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九月,秋日,風涼,林忘的身體已經調養得大好,每日待在屋裏也不覺得煩悶,伺候他的太監不知道從哪裏給他找來了一堆閑書,聊勝于無,林忘每日就跟着這些書過日子,外界的一切都與他無關,倒也過得惬意。

但是偶爾夜深未眠時,他總有一種窗外有人的錯覺,可等他細細看細細聽了,窗外一片黑暗,什麽動靜都沒有。

他懷疑是自己一個人生活得太安靜以至于産生了幻覺。

夜已深,林忘還未入眠,燭臺的蠟燭一滴地掉落在桌面上凝結成燭淚,外頭刮起了風,秋夜涼意漸濃,縮在藤椅上的林忘打了個寒顫,将有些發黃的書疊起,決定提前上床入眠。

頃刻間,身後忽然傳來一聲細微的聲響,林忘心一動,半晌才緩緩轉過身去看。

幽黃的燭光裏,站着一個身材颀長的男子,眉目深邃,面容與謝肖珩有幾分相似,林忘有些恍惚,皺眉訝異的喊了聲,“平成王?”

這是林忘第三次見到謝淳羽,頭二次實在談不上什麽愉快的回憶,他不願意去想,只是心中疑惑,與他未有交集的謝淳羽為何深夜暗暗來訪。

莫不是謝肖珩出了什麽事,林忘被這樣的想法驚了一下,又很快鎮定下來,遙遙與謝淳羽對視着。

謝淳羽望着眼前孱弱的男人,蒼白的臉色蒼白的唇,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偏偏那雙眼淡得像水一般,驚訝和疑惑只是一閃而過,又恢複了波瀾不驚的神态。

謝淳羽上前二步,開口道,“你不問問我為什麽來找你?”

林忘心中是有疑問,但問與不問又有何關系,謝淳羽既然會偷偷前來見他,勢必有事情要交代,只是他想不明白,如今他都已經落到冷宮了,怎麽還無法與外界完全切斷了聯系,他微微搖頭,“王爺想說的自然會說。”

謝淳羽聞言唇角沉了沉,他做這個動作時,隐約能見到謝肖珩的影子,林忘挪開了自己的眼睛,到底無法做到無動于衷。

“外頭形勢大亂,你可知曉?”謝淳羽穩步走到林忘面前的桌子,語氣聽不出情緒。

林忘可不會覺得謝淳羽這一遭來便是特地告知他外頭情勢有變,他張了張嘴,“可是陛下......”

謝淳羽打量着他,“陛下無事。”

林忘颔首,不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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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風大了,将窗戶吹開來,風灌進屋裏,寒意四起,林忘咳嗽了兩聲,轉身去掩窗,身後響起謝淳羽平緩低醇的音色,“本王與七弟,其實不必走到反目成仇這一幕的。”

林忘掩窗的動作一頓,沒有回頭。

謝淳羽也不管林忘是否想聽,只是兀自說下去,“世人皆以為本王是輸給七弟,可只有本王清楚,本王輸的只是父皇的心。父皇在世時,朝野上下都以為父皇對本王寵愛有加,本王一時風光無量,但其中隐情,又有多少人知曉。”

“父皇誇贊本王寬厚,但身為帝王者,如何容許有一顆寬厚之心,七弟與我不同,他幼年喪母,在宮中受人白眼,練就一顆無堅不摧的心,謀大事者需得不拘泥于兒女情長,七弟比我更适合做皇帝,父皇将皇位傳給他,是意料之中的事。”

林忘回過身淡淡的看着謝淳羽,他不因聽到這些而感到恐懼。

“母妃不甘心本王只是一個王爺,多次暗中派暗衛刺殺七弟,這一樁樁一件件到最後便都落到了本王的身上,父皇心中清楚母妃的行徑,卻從未加以阻止,帝王心比海深,任由手足相殘,只是想要培養一個足夠擔任大位的繼承人,可憐本王直到父皇逝世前才看清。”

陳年舊事被翻出來,林忘抿緊了唇,無法想象這些年謝肖珩是怎樣生存下來——一面誤解着兄長,一面被迫在刀光劍影中快速成長,恐怕他如今都不知道,他會變成今日這樣,幕後推手是他的親生父親。

“七弟果然不負衆望,手段了得,殺伐果斷。”

林忘無畏的看着謝淳羽,心裏忽然為謝肖珩抱起不平來,他捏了捏十指,“這些都是你們強加給他的......”

倘若沒有那些陰謀,謝肖珩未必會長成如今這樣暴戾的性子。

謝淳羽笑了笑,“他想做皇帝,這是他自己選擇的路,怪不得任何人。”

林忘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

謝肖珩直直的看着林忘,“可如今,無堅不摧的帝王也有軟肋。帝王是不允許有弱點的。”

林忘有些明白謝淳羽為何來尋他了,他要為謝肖珩除去最後一顆絆腳石,讓他成為無情無心的帝王,他先是輕輕笑了一下,才說,“我原以為,陛下是無情之人,現下才知曉,比之陛下,先皇和王爺,才是最無情者。”

為了江山,可以讓一個人每日生活在膽戰心驚之中,永遠不知道下一刻會不會被人取走性命,這樣成長起來的謝肖珩,或許是一個合格的帝王,卻絕非一個合格的人——一個有血有肉的、懂得情是如何,愛是如何,欣喜是如何,痛苦是如何的人。

身在紅牆中,誰都是怪物,就連全天下人俯首稱臣的謝肖珩也是怪物。

謝淳羽臉色微變,露出一個苦澀至極卻又有些殘忍的笑容來,“你當真以為七弟有情,你可知你進宮是為何?”

林忘心口被扯了一下,終于無法保持鎮定,皺眉看着謝淳羽。

謝淳羽與他對視半晌,聲音很輕,卻擲地有聲,“有沒有人同你講過,你的眼睛像極了一個人。”

林忘臉色驟變,眼瞳劇烈收縮,有些迷茫的看着謝淳羽。

謝淳羽見他如此,卻依舊将未完的話說出口,“當年七弟落魄時,唯有林延與他交好,林延于他,意義非凡,你......好自為之。”

輕飄飄的幾句話,猶如千斤重壓在林忘身上,他踉踉跄跄的倒退了好幾步,不可置信的搖頭,卻又想起多日前的夜晚,謝肖珩強硬的要他睜開眼來,謝肖珩說他的眼生得極好,謝肖珩最喜歡他的眼睛......

他渾身脫力一般跌坐到了地下,謝淳羽居高臨下的看着他,似心有不忍,想要伸手去拉他,可林忘看着他與謝肖珩有幾分相似的面容,忽然見了鬼一般從喉嚨裏嗚咽叫出聲,那聲音像從古墓裏發出來似的,在夜裏聽得很是可怖。

林忘眼前一片漆黑,心口像被人用錐子鑿開來,鮮血淋漓血肉模糊,進宮來的光景一幕幕在腦海裏閃過,謝肖珩的狠心,謝肖珩的溫柔,謝肖珩給予他的傷痛,謝肖珩的狠絕,越想越是痛得他四肢都在痙攣,他忽然張唇,發出了一聲笑,繼而無聲而癫狂的張大着嘴,是在笑的,卻流了一臉的熱淚。

他的眼睛像極了林延,他進宮是為了林延......謝肖珩愛慕林延,卻舍不得傷害林延,所有的苦便由他受了,那林延呢,林延又在其中扮演一個怎樣的角色......

所有的一切都是笑話,他林忘徹徹底底是一個笑話。

林忘凄厲的發出一聲聲質問,“你們害得我好苦啊,你們害得我好苦啊!”

縱然是謝淳羽也不忍心再看,他避開了眼睛,音色微微顫抖,“林忘,只要七弟喜歡,七弟可以寵幸任何一個人,但你不同,他對你太上心了,已經超出一個帝王可以給的東西,你出宮吧,本王送你離開,走得越遠越好,永遠不要再回來。”

林忘擡起一雙滿是淚水的眼,哈哈幹笑了兩聲,喃喃,“永遠不要再回來......”

窗外風呼嘯吹着,秋末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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