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夏末的冷宮不比別處,人氣太少又見不得光,最是陰涼,夜裏林忘驚醒了好幾次,滿是冷汗,輾轉到天邊泛起魚肚白都沒有再睡過去。

一閉眼就仿佛看見謝肖珩那雙夾雜着憤怒和痛苦的丹鳳眼,繼而是小馮子凄厲的叫聲,一遍遍的折磨着他,令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了下去,今日林忘照了銅鏡,都快認不得鏡子裏頭的人——瘦得只剩下兩只無神的眼,空洞洞的就像是兩個熄滅的燈籠,做裝飾一般點綴在自己的臉上。

他在鏡子前呆坐許多,近來他發覺自己很容易出神,世間萬事仿若與他無關了,有時候一坐就是坐到天黑,絞痛的肚子提醒他一日未進食,放在桌子上的食物都涼透了,勉強吃下幾口,反而使得胃更加的難受,火辣辣的像是有團火在肚子裏燒,要把他從五髒六腑燒出來。

如今過了有好幾日,伺候他的太監才發覺他的異常,那時林忘已經接近沒有意識了,常恩帶了個太醫過來力挽狂瀾,又是把脈又是灌藥,才好歹将已經一只腳踏進鬼門關的林忘給拉回來。

林忘半昏迷間,聽見常恩尖細的音色在罵伺候他的太監照顧不周,那太監被常恩罵個狗血淋頭,一個字都不敢反駁,林忘被吵得徹底清醒,睜開眼睛骨碌骨碌的看着。

常恩發現他醒了,把太監打發走,眼裏帶着同情看着林忘,說道,“公子這又是何必呢?”

林忘看着常恩,是常恩将自己帶入宮來,沒想到如今自己落魄了,來看他的還是這個他曾經厭惡不已的來太監。

他身子疲憊,手腳都無力,更是不想說話,偏過頭閉上了眼。

常恩嘆了口氣,走近了點說,“是陛下讓老奴過來的。”

林忘的眼皮子狠狠一動,唇瓣抿得毫無血色。

“公子千萬別再做傻事了,”常恩把聲音壓得更低,“外頭如今亂成一遭,近些日子來恐怕都不得安寧,陛下把公子送到這兒來也是為了保護公子。”

這些話是常恩自個琢磨出來的,這幾日朝廷盡是看不見的腥風血雨,一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情勢,他有點體會到謝肖珩将林忘送到這兒的用心。

但到底是他揣測,常恩不敢把話說滿了。

林忘聞言無動于衷,只掀開了沉重的眼皮子,再次看向常恩。

常恩頓了頓,長長一口氣,“小馮子沒死,那夜老奴唯恐陛下說的都是氣話,暗中讓人将小馮子保了下來,雖陛下事後怪罪,但到底饒了小馮子一條命,可活罪難逃,死罪難免,唆使公子出宮可不是什麽小事。”

林忘終于有所反應,眼裏又燃起了星星之火,“那他現在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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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恩答道,“陛下将他送到辛者庫去了,這輩子都待在那兒。”

林忘呼吸漸急,得到小馮子的消息幾乎讓他欣喜得落下淚來,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陛下對公子還是有幾分情意的,想來不出三月,陛下氣消了,公子自然可以離開這裏。”

林忘神情一凝,內心五味雜陳,小馮子犯的是死罪,謝肖珩對他的威脅如雷貫耳,他不明白謝肖珩為何改變了主意,也不想去深究,只扯了扯唇角道,“勞煩公公替我帶一句話。”

常恩以為他要服軟,高高興興的诶了聲。

林忘卻說,“替我轉告陛下,我願意在此地了此殘生,祝陛下早日奪勢,穩坐江山。”

常恩一怔,張了張嘴,又搖頭,但到底應了。

林忘方喝了藥沒多久,這會子又昏昏欲睡,常恩見他一副困倦模樣,沒有多待,臨走前回頭看了一眼,只見瘦骨嶙峋的青年微微佝偻着身體趟在床上,好像随時都會消失一般。

——

常恩把話帶給謝肖珩時,他正在禦書房處理事務,翻書的動作一頓,擡起一雙飽含苦澀的眼看着常恩,半晌才喃喃道,“他恨我到這個地步......”

到死都不想見他麽?

謝肖珩恍惚了許久,想起林忘說的絕不會原諒他,心便拉扯般的痛。

他是想殺了小馮子,可事到臨頭卻又改變了主意,他在怕,怕林忘真的不會原諒他,又怕看見林忘充滿恨意的眼神,那如刀子一般的眼神要穿透他的四肢,讓他飽受痛苦。

為何會走至這一步?謝肖珩也想不明白。

謝肖珩揉了揉酸澀的眉心——他有意對宋江施壓,今日林延來報,宋江為謀反名正言順,曾暗中找過謝淳羽,去時勝券在握,回時卻大發雷霆,他沒有想過,謝淳羽竟是會拒絕和宋江合作。

自他懂事起,深宮中盡是爾虞我詐,他不知道遭受過多少次暗殺,早就不信任任何人,可是事到如今,他忽然有些疑惑,謝淳羽為何會放過這個大好将他從皇位上拉下來的機會,有些被歲月忽略的東西一點點浮上心頭,謝肖珩想起他母妃去世那年,他躲在宮殿裏嚎啕大哭,是謝淳羽悄悄來看望他,雖兄弟二人沒有對話,但謝淳羽關心的神色卻不能作假。

他的五哥是人中龍鳳,自幼得父皇喜愛,但母妃跋扈,倘若而後不是為奪皇位,他未必會與謝淳羽反目成仇。

謝肖珩深深長籲一口氣,眼前是輝煌的宮殿,他費盡心思拼盡全力争奪回來的風光,不知道為何卻無法讓他心裏有一絲絲的欣喜。

——

朝堂風起雲湧,被丢入冷宮的林忘此處卻一派平和,自常恩警告過那太監後,太監倒是不敢再造作了,每日三餐提醒他進食,他若吃得遲了,那太監還會站在旁邊等他吃下去為止,藥也是一日不停。

在得知小馮子未死後,林忘的心便如止水,不再一心求死,他若死了,倘若謝肖珩真的讓小馮子和林家陪葬,才是真的得不償失。

居住在冷宮的半月,林忘見到一個許久未曾碰面的故人,倒也談不上故人,只能有過些淵源,彼時他正在屋裏的藤椅裏閉目養神,便聽聞一道尖酸刻薄的聲音,有些熟悉,但一時沒能想起來,“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才過了多久,就淪落到這狗都嫌棄的地方來了。”

林忘睜眼,一張刻薄的臉露出來,他許久才認出來,是他初進宮時伺候他的小路子,後來被謝肖珩調走了,沒想到還能見到。

他注意到小路子一只眼睛空蕩蕩的,心裏一跳,小路子詭異笑着,“這眼睛是陛下命人取的,我瞎了一只眼,還廢一只右手,”他越說臉色越說猙獰,“你好狠的手段。”

林忘察覺不對,正想起身,小路子已經撲了過來,他被推到在地,結結實實摔了一跤,小路子恨恨的看着他,呸了一口,“不要臉賣屁股的東西,真以為陛下寵幸你就飛上枝頭變鳳凰,現在還不是落在我手裏。”

林忘皺起了眉,再難聽的話他也聽過了,此時他竟然覺得毫無波瀾,只是快速爬了起來,小路子抓起桌上的水壺就往他身上丢,林忘堪堪躲過,這一聲很響,倒把伺候林忘的太監招過來了。

那太監看着瘦弱,但力氣竟然大得很,把小路子打得嗷嗷叫,跑出了屋外,太監氣喘籲籲,氣道,“你是啞巴嗎不會叫一聲,惹些什麽玩意兒來......”

太監被常恩教訓過後,雖态度不改,但千怕萬怕林忘出事,邊罵罵咧咧邊走出屋外去。

林忘被這麽一鬧,徹底沒有了休息的心思,腦海登的想起當日他說要饒小路子一命時謝肖珩的嗤笑,“林忘,你不夠狠心,凡事若不斬草除根,便是後患無窮。”

他突然很想問謝肖珩一句,那你為何不把我斬草除根,便不怕我帶來禍端嗎?只是這麽一想便罷,再也沒有深思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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