第4章
夢來了。
一座陌生的宅院,有一名衣着華麗的年輕女子,手提裙擺急踩碎步的企圖跟上走在前頭的另一名男子,即便他踩出的步伐,看起來是那麽的不疾不徐,但其實他還真的有心想走快避開她。
“風,你又想躲我了嗎?”她喊住眼前那偉岸的男人背影,不喜歡每次她提到喜歡他的事情時,他就一味的想要躲開,更過分的是,他明明就看見她,還走的這麽快。
“小姐……”男人的身影僵直不動,而她則看着他身上所穿那件,她親自為他挑選的月牙色長衫,心底不禁感到高興。
“風,我不喜歡瞧着你的背影說話,轉過身來好嗎?”她軟聲請求。
男人轉身了,但因為他的身形高挺,她得要略微仰起頭,才能迎視到他的眼睛。
那雙堅毅中帶着柔情的眸光,總是那麽地吸引她。
“小姐,還有事嗎?”男人提劍的手緊了緊,不想讓家裏的其它人,見到小姐又這般緊黏着他。
“叫我情兒好嗎?我們上次不是已經說好了?”還打勾勾了呢!
“小姐,我只是你的護衛……”他很清楚自己的身分,他配不上眼前如此尊貴美麗的千金小姐。
不等他把話說完,她又搶着說下去,“你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更是……情兒愛上的男人。”她紅着臉将話說出來,神态全是小女人的嬌羞。
雖然明知像她這般大膽表達情愛的舉止,是不合身分的,可是如果她再矜持,她相信個性剛毅木讷的江風,定是會嚴守主仆的分界,躲得遠遠的。
“救起落水的小姐,本來就是江風該做的事,我只是克盡職守罷了。”江風發覺自己的下颚繃得好緊,因為他看見眼前自己心儀的女子,眼中所流露出來的受傷眼神。
“那麽你敢說那天我們情不自禁的親吻,是假的嗎?你敢說,我落水後,身子全讓你給瞧見了,也不算什麽嗎?”她真的又羞又氣又急,為什麽他總是這麽死腦筋?
身分的賤貴算什麽?她愛他,而他對自己也有情,這才是真的啊!
“小姐……”他輕嘆口氣,遲疑了一會兒,才伸出自己粗糙的大手,笨拙的為她揩拭眼角的淚,“你……你別哭,眼淚不适合你,你笑起來才是最好看的。”他說了真心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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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盈于睫的眸子,因為他的這句話,眼淚撲簌簌的滾了下來,她又氣又笑的捶打着他的胸膛……
在夢裏,他清楚那個女孩叫做虞情,而他則叫江風。
張開眼睛,淩常風伸指揉擰眉心,無奈的瞪着頭頂的床帳。
“怎麽又是這個夢?”他抱怨喃喃。
這些天他老是重複的做着相似的夢,夢中的主角永遠是這對男女,他看着他們初識、相戀,真不明白他為什麽老是夢見他們?
雖然夢的發展不是他能控制的,但是他不得不說,作夢很累吶!
他一點也不想作夢。
看着灑進房裏的晨光,淩常風困倦的眸仍想懶懶的合上,但想到只要待在府裏,便會被娘追着叫他去送那罐“澤面方”,他的眉心又擰緊了。
“唉!還是早點出門吧!”不想被念的不二法則,就是早早出門躲起來,才好圖個耳根清淨,認命的掀被下床,卻摸到枕邊一塊柔軟的布料。
下意識的将布料抓到眼前,漂亮的茜紅色澤,随即映入眼簾。
在禦織院裏看過許多精致華貴的布料,像這樣尚未加上繡工的純色茜布,單看一眼便能明白這染制的技術絕非一般。
想起那日與那不知名女子的相遇,至今淩常風仍不能明白,當時他與她的手心貼合的剎那,震蕩在心房裏的那抹悸動,究竟是什麽?
那日雖然莫名的吻了她,而她的容貌也悄悄地刻在心版上,但他很明白,如無意外,他跟她今生應該無緣再見了。
想通了這點,淩常風自嘲的抿唇微笑,将那早已洗淨、晾幹的茜紅色布,妥善的折好,放回枕邊,便起身梳洗,準備出門。
匆匆的用過早膳,臨出門時還是免不了被淩母叨念一番,出于無奈只好将“澤面方”揣在懷裏,可是才甫出府,沿着街道往大王爺府的方向虛晃一下,又拐個彎,轉往護城河畔的楊柳垂堤散心去了。
“拜托!我看起來有這麽笨嗎?傻傻的自動送上門去給人當猴子看?”淩常風趴在護城河旁的石雕欄杆上,百無聊地俯瞰河堤邊垂立着密集的楊柳,看着風吹時,柳枝搖曳,拂過河面,撩起的層層青波,将映在水面上的石橋與過往路人的樣貌糾纏在一塊兒。
猛地,黑眸被某個倒映的水景給吸引住。
那是一名穿着樣式簡單的綠荷粗衫年輕女子,見她手裏捧着一個大大的布包裹,正從他的身後緩緩而過。
他霍地轉身,正巧瞥見那身影從眼前而過,瞧着她的身影,心底的鼓噪有愈見狂亂的趨勢。
是她嗎?那個幾日前,他出手相救的女子?
想攔下她看個清楚,忽然驚覺太唐突,不明白內心那急速翻動的感覺是什麽,見她愈漸走遠的背影,淩常風想也不想,便尾随在後,緊跟那抹倩影而去。
他不明白自己是着了什麽魔?看到她只覺得腦袋一片空白,甚至不知,就算确認她就是那日相救的女子後,他要做什麽?
問她姓名嗎?但那又有何意義?
那日他像是中了邪,竟強吻了她,害得她狼狽的從他身邊逃開,今日再相見,肯定會更加尴尬吧?
不過想歸想,情感的沖動仍是大過了理智的判斷,他随着她的腳步穿街越巷,終于在一間繡坊前停下。
看着她擡手抹去額上的薄汗,然後深吸口氣,才有些神情不安的走進繡坊。
這樣的動作令淩常風忍不住駐足在繡坊門口外,默默看着她與繡坊內的人互動。
半晌後,淩常風壓抑心中莫名翻攪的情緒,垂眸正想轉身離開時,卻聽見裏面一串揚高音的對話。
“我不是跟你說好,這次要送二十匹布給我嗎?怎麽少了一匹?”繡坊老板娘春花一臉不悅地抱怨。
“老板娘,對不起啦!今年茜草欠收,我們就是只能染出這些,不然這樣好了,因為少了一匹布,你就給我四兩半的銀子好了。”趙盼盼一臉誠懇的道歉。
“四兩半的銀子?”春花動了動眉梢,将放在案上的布匹展開細看,看了許久,這才将其中兩匹布推到趙盼盼面前,挑剔地說:“這兩塊布不行,長度比其它的布料都短了些,這部分還得再扣下一兩,所以我只能付你三兩半的銀子。”
“老板娘,你誤會了吧?我們趙家所染的布,都已經有預留長度,為的就是怕印染過程中産生伸縮損耗,況且這些布我都量過了,絕對跟實際的尺碼無差。”其實繡坊老板挑出的那兩匹布完全符合規定,反而是其餘的十七匹布,都比規定的多出幾碼,但很顯然的,對方就是想藉此打壓付款的工資。
“那我不管,要嘛你就将我訂貨的二十匹布完好的交給我,我就付給你原先說好的五兩銀,否則這批貨,我只能付三兩半的銀子給你。”話落,春花已使眼色讓賬房将三兩半的銀子放在案上,擺明就是吃定趙盼盼的軟弱可欺。
“老板娘,三兩半真的太少了,根本不敷成本。”趙盼盼自知理虧在先,再加上礙于這間繡坊又是主顧之一,她不好撕破臉的叫嚷不做這筆生意,念此,心裏還真懊悔,這趟送貨沒叫上趙晏祈一起出門,這樣她是不是就不用受這悶氣了呢?
趙盼盼倔強的咬了咬唇,暗責自己的不中用,為什麽碰上這點事,卻只想依靠別人處理?她有這麽不經事嗎?
“你騙我第一天開門做生意啊!三兩半絕對夠你抵銷成本,只是少賺一點而已,你又何必這麽計較?況且今天也是你自己少給貨,再加上布料有耗損的嫌疑,我沒怪你做事馬虎,你就該偷笑了。”春花本着少給多賺的心态,擺明吃定态度已有退縮的趙盼盼。
“不然……四兩吧!這匹布,我用四兩賣給你。”不能再少了。
“三兩半,沒得商量,如果你再讨價還價的話,這批貨我通通都不要了,而且從此不做你們趙家的生意,當然……我們繡坊也會免費幫你們宣傳一下,讓大家知道趙家辦事不牢靠,看你們以後要如何做生意?”想跟她鬥,未免太小看人了。
“你……”沒料到繡坊老娘板竟是如此的蠻橫不講理,頓時一股委屈與惱怒充塞在胸口,既覺得咽不下這口氣,卻又不敢真的得罪她。
正當她左右難決時,春花已氣煩的伸手推了她一把,輕鄙地說:“我說你別太貪心了,給你這些錢已經算不錯了,也不想想你們趙家這幾年的生意是靠誰給你們的?”
“你別太過分,什麽靠誰不靠誰?我們趙家掙的每一分錢全是靠我們自己。”受不了春花欺人太甚,趙盼盼将攤在桌上的那些布,一股腦兒的全抱在懷裏,打算不賣了。
“既然價格談不攏,我也不賣了,你就另外去找肯做你家生意的笨蛋吧!”氣死她了,以為說話大聲就是贏嗎?
“不賣?盼盼,你以為你在跟誰說話?”春花氣得額浮青筋。
“我在跟你這個臉塗得跟白臉鬼似的女人說話。”趙盼盼已經忍很久了,這個老板娘明明是幹繡刺的活,可是每回露面,總見她把一張臉塗得死白,最可怕的還是笑的時候,臉上的厚粉還會皲裂。
“你呢?你這個窮到快被鬼抓走的寒酸女,有什麽資格批評我?”要不是看在他們趙家的染布技術了得,她根本懶得搭理。
“我寒酸總比你明明不是鬼月,還大白天的跑出來吓人好吧?”以為她趙盼盼好欺負,她可是錯的離譜了。
春花聽到這裏,眼露冷光,二話不說自櫃臺裏走出來,揚起手就往趙盼盼的臉上掴去。
“別想碰我!”趙盼盼機警的一掌揮開春花的手,以倔強的臉孔支撐她其實怕的要死的脆弱。
揮出去的手沒有如期的落在趙盼盼的臉上,讓春花惱羞成怒的立即舉起另一手打算再補一掌。
“啊!”沒料到春花會使出這記回馬槍,趙盼盼這次根本來不及阻擋,只能閉上眼睛,等着那火辣辣的刺痛襲上臉頰。
“啊——”
誰知,沒有預期的疼痛,反而聽到春花凄慘的叫聲。
春花吃痛的回頭,本想教訓一下膽敢管她閑事的人,只是當看清楚扣住她手腕的人後,只能期期艾艾的低喊道:“淩、淩大人!”
“老板娘,好久不見了,你看起來精神很好嘛!”淩常風朝她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臉,但黑眸中的冷冽寒芒清楚顯示他的不悅。
趙盼盼怯怯地睜開眼,一張含笑的俊顏落進眸底。
“咦?是你?”看見說話的人竟是那日強吻她的男人後,趙盼盼頓時忘記差點挨掴的事,一抹緋紅情不自禁的暈上了臉頰。
見她仍記得自己,淩常風的心情大好,眼眸含笑地說:“沒想到我們又見面了!”
本來不想過問她的私事,可是乍聽她們的對話,淩常風細細的推敲了下,懷疑趙盼盼之所以會少了一匹茜布,應該與他有關,再見繡坊老板娘趾高氣昂的苛薄模樣,本以為她會吃虧,沒想到她竟是顆小辣椒,兇起來完全不落下風,只不過繡坊老板娘畢竟是老江湖,眼看趙盼盼就要慘遭掴掌,淩常風不得不出面阻止。
“你來做什麽?”完全沒料到會在這種場合再次遇見他,趙盼盼一時竟慌了手腳,她羞惱的瞪了他一眼,眼神似在責問他的多事。
“路過。”注意到她眼睫上疑似的水珠,一種近似憐惜的心緒萌發,淩常風挑挑眉,将目光放回猶被他扣住手腕的春花身上。
“我剛才好像聽到你們在争執什麽少了塊布,是怎麽回事?”
聞言,春花面色微變,卻仍極力保持鎮定地笑道:“那個……其實也沒什麽,只是一點小誤會,還請淩大人先放手好嗎?”沒想到趙盼盼竟然認識淩長風,這讓春花不得不收斂一下氣焰。
因為打着與淩常風是老鄉舊識的關系,皇宮裏的禦織院才會每年都跟她采買布料,所以她的繡坊生意,還得靠淩常風這塊大招牌來支撐啊!
“太久沒見,我好像太熱情了點。”淩常風唇角噙笑的松手,瞧見春花揉手喊疼的模樣,眼裏不帶半點同情。
“關于少掉的那塊茜布,其實是幾日前,我無意間看見,當時因為太喜歡這茜布的色澤,所以硬是跟趙姑娘讨布,沒想到卻因此害趙姑娘平白讓老板娘給冤枉了,真是罪過啊!”淩常風貌似平靜的語氣,其實暗藏着怒濤。他真的很難解釋為何在看見趙盼盼差點被掴掌時,內心的忿怒與不舍為何會如此明顯?
嗅出淩常風話裏的火藥味,春花頓時面色鐵青、唇角抽搐。
他話裏的意思是說——欠布的人是我,如果敢把帳記到趙盼盼的頭上,就等于是得罪他了!
明白得罪不起皇上身邊的大紅人,更瞧出淩常風在意趙盼盼的心意,春花瞬間換上一張笑臉,讓賬房取出差額的銀兩補上。
“就說了是誤會嘛!早知道那塊布是淩大人你喜歡的,別說是一匹布了,改天等布繡好花樣,我再差人送上兩匹布到淩府去如何?”
“這倒不用,淩某公職在身,不好平白接受老板娘的好意,在此謝過。”淩常風才不至于傻到為了區區兩塊布,被人按上受賄之名。
“哎呀!淩大人這麽說就見外了。既然誤會解釋清楚了,那我就該依照當初說定的銀兩付款。”春花邊說邊将五兩銀捧在手心裏,遞到趙盼盼的面前,“盼盼,真是抱歉,是我誤會你了。喏,這是五兩銀,要拿好喔!”
在一邊默不作聲的趙盼盼,看着淩常風與春花言笑晏晏的模樣,雖然明知淩常風是好意幫她,可是想到剛才被人污辱的不快,再加上推估淩常風應該有看到适才的争執,不知怎地,趙盼盼只覺得更加難堪,她瞪着攤在眼前的銀兩,感覺厭惡起來。
“我不……”趙盼盼直覺想拒絕這次的交易,但是話才到嘴邊,一只燙熱的大掌,毫無預警的包覆她的手。
趙盼盼心口抽了下,她怒目瞪向大掌的主人——淩常風。
從剛才就一直密切注意着趙盼盼反應的淩常風,雖然不清楚她心裏到底是在想什麽,可是光聽她吐出的那兩個字,他就下意識的阻止她。
大掌下意識地握住她的手,掌心觸到她磨人的肌膚,眉心緊了下,見她想抽回手,又故意的将她的手握緊,并且還暗示地捏了一下她的手心,将唇附在她的耳邊輕聲喃語:“染布坊是本小利微的生意,別跟錢過意不去。”
濕熱的氣息噴灑在耳廓邊,趙盼盼感覺到一股無法控制的悸顫蔓延四肢,她面紅耳赤的不知如何是好,而淩常風卻在這時不經她同意,已搶先一步,代她接過春花捧來的銀兩。
“你、你怎麽可以……”沒料到淩常風居然會接下銀兩,羞惱的感覺讓她更加氣憤。
“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和氣生財嘛,交給我處理就行了。”淩常風無視于她的憤怒,繼續不動聲色的與春花談話,俟一切弄妥,他才以眼神示意趙盼盼與他一同離開。
趙盼盼心裏雖然很想反駁他剛才那句“和氣生財”是句屁話,但是淩常風幫了她總是事實,再加上他又曾救過她,就算很想拿到銀兩抽身離開,可是礙于情面與內心那小小的良知作崇,她仍是順着他的步伐離開繡坊。看着眼前俊偉的背影,她不得不承認,因為他的出現,她內心原本的不安與委屈,都因為他而淡化消散。
只是,思及不久前他們的“偶遇”,以及他們彼此掌心那該死的巧合,趙盼盼覺得與眼前的男人還是當避則避,最好是打死不相往來。
辜且不論那位算命仙所說的話是真是假,但古有名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她可沒那膽量與勇氣,去賭上別人的一條命。再說彼此身分上的差異,都足以證明他們并不适合,雖然眼前的男人實在有着令她移不開眼,觸動她心弦的魅力,但……不适合就是不适合,她沒必要自找苦吃。
看着眼前的背影,她攥緊了手心,決定跟他把話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