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借糧
賣雞蛋的錢,張茉莉藏在了一個小匣子裏,紫紅色長方形的匣子,是她媽留給她的,平時也沒什麽重要東西可盛,張茉莉就把手裏的錢放了進去,上面有個精致的小鎖頭。
她和江文恒結婚後沒攢什麽錢,一家人一起搭夥過日子,分的糧食和換來的錢都是柴鳳芹收着的,這次說好了分夥不分家,錢也沒分,柴鳳芹說有需要錢的地方管她要。
先分夥後分家,張茉莉想,三兄弟分家是早晚的事,她得早作打算,手裏攢點錢更踏實。
現在沒有票買東西舉步維艱,糧票是最硬的流通物了。
剩下的十幾個雞蛋,張茉莉送去了供銷社,在看了售貨員的幾個白眼之後,她順利的換回了錢,如果吃點虧的話,雞蛋也能買油鹽醬醋之類的調料,不過性價比不高,張茉莉放棄了。
養雞的法子她教給了江家其他人,一家人商量好了要守口如瓶,外人又不蹲在雞窩面前,根本不知道每天下幾個雞蛋,每家的雞,一只雞一天固定一顆蛋,運氣好的話,下出來一顆雙黃的。
為了養雞,張茉莉沒少操心,她最值錢的就是這兩只老母雞了,每天當祖宗一樣供着,就希望它們別罷工,好好下蛋,雞窩張茉莉一天去好多次,看見有新下的蛋,眼睛都快笑沒了,輕手輕腳的撿出來放進雞蛋籃子裏。
吳敏路過笑話她:“雞蛋籃子一天數多少回了?”
張茉莉嘿嘿沒說話,這就是她的搖錢樹!現在從哪裏賺錢?其他路子沒辦法賺錢,只有靠着雞蛋了,雖然錢少,蒼蠅腿也是肉。
夏天還沒過完,村裏的雞就生了雞瘟,一時間人心惶惶,張茉莉知道這個消息之後,第一時間找來白礬和生姜,拌在雞食裏喂給兩個祖宗吃。
村裏的後面有幾棵樟樹,張茉莉帶着泥娃去撿了一筐樟樹葉回來,均勻的鋪在雞窩裏,這個年月,雞瘟只能預防,要是真患上病基本救不回來。
張茉莉想起了城裏大哥給她的四環素,五粒藥她全都磨成了面,喂給家裏的雞吃,現在大夥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尤其江家院子裏的這些雞,一只得病,其他的也躲不過去,張茉莉每天都催大嫂二嫂打掃雞窩,苗紅紅連連抱怨,說自己屋子都沒收拾這麽幹淨。
特殊時期特殊對待,雞窩保持通風,勤打掃,給母雞喂預防雞瘟的藥是前提,下地在田裏一問,好幾家的雞因為雞瘟死了,這種病雞的肉又不能吃,一點也落不下,還得費力氣把病雞掩埋。
村裏人心惶惶,生怕自己家的雞染上雞瘟,連串門的都少了,按說秋冬才是雞瘟高發的季節,也不知道最近怎麽了。
樟樹葉都被大家摘完了,只有樹頂還孤零零挂着幾片,幸虧張茉莉留了個心眼,她去的早,前前後後撿了兩筐半回來,自家四個雞窩也夠用了。
太陽還沒落山,張茉莉聽到了隔壁哭嚎的聲音,她跑出去一問,原來是隔壁虎子家的母雞死了,娘仨抹着眼淚,虎子媽說道:“辛辛苦苦喂的雞,還沒下多少蛋呢,就這麽沒了!”
Advertisement
冬末才會孵小雞,春天的氣候最适合小雞的生長了,這還不到秋天,還有三四個月呢,按照一只雞每天一個雞蛋算,損失也太大了!
母雞是農民的精神支柱,一家子的開銷都指望它,孩子開學沒錢交學費,賣點雞蛋湊上,想改善改善夥食,咬牙煮兩顆雞蛋。
兩只瘟雞軟綿綿的倒在雞窩裏,大隊裏來人過來帶走掩埋,虎子媽抹了一把淚:“這雞不能拿到,養的這麽肥,還一口肉沒吃到呢。”
大隊的幹事褲腿都快被她拽下來了,還得耐心勸:“虎子媽,想開點,瘟雞不能吃,雞死了,人不能跟着得病不是?快點撒手。”
虎子媽不依不饒,最後大隊幹事連唬帶吓:“你得配合我們工作,不然要減工分的!”
一年就指望工分換糧換錢了,虎子媽聽到這話,迅速的收回了手。
張茉莉站在院子外,她觀察了一下虎子家的雞窩,看起來像是好幾天沒打掃過了,還能聞到一股雞屎味,雞窩下倒墊了一層樟樹葉,據張茉莉看,從第一天鋪上,就沒換過,連雞窩的環境都不重視,更不會給雞喂防雞瘟的東西了吧,這種狀況下,不得雞瘟才奇怪。
苗紅紅就立在張茉莉旁邊,小聲和她說:“虎子媽心情不好,這幾天咱們別招惹她,說來可可惜,好好的兩只雞啊。"
因為這場雞瘟,隊員們下地的積極性也低了不少,大隊的喇叭廣播了好幾次,動員大家認真勞作,說困難總會過去的,勝利在前方。
張茉莉最近每天都早起十幾分鐘,不為別的,她得更小心仔細的打掃雞窩,對她而言,母雞生出來的不是雞蛋,是白花花的票子,是她快樂的來源。
就這樣提心吊膽過了小一個月,江家的母雞全都平安度過,在這場雞瘟中,村裏養雞的人家損失慘重,不少雞得了雞瘟。
養了雞,盼着年底殺了吃點肉,雞油拿來炒菜,雞爪子當下酒菜,母雞全身上下都是寶貝,現在全泡湯了。
因為這件事,心最大的苗紅紅,對母雞也上了心,每天精心的□□着,生怕出了差錯。
吳敏每天給兩個孩子煮一個雞蛋吃,窮大人不能苦孩子,一個雞蛋用刀切成兩半,兄妹倆平分。
張茉莉路過正房的廚房,看見吳敏的菜刀鋒利好用,再想想自己那把小刀,想切紅薯都得管柴鳳芹借菜刀。
如果有機會,張茉莉得想辦法弄一把菜刀了,切菜切肉,過日子不能少了刀。
可想買菜刀也不容易,去正經商店買的話,得有專用票才行,張茉莉沒地方去找票,以前村裏有鐵匠,這些年不讓私人打鐵了。
通過正規途徑買菜刀恐怕不行,張茉莉把心思放在了“邪門歪道”上,私下裏她問了幾個人,可沒人知道有什麽法子,後來苗紅紅無意間聽到了,嗑瓜子的手停了停:“菜刀?那玩意還不便宜呢。”
張茉莉含糊說道:“賣雞蛋攢了點。”
苗紅紅又說:“我娘家有人在鑄鐵廠,能悄悄帶出來廢舊的鋼板,塊不大,打一把菜刀綽綽有餘了,給他錢就行,不過得熟人找他,怕露餡。隔壁村有會打菜刀的鐵匠,給點手工費,只要有材料,打一把菜刀沒問題。”
價格不是問題,這年頭就是有錢也花不出去,只要能打菜刀就行,一把菜刀能用好多年呢,張茉莉忍不住感嘆,鑄鐵廠的鋼板,經過鐵匠的巧手,能做出一把菜刀來。
對于菜刀的質量,張茉莉要求不高,能日常切菜就行,刀太快她還怕切手。
幸好有苗紅紅在中間穿針引線,不然她連鋼板都買不到。
苗紅紅之所以這麽上心,主要是她也想打一把菜刀,分夥之後,菜刀給了老大家,她也沒刀可用。
趁着休息的日子,苗紅紅揣着錢回了一趟娘家,走之前帶走了那塊臘肉和一斤蒸好的玉米馍馍。
鋼板花了一塊二,打鐵的手工費八毛錢,加在一起就是兩塊錢。張茉莉賣雞蛋的錢,所剩無幾。
豬肉八毛錢一斤,一把菜刀花掉了兩斤半的豬肉。
苗紅紅在娘家住了一宿才回來,回來的時候她臉色不好,張茉莉猜測二嫂在娘家過的不順心,她倆關系一般,就沒多問,只是問了問菜刀的情況。
鋼板要一星期能帶出來,加上手工的時間,最快也要半個月拿到手。
半個月也不算太久,先用水果刀湊合吧。
苗紅紅紅着眼睛進了屋,張茉莉在院子裏打水,二嫂和柴鳳芹的話音漏到了她的耳中。
柴鳳芹問:“你娘家嫂子說風涼話了?”
苗紅紅沒否認,說道:“說我有了婆家忘了娘家,自己日子過得好,回來一趟也不知道捎點東西,你說他們,我自己還顧不上呢,哪有糧食接濟他們,依着我大嫂二嫂的日子,之前借的糧食不想還了,不還糧食,我們喝西北風去?”
苗紅紅勻了一口氣又說:“當初就不應該借,借東西的是大爺,再沒下次了,我爹媽向着兒子,一個勁的讓我讓這着點嫂子,他們話裏的意思,也想少還一點糧食。”
還有幾句話苗紅紅沒辦法開口,她回去也不是空着手,帶着臘肉和馍馍,還想怎麽樣?出嫁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自認為做的不錯了。
可這樣,娘家的人還是不知足,她媽勸她,說最親的還是自己的親人,她在老江家受氣了,不還是得靠着兄弟們撐腰嗎?
柴鳳芹勸了幾句,可到底是兒媳婦的家事,也不能深說。
張茉莉聽了之後搖搖頭,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苗紅紅這樣潑辣的性子,在娘家照樣受氣。
老江家誰也沒想到,沒過幾天,苗紅紅的娘家人上了門。
親家來了得待客,這樣的年月,大家都有自知之明,不會去串親戚的,這不是給對方找麻煩嗎?
柴鳳芹滿心不悅,但她這個人好面子,一點厭煩的情緒都沒露出來。
這次來的是苗紅紅的大哥大嫂,還有三個孩子。
張茉莉冷淡的打了個招呼,苗紅紅大嫂笑了笑:“哎呦,這就是老三家的吧,老聽紅紅提起你,那麽能吃咋還這麽瘦,糧食白下肚了。”
張茉莉:“……”
苗家人這次來的目的和上回一樣,還是借糧的,苗紅紅大哥搓搓手:“俺們也知道老借糧不好,可日子太難熬,都快餓死了,家裏的親戚裏,紅紅婆家這邊是日子過得最好的。”
苗紅紅大嫂幫腔說道:“是啊是啊,你們手指頭縫裏漏出來一點,也夠我們吃了。”
看來他們對江家的家庭條件有點誤解,沒錯,從住的方面說,江家在大隊裏是數一數二的,敞亮的院子和房間,可去年收成不好,他們糧食也不夠吃啊!
這套話苗紅紅不是沒說過,可她娘家人覺得她故意說的這麽慘,實際上是不想借。
苗紅紅站在屋角,江有福不在家,人家卡着飯點來的,一頓午飯是少不了的,柴鳳芹開始心疼家裏的糧食。
苗紅紅覺得臉上燒得慌,別人家的娘家給閨女長臉,他們家呢,除了有個好成分,光拖她後腿了,要不是她厲害點,江家的幾個媳婦裏,別人還不欺負笑話她?
江家人都要臉面,可張茉莉不在乎,她是出了名的不管不顧,做事一根筋,張茉莉慢悠悠的開口:“這也快晌午了,看來大哥大嫂要吃完飯才走吧?真不巧,我們分夥吃了,你們得吃你妹妹的口糧了,二嫂,你哥嫂真惦記你啊。”
苗紅紅面上瞪了張茉莉一眼,心裏卻樂開了花,張茉莉說出了她無法出口的話,痛快!
江家以前吃“大鍋飯”,待客的糧食從總的裏面出,可是現在不一樣了,苗紅紅娘家人來幾趟,非把她吃窮了不可。
關于借糧的事兒,張茉莉提的也順理成章:“同樣的,糧食我們也分了,各家一份,你們要是借呢,就和二嫂提,不過啊,恐怕二嫂也沒多餘的糧食了,我和你們非親非故的,也不好意思開口對吧?”
這話一堵,苗紅紅大嫂臉色順便耷拉下來:“紅紅,你這個三弟妹可真是牙尖嘴利啊,行行,我知道了,我們伸手管人家借糧,受點難聽話也是應該的。”
“難聽話?哪句難聽了,大嫂跟我仔細說說。”張茉莉沒退讓。
吳敏就是個軟面疙瘩,平時就沒什麽主意,這種場合更不能指望她,柴鳳芹看話頭不對,連忙說:“行了行了,話趕話說到這了,不過茉莉說的也有道理,分家之後不像以前,每家糧食有限,勻和勻和也不容易,我們老兩口沒法借,不然三個兒媳婦誰家都借一點,還吃不吃飯了?只借一家也不公平,你們也知道,茉莉娘家日子更困難。”
“他們成分不好,和我們哪一樣。”苗紅紅大嫂一臉不屑。
張茉莉瞬間火氣上湧:“是啊,我娘家成分是不好,可也沒開過一回口,借過一次糧。”
張茉莉這麽一攪合,苗家大哥大嫂打消了借糧的念頭,但一頓飯是注定躲不過去了。
兩個大人三個孩子全帶來了,吃相這麽難看,明顯是來蹭吃蹭喝的,張茉莉沒摻和,回屋關上了門,不一會兒,對門傳來了梆梆剁菜的聲音。
張茉莉心想,她這個二嫂到底還是抹不開面子,拿好東西招待哥嫂了。苗家的三個孩子鬧鬧哄哄的,還吵着吃糖,張茉莉去倒泔水的時候,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攔住了他,據張茉莉猜測,這個應該是小兒子。
“我想吃奶糖,大白兔的!”
張茉莉也沒惱,俯□□笑眯眯的說道:“我這沒奶糖吃。”
“你騙人,我媽說了,來這裏有好多好吃的!”
啧啧,張茉莉繞開了孩子,對面廂房的門敞開着,苗紅紅大嫂臉上笑開了花,大鍋裏冒着煙,苗紅紅正炒菜呢。
上次做的鹹魚還有不少,苗紅紅做了一條鹹魚,又炒了兩個菜,張茉莉隔着老遠聞到了香味。主食還是吃玉米馍馍,苗紅紅大嫂失落的說:“沒白面嗎?”
苗紅紅輕呵一聲:“白面?僅有的一點子白面,等着過年包餃子吃呢,嫂子連年貨也想……”
苗紅紅大嫂見好就收,讪笑道:“哪兒能啊,這麽吃就挺好的,你哥和你侄子啊,可跟着你沾光了,紅紅你可真有福氣。”
上次回娘家傷了心,這次戴多大的高帽苗紅紅也沒心動,飯菜做好上桌,苗紅紅大嫂美美的伸筷子,一口鹹魚差點齁死她,再夾別的菜,她忍不住說道:“紅紅啊,你放了多少鹽啊,這是怕打死賣鹽的了。”
苗紅紅神色自然:“鹹嗎?我覺得正好。”
苗紅紅大嫂很惋惜,這妮子一定是故意的,要是菜淡點還有補救的辦法,可這麽鹹咋辦?就是誠心不讓他們吃飯,她也真豁的出去,鹽也金貴着呢,就這麽使勁放?
這頓飯苗紅紅吃的暢快,午後哥嫂氣哼哼的回家,三個孩子走的時候還一個勁說渴了渴了,等人走之後,苗紅紅再也憋不出,趴在大水缸旁邊猛喝了好幾茶缸涼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