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不同于丞相的憂國憂民, 趙三思後半夜倒是睡得十分安穩,只是心裏藏了事, 比平日養成的起床點還要早。
自打入了秋之後, 天亮的本就晚, 又是個陰天, 寂寂的寝殿內愈顯暗沉。
趙三思也不像往日一樣賴床醒不過神來, 今兒一睜眼, 腦子也很快清明了過來, 聞着就在鼻翼間傳遞的香味, 她滿足地嘆了口氣,又稍稍從顧夕照的懷裏挪了挪自己的腦袋,看着還在熟睡中的人,她無意識地輕喚了一聲,“貴妃……”
見顧夕照眉頭微微蹙了蹙, 癟着嘴不耐地發出了一聲拖着調子的“唔”聲, 趙三思趕緊捂住了自己的嘴。等到人再次睡了過去, 她這才放下心,須臾又打量着顧夕照的眉眼, 兀自笑了起來。
和貴妃同床共枕這麽多次了, 但這還是她頭次醒的比貴妃早。原來,被人擾了清夢的貴妃也會有小脾氣的。
可是,依舊好看, 且比平素那個端莊溫柔的模樣還要可愛,可愛得讓她——好喜歡。
心生喜歡, 身想靠近。趙三思又忍不住與人貼近了幾分,将頭重新拱到了顧夕照的肩窩處,嗅着那讓人安心的香甜味,心裏倒沒有從前那樣安然了。
想起昨晚臨睡前的對話,她心裏的酸水兒又咕嚕咕嚕地往上冒,可再想想兩人如今這身份——不攤開來講,也是小叔子和嫂嫂的關系。攤開來講,也是姑嫂的關系。貴妃喜歡皇兄,是合情合理的,顯得她拈酸都像是在無理取鬧。
這般一想,趙三思的心裏不只酸,還特別苦,又擡起頭看了顧夕照一眼,手在半空中比劃着顧夕照的五官。
可越比劃,心裏就越是一股情難自禁的歡喜——貴妃可真好看啊。貴妃怎麽能這麽好看?貴妃這麽好看的人,自己喜歡也是應當的,說明自己是個有眼光的人。再說了,貴妃這麽好看的人,應該就是讓人來喜歡的……
嗯,肯定是這樣。
那麽,自己喜歡一下也沒關系吧?
趙三思抓耳撓腮地想,想到這麽一個理由後,對她那英年早逝的皇兄的愧疚感也減輕了一點,心裏也沒這麽苦了,只是還有點泛酸。
不過,她轉念又想,貴妃喜歡皇兄也沒關系,反正皇兄已經死了。
往後餘生,能享受貴妃溫柔照顧的是自己,能替貴妃排憂解難的也是自己……總之,能陪在貴妃身邊的那個人就是自己。
她還小,貴妃也還年輕,往後還有很多個五年,都是貴妃陪自己度過的,至于陪皇兄的那個五年……她只有一點點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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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只有一點點,她乃一國之君,心胸開闊着咧。
很會自我安慰的小皇帝把這點不開心也想明白之後,又心癢癢地壯起膽子偷偷嘗了一口顧夕照的唇瓣兒,看了一眼還是有些昏暗的四周,又手腳都放在了顧夕照身上,放心地繼續睡了。
早就被趙三思火辣辣的眼神盯醒了的顧夕照,還有些沉浸在自以為昨晚被小傻子看透了自己心意的別扭裏,雖然不是少女的年紀了,但她到這個年紀才懷春嘛,還是有些害羞的咧。于是,醒了後便一直在裝睡。
她原想在小傻子偷親自己時反客為主,再故作大方地調侃人的,結果唇瓣一觸碰到另一個溫軟的唇瓣時,她就緊張了起來,一時也忘記了方才的打算,等到回過神來時,慫巴巴的小傻子已經又縮到自己懷裏去了。
沒出息,不是說我的唇瓣好甜嗎?怎麽不多嘗兩口?
顧夕照有些幽怨,不過見趙三思又在自己懷裏安分了下來,她也沒有出聲了,等到趙三思再次睡着了,這才輕輕地将人從懷裏扒拉下來,看着在自己懷裏悶得臉蛋紅撲撲的小傻子,心裏憋的氣又悉數散了。
趙三思不像顧夕照那般将醒,睡着了就跟只小豬崽似的,被顧夕照捏了臉頰,眼都不動一下。
“沒良心的小王八蛋……”顧夕照看着沒被自己折騰醒的趙三思,輕聲呢喃了一句,就輕手輕腳地下了床,走到床邊看了眼外面的天色,這才自行更了衣,将有些淩亂的頭發對着銅鏡微微整了整,就朝殿外走去。
“顧夫人。”看着她出來,一直等候在外的李忠賢率先迎了上來,注意到她關門的動作,十分識趣地壓低了聲音,“奴才伺候您洗漱?”
“不必了。”顧夕照擡手,看了一眼在遠處候着的蔡隽,走出了幾步遠,才同李忠賢繼續道:“皇上昨夜睡得晚,方才醒了會神,發了會呆又睡了過去,你晚些再去叫人。”
“奴才省得的。”李忠賢忙點頭,“方才奴才同丞相都說了,今日的早朝也免了的。”
今日的早朝自然是要免的,不然昨夜皇上受了驚的消息難以讓人信服。
“皇上這年紀,容易貪睡,但昨夜受了驚,睡多睡沉都不好,免得發了夢魇。等到辰時末,讓張太醫再來請脈,提醒皇上用膳用藥。”顧夕照看了李忠賢一眼,這才注意到他眼睛腫得這般厲害,頓了頓,又緩了語氣,“公公伺候皇上有些時日了,當明白皇上是個仁慈之人,皇上對爾等的好,牢記在心,以後愈加用心伺候就是,切末擺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讓皇上看了不喜,讓旁人看了多想,惹出不必要的非議。”
在後宮伺候這些主子這麽多年了,李忠賢自是明白她話裏的意思,“娘娘教訓的是。”
顧夕照:“若是自己處理不好,讓張太醫給想個法子。承乾宮這麽大的動靜,定是兜不住的,晚些時候,怕是太後和明韶公主等人會聽聞消息過來,朝臣也會過來,承乾宮這些日子少不了公公的。”
李忠賢倒是沒想到這一茬,顧夕照這麽一提醒,才會意過來,“謝夫人關照,奴才這就去。”
該提點的都提點了,顧夕照點了點頭,“那位美人該怎麽對待,公公心中可有數?”
當了好些年的大總管了,李忠賢自是心中有數,但顧夕照有此一問,他卻是沒底了,“還望夫人指點。”
顧夕照睨了他一眼,“人要活着,體面地活着。不過,要盯仔細了,尤其注意主動與她靠近的人。”
李忠賢略一沉吟,明白過來,“奴才明白。”
顧夕照下巴點了點,“下去吧,我與丞相說幾句話。”
說罷,顧夕照就徑直朝蔡隽走了過去。
“顧夫人。”
“丞相。”顧夕照福身回了一禮,“昨夜事出突然,我甚是憂心,若是有逾矩或是失禮之處,還望丞相莫怪。”
“顧夫人客氣了。”蔡隽搖了搖頭,“皇上可還好?”
顧夕照半真半假道:“昨夜睡得不甚踏實,但沒有發熱,方才又迷迷瞪瞪睡着了。”
蔡隽狀似松了口氣,餘光見李忠賢招呼着近處的宮人退下了,知曉顧夕照有話同自己說,便沒有再開口,等着她說。
顧夕照跟着沉默了一下,“昨日之事,丞相準備如何?”
蔡隽猶豫了片刻:“臣……不明白夫人的意思。”
顧夕照勾唇,微微露了個淺笑,“皇上受了驚吓,也不知何時才能恢複過來,後宮……怕是要繼續空置了……而你我都明白,後宮空置代表什麽。”
蔡隽當然明白,他不明白的是顧夕照這番話的意思,“臣明白。不過,皇上……還小,不着急。”
顧夕照看着他,挑了挑眉,“丞相心中有數便好。”說罷,又福身,“接下來怕是要辛苦丞相了。”
“夫人客氣了。”蔡隽也忙躬身回禮。
顧夕照莞爾,不再多說,朝候在遠處的花容招呼了一聲,“讓蟬兒過來,我們要回宮了。”
“顧夫人。”見顧夕照要走,蔡隽又出聲叫住了她,等顧夕照回頭看向他時,到了嘴邊的話,忽又壓了下去,而是轉而躬身道:“昨夜皇上受驚,多虧夫人及時趕到。”
顧夕照又轉過頭去,垂眸笑了一下,“皇上是丞相的君,也是我的君。”
蔡隽無言以對,目送着她帶着蟬兒出去了,在原地站了許久,問了花容時間,與人交代了幾句,然後也跟着出了承乾殿,往明乾宮去。
自打入了秋,早朝便不再在明乾門了,而是在明乾宮的正殿內。眼下離早朝開始的時辰差不多還有兩盞茶的時間,來得早的朝臣便三五聚在殿外閑聊,來得晚還在小步往這邊趕。
“丞相。”見到蔡隽過來了,朝臣忙過來行禮。
昨日宮中這麽大動靜,城門口的守衛都知曉小六子親自去宮外把蔡隽請進了宮,今日入宮的朝臣自然是知曉的,不過眼下見到人了,這些朝臣倒也沒急忙上來問東問西。
天家之事,即使知曉太多,也要裝不知情。
蔡隽掃了他們一眼,把這些朝臣的神情都看在了眼裏,随即就站在一旁,垂眸發愣。
到底還是這些朝臣忍不住,私下裏對視一眼,那些負責出頭的鳥兒便上前搭話了。
“丞相昨夜可是未睡好,微臣瞧着您這面色有些不大好。”
蔡隽故作充耳不聞,那出頭的朝臣神色有些讪讪,又自我道:“想來也是,丞相乃輔佐大臣,定是為了朝政之事夙興夜寐,自是我等不能比的。不過,還請丞相多注意身體。”
他話剛落,另一出頭的鳥兒被人授了意,立馬接口道:“微臣今兒從宮門口過來時,聽說昨夜皇上與丞相有要事相商,丞相夜裏又被請進了宮,怕是因國事商議晚了,這才沒歇息好,臉色差了些。”
“原是如此。”
“可不是嗎?皇上是個勤勉的明君,乃百姓之福……”
兩人這那一唱一和,時不時有大臣跟着插兩句,蔡隽始終沒有搭腔,直到瞧着人到齊了,他也沒率先進入殿中,而是轉身看向文武百官,“皇上身體不适,今日早朝暫歇,各位大人請回吧。”
雖都心中有幾分數,但大夥還是表現出一臉驚愕之色,尤其是林文殊,當即就一臉焦灼道:“皇上可還好?”
“林大人放心,皇上暫無大礙,只是需要靜養些時日。”蔡隽看向他,很快視線又從一臉神色各異的朝臣身上掃過,“本相在此等候衆位大臣到齊了才通知此事,是因另還有一事要告知諸位大臣。”
朝臣對視一眼,随即紛紛躬身道:“還請丞相明示。”
“方才衆位大臣都在議論,本相是昨日進宮的,此事并不假。不過,不是因為皇上與本相商議國事,而是本相做了一件錯事。”
說到此處,蔡隽停了下來。
當着蔡隽的面,朝臣也不敢議論,那些忠義之臣卻個個将臉繃緊了。
蔡隽垂眸,在心底斟酌了一番措辭,這才繼續道:“本相從前不知皇上百般不願選秀納妃,是因為有疾,于是,特地尋了美人送進宮……卻不想因此害皇上犯了疾。”
這話一出,朝臣一片嘩然。
蔡隽也不打斷他們的小聲議論,直到站在武官為首的人開口,“不知丞相說的皇上有疾,是何疾?”
說話的是正一品的領侍衛內大臣,此人乃皇室宗親,單名一個煥字,按照輩份,趙三思還要稱一聲叔叔。雖說是皇室宗親,但與趙三思卻是五服開外的親屬關系了。因為自一百年前惠嘉皇帝子嗣過多,造成了皇室子弟自相殘殺多年的慘痛局面後,不知是天譴,還是其他原因,皇嗣子嗣就不豐,就算多幾個皇子的,不是夭折就是同趙瑾一樣,英年早逝,倒是出生的公主,不管有多少,都十分康健。
蔡隽看了他一眼,一臉為難,良久才一臉沉重道:“厭女疾。”
朝臣:“……厭女疾?”
“微臣等人才疏學淺,對此疾倒是聞所未聞。”在朝堂上一向甚少發言的吏部尚書一臉訝然,“還望丞相解釋。”
朝堂上這些人,蔡隽最琢磨不透的便是這位吏部尚書李晏之,吏部乃六部之首,說李晏之是忠義之臣,但他與秦家林家也有所往來,對人送上門的賄賂之禮也不拒。但若說他奸佞之臣,在大事上,他從沒出過亂子。
總之,是兩邊都不得罪的老狐貍,平日朝堂上更是甚少發言,上書的奏折也規規矩矩,在小皇帝的心裏,這位吏部尚書的存在感還不如兵部尚書孫炎。
然而,他的官位擺在這裏,他在朝堂上的發言對朝中以他為首的中立派而言,卻是如同一個風向标。
眼下,李晏之對此事卻是貿然開口,蔡隽卻有些心底沒底了,沉吟了片刻,才斟酌着道:“此前,本相對此疾也是聞所未聞。昨夜才聽聞,準确來說……皇上這疾倒也不算是厭女疾,只是對和女子做那等事……才……倒也算不上什麽大事……”
他說得委婉,但這些朝臣自是聽得明白,當即就有人反駁,“丞相可當真是說得輕巧,皇上乃天子,這等事關乎大昭未來,如何不是大事?”
“周大人所言甚是,微臣覺得這事乃大事……”
一人出頭,十人複議,這些大臣立即亂成一鍋粥,在這一派議論中,又有人陰陽怪氣地出頭,“方才丞相說這美人是丞相送進宮的,莫不是丞相送的這美人有問題吧?”
這話一起,朝臣驟然沉默了下來。
片刻後,林文殊才出聲道:“丞相乃股肱之臣,怎會送人害了皇上?不過,丞相會不會急着讓皇上選秀納妃,而貿然送了美人,而被有心人利用了?”
這話表面看似為蔡隽說話,但暗藏玄機卻是劍鋒直指蔡隽。
蔡隽沒有搭腔。
借題發揮是這些文臣都擅長之事,這等時刻,話越多,便輸了。
然而,林文殊這話也不好辯駁,美人是蔡隽送的乃事實,蔡隽這邊的人若是稍說話有差池,反而容易讓人鑽空子,反而暴露了關系,讓人提防。
又是一番沉默,就在林文殊暗自得意,再欲壓蔡隽一頭時,孫炎大剌剌地開了口,“各位大人可就愛杞人憂天,皇上明年三月才滿十五,約莫對那等事還沒開竅了,實不相瞞,我母親當年給我送通房丫頭時,那賤婢騷得不行,光溜溜地對着我搔首弄姿,沒把我吓地流鼻血。我看哪,皇上就是開竅晚了些,瞧你們一個個就着急的。”
吓得流鼻血……這世上能有幾個像你一樣的二缺?
衆人聞言,都用十分微妙的眼神朝孫炎看了過去,直到此刻,蔡隽才終于明白了趙瑾把這個兵部尚書當個寶藏臣子看的心情。
關鍵時刻,确實很優秀。
林文殊暗地裏恨不得把他的嘴給縫上,忍了忍,沒忍住,“皇上是何人?孫大人如何能相提并論?”
他話一落,說了一句話就沒再開口的李晏之又悠悠開了口,“臣倒覺得孫大人所言甚是在理。若是如此,往後這選秀之事,倒是要推遲再議了。不過,也無妨,皇上還小,慢慢來。”
趙煥也跟着道:“昔年皇上的母妃去得早,許是這事無人從旁教導,開竅晚了些,情理之中。”
李晏之和趙煥這話一出,不少心思蠢蠢欲動的大臣瞬間息了聲。
這一局,蔡隽不發一言,完勝。
蔡隽私下籲了一口氣,這才将昨日趙三思對她說得那番話再稍加潤色地對着朝臣說了一遍,尤其突出了是因百官催的急,她不忍讓朝臣失望,這才咬牙去臨幸這美人,這才惹得犯了疾。
有了蔡隽這個嘴炮王的潤色,像孫炎這等一根腸子通到底的人來說,已經心生愧疚了,愧疚自己先前那麽賣命地勸小皇帝納妃。
至于其他朝臣的心思,就不得而知了。
不過,經此一事,短時間內,無人再會提選秀充盈後宮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