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打從離開繡坊後,他們就穿梭在熙來攘往的街上。

雖然不知淩常風要帶她去哪裏,但打定主意要跟他劃清界限的趙盼盼,在心中做好攤牌的決定,她對着走在前頭的他喊道:“淩大人,我有話跟你說。”

聽聞,淩常風頭也不回,淡聲道:“我不叫淩大人。”記得他已經跟她說過自己的名了。

趙盼盼柳眉微蹙,細思了一會兒,又續喊:“淩公子。”

他依然不搭理她,領着她走在大街上,左顧右盼了一會兒,才在一家矮房前停下腳步。

趙盼盼瞄了眼挂在檐下的紅布條穗招牌,上頭寫着一一季節。

“這家的珍珠湯圓,可是連皇上吃了也贊不絕口的好口味,進去吃吃看吧!”淩常風嘴裏說着看似平凡無奇的話語,可是聽在趙盼盼的耳裏卻像是聽到什麽令人驚吓的滑稽事物一般。

“我只想跟你說兩句話就走,我沒有要進去吃東西。”這男人的腦袋是不是有問題?他為什麽要帶她來這裏吃湯圓?

“有話就進去說,”淩常風沒給她抗議的機會,單手抓着她的臂膀往店裏走,熟門熟路的尋了個角落坐下,并揚手跟店老板比了個手勢,擺明是這家店的老主顧。

“說吧!你有什麽話要說?”完全忽視眼前女人羞窘的臉,他大剌刺的環手抱胸,一副很有興致聽話的模樣。

看他專制蠻橫的硬要她“陪坐”,趙盼盼的臉色委實難看,她兩眼不安的梭巡店內走動的人潮,很害怕會破熟識的人認出來,畢竟一個姑娘家,與陌生男子共桌而食,天曉得旁人會怎麽看她?

勉強定了定神,她決定速戰速決,自懷中取出一兩半的銀子放到桌上,“淩公子,這是你剛才幫我争取得來的銀兩,我想了想,還是覺得這些銀兩我不能收,所以這些錢還是交給你處理。”

不是沒瞧見她惶惑不安的模樣,可是聽她開口就是生疏的稱謂,再加上她又想将銀兩退還,淩常風不知怎地胸口硬是悶着一團火,他答非所問的丢了一句話出去。

“淩常風。”

沒頭沒尾的聽他說了這麽一句,趙盼盼的表情明顯愣了一下,她看着他,傻吭了一聲。

幽黑的深眸看着她,表情很是堅持:“我叫淩常風,不叫淩公子,也不叫淩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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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愣的表情漸漸聽懂他話裏的意思,嬌顏露出一絲惱怒,“請你不要開玩笑,我是很認真的在跟你談事情。”

見到她如此疏離的态度,淩常風心裏有數的低喃:“趙姑娘,關于上次的事……”

見他舊事重提,一抹紅暈占據她的雙頰,她飛快的截住他的話,“如果你只是想道歉的話,就不用了。”

“什麽意思?”

注意到他不悅的神色,趙盼盼略感局促,“你救過我,所以……我們算扯平。”

扯平?

眉心摺起了痕跡,他靜視她,看了好一會兒,才徐緩地道:“你還是很介意。”

其實他也知道,他的确太唐突了,但……他只是情不自禁,又不是十惡不赦,沒必要這麽拿他當仇人看吧?

聽出他話裏的意思,似乎是說她的反應太超過了嗎?難道她被強吻,她不該覺得介意嗎?覺得淩常風太過自我與霸道,厭惡的感覺讓她有,跟他說話是件浪費時間的錯覺。

“反正這些錢交還給你處理,時間不早了,我還有事,先走了。”邊說,她已站起身,準備離開。

見她要走,淩常風不悅的皺起眉頭,冷聲輕吭:“這些銀兩,是靠你自己的本事賺得的,我并沒有幫到你什麽,還有,你對救命恩人的态度,不該是這樣吧?”怎麽說他也幫過她幾回,沒道理一再忍受她的負面情緒。

深深地吸了口氣,趙盼盼也不滿他将援手之事挂在嘴邊,如果他是施恩望報的人,那麽想必他的人品節操也高尚不到哪裏去,更何況意有圖謀的幫助,對她來說根本是個負擔。

“我不想欠你的人情。”她決定将話說白。

本來不想追究他那日的輕薄舉動,沒想到他不思反省便罷,居然還敢拿救命之情相脅,這個男人她會愛上才有鬼。

被趙盼盼如此針對,即便淩常風心有所愧,也被她的态度給撩撥出火氣,他在心裏不斷的懊悔着,他是吃錯什麽藥,為什麽會對她念念不忘?這種女人,會有人喜歡那就奇怪了。

正當尴尬的氣氛籠罩時,淩常風點的餐食亦恰好上桌。

“來羅!兩碗珍珠湯圓,還有本店招待的酥皮蓮蓉包一籠,請慢用。”年輕的女店主動作伶俐的将餐點放上桌,見趙盼盼起身,臉上的微笑倏地收斂些許。

“姑娘,是嫌本店服務不周嗎?怎麽才來就要走啊?”要不是看在她是淩常風帶來的份上,這麽沒禮貌的行為,她可是不會跟她客氣的喔!

“那個……找還有事……”對于眼前女子媚眼藏針的微笑,趙盼盼莫名地順從她眼神的壓力而坐回原位。

“有事?”年輕的女店主微笑複喃一聲,然後微偏臉對淩常風輕聲提醒:“淩大人,你要不要跟她說一聲我們店裏的規矩,不然我很難做人吶!”意思就是,請淩常風顧好自己的客人,別逼她拿店規待客。

懶洋洋的瞥了眼只給別人好臉色,看到他卻像是看到瘟神似的趙盼盼,本來很想裝死當做不認識她,可是想到人畢竟是他帶進門的,說不認識未免太牽強,斟酌半晌還是決定別把無辜的女店主扯進來。

“你放心,我們不會壞了你的規矩。”淩常風勉強扯唇微笑了下,然後掀開熱騰騰冒着香氣的蒸籠蓋,神态自若的想開始品嘗美食。

年輕女店主得到保證,便笑盈盈的退開,留下一臉莫名又進退維谷的趙盼盼。

“你們剛才說的規矩是什麽?”雖然才剛跟他吵嘴,可是聽聞這家店有店規,趙盼盼仍按捺不住好奇問。

“你看牆上貼的字就知道了。”淩常風懶洋洋的仰着下巴叫她往牆壁看,然後還不忘舀一口飽含餡料的甜糯湯圓入口。

看他吃得一臉滿足的模樣,趙盼盼的心中卻泛起一種被要弄的不悅,她将目光放在店內斑駁陳舊的牆上,看到上面貼着四張紅底墨跡的字樣,她凝了凝神,實在不懂字裏的意思。

春訪百花,夏乘風。

秋弄月影,冬戲雪。

客賞光臨,盡品賞。

食物未盡,休出門。

“那是什麽意思?”感覺似乎在威脅上門的客人。

“意思就是,你點的餐點只要一上桌,沒有吃完就不準走,否則要付雙倍的價格。”

他看向她碗中盛滿的甜湯圓,眸中笑意濃濃。

順着視線,落進放在眼前的碗,她氣惱地嚷道:“這碗湯圓,又不是我點的。”

瞅一眼她氣得嫣紅的臉蛋,薄唇逸出笑痕。“我知道,因為是我點的。”

見到他這般嬉笑的臉,趙盼盼沒來由地一股惱怒驟升,她伸出手欲将整碗甜湯圓推至他面前,卻被淩常風的大掌快一步蓋住她放在桌面上的手,“你想做什麽?想翻桌?還是想把這碗湯圓倒掉?我不覺得你有必要為了我清你吃這點東西,就發這麽大的脾氣。”

沒辦法細聽他的字句,趙盼盼一雙水眸只能氣餒的盯着被他施力按住的手,那看起來又幹又裂,皮膚還因為經年累月的浸染,就像是一雙沒洗幹淨的髒手,與他那看起來修長潔淨的手指形成強烈對比,她忽然有種莫名的自卑與局促。

“我不用你請,我自己有錢,還有你不放手我怎麽吃?”她咬咬牙,滿臉羞愧的想将手給藏起來,至少不想讓他這麽直接的觸碰到她的手。

本已準備好迎接她言語上的反擊,沒想到她居然會是這種反應!

眯眼,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唇角勾着笑意,他放開按壓着她的手,并将桌上的銀兩推凹她面前,狀似不經心的說:“你不能放不對我的敵意嗎?難道你寧願多一個仇人,也不願意交個朋友嗎?”就算他有做錯事,也不至于這麽惹她讨厭吧?

看着他誠摯懇切的黑眸,趙盼盼的心意有些動搖了,張嘴咬了口湯圓,故意以含糊不清的口吻喃語:“只怕我高攀不起。”

“什麽?你剛才說什麽?”他側耳細聽,只聽見她嘴裏唏哩呼嚕,卻不知在說些什麽。

面對追問,趙盼盼撇了撇嘴,将滿腹牢騷吞進肚裏,決定掠過剛才的話題不談,将銀兩揣放入袋,張望了一下店面陳設,轉移話題道:“關于剛才說的什麽店規,你還沒有跟我解釋清楚呢!”

“剛才你有瞧見門外檐下那紅布條穗招牌寫的字吧?告訴你,那『季節』二字可是先帝當年微服出巡時所賜的墨寶。”

“是嗎?”她低頭嗅聞了一下碗中香氣四溢的珍珠湯圓,湯圓本身綿滑有嚼勁,淡淡的糯米香與強烈的醇濃內餡,在舌蕾上交纏,形成絕妙滋味,不由得信服淩常風口中所說的這家店名的淵緣由來。

“當年先帝偶然間嘗到這家前店主所煮的甜湯圓後,便延攬了店主進宮擔任禦廚一職,直至前店主告老還鄉,先帝才賜了『季節』這幅墨寶,意味這家店所賣的甜食,不淪四季如何交替,他們所提供的熱湯與冰品,都是最棒的,只要品嘗過的人,都會被店家的手藝所迷倒,而且還是一吃就上瘾。”

“原來如此……不過,你到底是為了什麽事,一定要拉我來這裏吃東西?”一邊啖着甜湯美食,吃人嘴軟的趙盼盼,實在也不好意思再推拒他于千裏之外。

“其實……是有件事情想請你幫忙。”淩常風看着她的目光略有游移,若是細看的話,就會察覺他的眸其實是盯着她的雙手在看的。

“什麽事?”停下吃東西的動作,她擡眼看着他,眼神帶點警戒,畢竟她并不想跟他有太多牽扯。

看着眼前那雙黑白分明的水眸,內心被不知名的情緒給撞了下。

剛才在繡坊裏,見識過她強悍與脆弱的一面後,淩常風莫名地對她産生難以抗拒的好奇心,他想要靠近她、了解她,甚至是……保護她。

細思了一下,從懷裏掏出“澤面方”的那罐瓷瓶,然後橫越桌面,将瓷瓶交給她。

“上次看過你的那塊茜布,就覺得那塊布的染色很幹淨漂亮,本來還在納悶你是從哪裏找來的布,既然知道你家就是染布坊,剛好我最近想買些布當做贈禮送人,想委托你幫我染些布,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明知“澤面方”該交給儀容郡主,可是看到趙盼盼雙手幹裂的模樣,心裏莫名揪痛,讓他決定把“澤面方”交給真正需要的人。不過,把“澤面方”送出去,他就必須找個替代品,才會想到請趙盼盼幫他染布,轉贈給儀容郡主交差。

“你要染布跟這罐瓷瓶有什麽關系?”

俊眸閃過一絲慌意,看着她,他語氣謹慎:“那罐瓷瓶裏裝的是特殊的草藥,擦在手上可以滲入皮膚裏,留下淡淡的香氣,但卻不會對人體造成危害,所以我希望你能在染布之前,可以先擦一些在手上,這樣在染布過程中,就可以很自然的将香氣的味道滲入布料中。”

“染布過程需要碰水,擦這種東西效果未免不彰?”其實她想說的是,有錢人就是有錢人,淨做這些奢侈又無意義的蠢事。

“不會的,那罐藥性很好,你不用擔心效果問題,不過,因為我想确認這罐藥的藥性究竟好到什麽程度,所以我希望只有你使用,這樣我才好掌握藥性的發揮程度。”

因為知道“澤面方”取之不易,礙于私心作崇,又怕說藥貴,她會拒絕收下,所以他只好找這個理由說服她。

聽到他說這罐藥只限她能使用,趙盼盼的表情明顯的苦惱了下。

近日因為要趕染繡坊所訂購的布匹,這幾日她的手都已經被染料浸泡腐蝕到出現水泡,後來為了趕工她還是硬着頭皮繼續做,現在她的手還因為脫皮,而露出鮮紅的嫩肉,每次染布都要忍受錐心之痛。

“你有困難嗎?”早在繡坊裏握到她的手時,就注意到她手部肌膚糟糕的程度,猶甚之前所見,所以他更加堅定要把“澤面方”送給她用,可是又怕她會拒絕,所以才想了這套說辭,希望她能收下。

看見他臉上的擔憂,趙盼盼不禁忖量起,他是因為怕自己會推了這門生意,還是真心的關心她?

見她猶豫不決,淩常風又補充說道:“我剛才聽到你跟繡坊老板娘的議價,我想用一兩銀染三匹布的價格請你幫我這個忙,可以嗎?”

聽到淩常風要用高于繡坊的價格清她染布,便知道是他誤會了,連忙正色道:“我們染布坊收費有一定的标準,除非你想用到特殊的染劑才需要另外議價,否則我們是不會額外多收錢的。”

“所以呢?”到底是願意,還是不願意啊?

趙盼盼看着他急田的模樣,雖然推想過他可能是真的需要她的幫忙才會開口,可是想及那藏在心底的顧慮,與莫名的忐忑,她仍是咬着牙拒絕了。

“很抱歉,我們最近才剛接到一筆大生意,所以對于你的委托,短期內我們實在無能為力。”她面不改色的扯謊,還順便将瓷罐退還他。

“那……沒關系,這罐藥你還是可以先留着,等你有空的時候,再處理我的委托也不遲。”淩常風将瓷罐推了回去。

“不了,既然我無力接受你的委托,你還是帶着這罐藥去找別的染布坊吧,這樣才不會浪費時間。”說話間,趙盼盼又将瓷罐遞還。

見趙盼盼堅持不收,想及自己的一番心意就要落空,淩常風不由得惱了起來,未加思索就脫口道:“你剛才不是開口閉口的說不想欠我人情嗎?如果你是真心想還人情,就該答應幫我染布才是,怎能推三阻四呢?”

畢竟染布是假,贈藥才是真,偏偏又不能明講,這麽推來推去的,都把人的耐性給磨光了,可是話方盡,他又自責自己的嘴笨。

果然,趙盼盼的表情先是怔愕,然後以複雜的眼神直瞅着他看,正當淩常風懊惱的想道歉時,趙盼盼卻出乎意料的答應了。

“好吧!我就接下你的委托幫你染布,可是我必須把醜話說在前頭,幫了這次,你再也不能用我欠你人情的這種話,逼我再為你做任何事。”

雖然适才乍聽他的時,心中的确很不是滋味,因為她絕非那種忘恩負義之人,可是再細想他所言所行,并非惡意的冒犯,況且他确實幫過她,就當是還人情吧!

“真的,你真的願意幫我?我……我剛才還以為你會生氣呢!”淩常風捏了把冷汗,見她總算點頭,這才松了口氣。

瞧他戰戰兢兢的模樣,知道他一定知道自己說錯話了,既然當事人已有自如之明,她心裏的那點不悅也很快就消失了。

“既然你想染布,總該告訴我要染什麽顏色,還有需要幾匹布吧?”

經她一提,再見她唇畔的笑花,淩常風不由得一陣心蕩神馳,內心有某種他解釋不出的騷動在隐伏,僅此片刻的失神,就接觸到趙盼盼疑惑的眸光,他愣了下,随即道:“嗯,我需要二匹的紫布,還有二匹翠綠色的布,再加兩匹橘布。”

紫布與綠布在宮裏算是常見的顏色,比較稀罕的是橘布,他有點期待看她染出來的顏色,是否能染出橘子成熟時的美麗顏色。

見他興高采烈的說着染布的顏色,趙盼盼卻愈聽臉上的笑意愈難看。

他是故意的吧?怎麽專挑一些染工繁複的顏色?

才剛剛對他興起的一絲好感,這下子又全部消失了。

她彎下唇,看着坐在她對桌的淩常風,清楚地說出五個字。

“你這個渾蛋!”

“……?”莫名其妙地挨罵,淩常風一臉無辜,他說錯什麽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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