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飼蟲者

窗戶那裏正好是那棵樹生長的最蔭郁的地方，枝繁葉茂，陽光被阻隔得七零八落，落進白色的房間裏，滿地的斑駁和一室的昏暗。

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麽樹，為什麽會長得那麽高大，只是偶爾覺得，是為了隐蔽樹上那只青蟲吧，我想。

在那棵不知名的樹上藏着一只巨大的青蟲，每次它從我的窗外爬過時，我都能聽到它發出的奇怪聲響，青蟲柔軟的身體和粗糙的樹幹摩擦，仿佛血肉模糊一樣的聲響。仔細再聽時，它就不見了。

“藏起來了。”我告訴伯納德，然而他似乎并不相信我的話，他更相信那是我的臆想。

“聽着，西奧多。”伯納德背對着窗戶，表情不太真切，或許是微笑着的，“如果真的有那麽大的蟲子，像你說的那樣，那麽，我們一定會發現的。”他微微側過頭，這時我才真正看到他的微笑，帶着一點點的嘲諷，“畢竟是那麽大的蟲子。”

我沒有說話，然後看着他走出我的病房。

我不想反駁他，事實上，伯納德是個相當不錯的醫生，除開那一點點卑劣的驕傲感之外，其他都稱得上完美，符合我想象中的完美。

人難免世俗，我想，所以伯納德驕傲的缺點我并不在意。

我躺在病床上，翻了個身，面對着窗戶，閉上眼，避開投射進我眼裏的那束光。

模糊中，我又聽見了青蟲的蠕動聲。

美麗的辛西娅小姐是伯納德的夢中情人，這我一直都知道。

雖然我并不知道這種濃郁而瘋狂的情感到底來自于哪裏，正如我并不知道伯納德為什麽那麽吸引我，但毫無疑問的，這種不可名狀的情感是最深層，最根本而致命的原因。

所以伯納德對辛西娅的喜歡越是一層一層的疊加，我則越是讨厭這個其實與我并沒有任何過節的女人，仿佛是某種純粹的厭惡，不需要任何理由。

因此當伯納德提出想要辛西娅來照顧我時，被我毫不留情地拒絕了。

我明白伯納德的企圖。

他想要争取多一些可以和辛西娅單獨在一起的時間，依此來增加他們之間的聯系，妄想着某一天辛西娅會答應他的求愛。

但辛西娅，這家醫院的護士長，盡管這是個既年輕美麗又驕傲強勢的女人，但她依舊是女人，擁有一切女人的通病。

男人的追求對于任何一個女人來說都不過是在人前炫耀的資本，以此來滿足她的內心的優越感。

所以妄想也終究只是妄想，終究成不了現實。

天真的伯納德。

我在陰暗的病房內看着伯納德失落的背影，心裏惡劣的愉悅不斷膨脹，直到極致。

快了，就快了。

伯納德。

我從枝葉縫隙的窗口往下看，伯納德站在那處陰影裏與辛西娅交談着，光混着影落在他們身上，由于距離的原因我無法看清兩人的表情，只是隐約中有種難以言喻的感覺，無故覺得那場面有着仿佛油畫的質感，恰到好處得再沒有辦法插入任何東西。

伯納德似乎在微微笑着，恰到好處的模樣，舉手投足間都充斥着紳士風度，令人感覺真是難得優雅的男人。

我眯起眼，從窗戶那兒退了回去，回到床上，面朝着牆壁，鼻息間總繞着冷冷的濕氣，夾雜着夏季常有的腐爛感，驅使着一些不安衍生。

辛西娅的到來我想我是知道的，在我聽到她獨特高跟鞋聲的時候，或者更早之前，所以當她此時突然出現在我的病房門口，我并沒有表現她預想中的驚訝或者其他表情，盡管我十分讨厭她的出現。

她慢慢走進來，走廊昏黃的光跟着洩進，但依舊無法照亮這一室昏暗。

我看了一眼那棵郁蔥的樹。

辛西娅似乎并不喜歡我故意營造的黑暗，她習慣性地伸出手向牆壁上的開關按去。

而我惡劣的微笑着。

“啪嗒。”

預想中的光亮并沒有到來，一室的昏暗，仍舊是一室的昏暗，這裏終究不适合光明的存在。

我低低的笑着，帶着微微的嘲笑。

我看着美麗的辛西娅小姐的表情由驚訝轉成眉間隐忍的不滿，語氣低而不悅，“西奧多，我這次來，是為了告訴你一個消息。”

我沒有說話，事實上，我不想和她說話，我坐在床上，背靠着牆壁，希望她快點把話講完。

“伯納德将不再是你的主治醫生。”辛西娅揚起了一個充滿炫耀感的微笑，看起來愚蠢極了，“你将交給格蘭特醫生負責。”

辛西娅環胸微笑，等待着我的反駁質疑或者驚慌，然而我什麽都沒有做，我依舊沒有說話，仍然坐在那張床上，什麽都沒有發生。

辛西娅臉上的笑也終于冷卻僵硬了下來，精心描畫的眉毛微微蹙起，帶着不加掩飾的厭惡感，“西奧多？”

她似乎思考了一會兒才決定朝我所在的地方走來，一步一步的，緩慢而小心翼翼。

我看着她一步一步邁入黑暗的陰影裏，感到異常惋惜。

“我真的很讨厭你，但最重要的不是我。”我聽見我的聲音在這間窄小的房間裏四處回蕩碰壁，夾雜着金屬撞擊感，令人感覺冷漠，“而是同樣讨厭你的它們。”

它們？……

我看見辛西娅逐漸驚愕的臉和泛白至青的臉色，甚至微微顫抖的腿。

周圍不斷發出柔軟肉體與粗糙地面摩擦發出的沙沙聲，細微的，到處都是，那裏都有。

讓人頭皮發麻。

我無視着辛西娅蒼白的臉色，依舊安穩的坐在我潔白的床上，看着那些巨大的黑影在黑暗裏蠕動爬行，病房的門在它們的爬行中觸碰關上。

“嘭！”

“啊！”

某只笨拙的黑影從辛西娅的腳邊蠕動過，肥大的身軀滑過她的光潔的小腿。

辛西娅凄厲地尖叫着，像受了驚的獵物，慌不擇路般慌忙往旁邊退去，卻又踩到另一只柔軟的青蟲，受到攻擊的青蟲順着她的小腿蠕動上爬，辛西娅不停的尖叫變了調子，慌亂地蹬着腿，想要那個滑膩膩的惡心東西離開她的腿，但可惜。

辛西娅失去重心倒下，倒在了同樣柔軟的冰冷物體上，不斷掙紮，卻只能觸碰到那些柔軟而冰冷滑膩的巨大肉蟲。仿佛陷入了某個異常柔軟的空間裏，動彈不得。

辛西娅的尖叫變成嘶啞，腳步像踩在棉花上一樣輕浮和磕磕絆絆，四處亂竄着，找不到方向。

突然走廊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辛西娅！”

門被人大力推開。

我站在那個角落裏冷漠地看着伯納德的出現，伯納德抱住了處于恐懼中的辛西娅，而辛西娅只是不斷掙紮，慌亂間扯下了窗簾的布。

辛西娅睜大眼恐懼地看向伯納德的身後……

“辛西娅？”伯納德疑惑的看着她，慢慢轉過頭去……

陽光沒有了窗簾的阻擋瘋狂地湧進這間窄小的房間，每個黑暗的角落被曝光在陽光下。

到處都是巨大的蟲子，不斷蠕動着的……巨大的蟲子……

它們張着嘴，露出一個又一個醜陋的笑。

瞧，它們餓了。

我微笑着伸手将門關上，看着他們。

“結束了。”我說。

那棵樹上有很多的青蟲，它們在那棵樹上蠕動，爬行。

它們會吐絲，會幫我織出一個世界，讓我和我愛的人穴居其中。

那棵樹上有很多的青蟲。

很多的青蟲。

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