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晚間,天空淅淅瀝瀝下起雨來。屋檐下的白紗燈籠在風雨的侵襲下漸次熄滅。雲汀院中昏暗一片,只有初妍的屋子和看門婆子所居的倒座還亮着燈。

明日要出殡,欽天監算的吉時在寅時,天不亮就要出發。盧夫人要安排主持相關事宜,來回不便,索性和董太夫人一起,在靈堂旁的志誠齋歇下了。

初妍用過晚膳,就去了書房,裁了紙,磨了墨,寫寫畫畫一番後,心裏有了大概的想法,又将剛寫的東西全在燭火上燒了。

她要離開,卻未必能馬上回到忠勇侯府,宋熾也很可能不會放她走。最糟糕的,她即使回到忠勇侯府,忠勇侯府也可能會答應宋熾的求親。宋熾對她有救命之恩,兩人又有這樣一場緣分,他若是求親,忠勇侯府很難拒絕。

她必須想個法子,徹底擺脫宋熾。

前世的事,她能理解他,但也無法接受這輩子再跟他綁在一起。

只是,這麽做,魚死網破,勢必會傷害到盧夫人。母女一場,盧夫人又是這樣柔弱的人,初妍最不想的就是傷害她。

或者借助衛昀?初妍心中念頭閃過,立刻否決了這個念頭:宮中的水更深,招惹衛昀,可不是什麽好主意。她這次,也得一并把衛昀想要納她的路堵死才行。

等等,她忽然想到:宋熾看重盧夫人,他既然有把握說要娶她,是不是有不傷害盧夫人的法子?初妍的心怦怦跳了起來:也許,她可以探探宋熾的口風?

主意打定,她心下稍定,回頭看到擺在琴桌上的琴。

這些日子,宋熾日日過來為她奏曲,香椽索性不将琴收起了。

說起來,她已經有好些天不碰琴了。初妍不覺技癢,從小荷包中找出一塊散香,點燃,放入琴案一角的蓮紋戟耳銅香爐。又用帕子拭了拭手,在琴案前坐下。

手按琴弦,玉指輕挑,試了幾個音後,一曲《清心曲》流暢而出,同樣的曲子,在她指下與宋熾所奏截然不同,曲聲平和溫柔,寧靜悠遠,如江南小鎮的黃昏,小橋流水,黑瓦白牆,靜谧悠然。

一曲畢,她心中漸漸安寧,十指未停,曲調一轉,漸漸婉轉哀凄,蒼茫悲涼,赫然是傳說中蔡文姬所作《胡笳十八拍》。

蔡文姬乃東漢末年大儒蔡邕之女,博學多才,精通音律,卻身世不幸,在漢末那一場大亂中被匈奴所擄,流落他鄉,難歸故土。直到十二年後,方被父親故友,漢大丞相曹操遣人以黃金千兩,白璧一雙将她贖回。

《胡笳十八拍》之曲便是寄托了蔡文姬思念故土之情,骨肉分離之痛。正如唐代李颀《聽董大彈胡笳聲兼寄語弄房給事》詩中所雲:“蔡女昔造胡笳聲,一彈一十有八拍,胡人落淚沾邊草,漢使斷腸對客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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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妍彈此曲卻是有感而發,她雖不像蔡文姬般不幸,有家歸不得的痛楚一般無二。

可惜她前世自從入宮,衛昀聽不得哀傷之曲,手早就生了,連譜子都已記得模糊。

“這裏應該是商調。”熟悉的清潤聲音響起,初妍訝然擡頭,看到宋熾站在書房門口,将手中的傘遞給香椽。

雨不大,卻又細又密,他肩頭洇濕了一大片,半邊烏發染上了水汽,濕漉漉地搭在頰邊,不見素日的飄然出塵,帶上了幾分人間煙火氣。

他每日這個時辰都會來為她奏琴。今兒下着雨呢,黃昏前又發生了那樣的事,她原本以為他不會來了。

初妍不大想看到他,低下頭去,随意撥弄着琴弦。

宋熾不以為意,在門口換了木屐,走到她身後。淡淡的檀香味襲來,初妍想起他每日要彈琴,站起讓他,他一只手按住她的肩頭。

掌心的熱意透過薄薄的春衫傳來,初妍身子微僵,皺眉喚了聲:“阿兄?”

宋熾收了手,聲音從她耳後傳來:“想家了?”

初妍道:“沒有。”

口是心非的小丫頭,不想,會選這首曲子彈?

宋熾沒有戳破她,只道:“難得妍妍有興致,今日便你來彈吧。”

初妍道:“不用了……”她的聲音戛然而止。宋熾俯下身,雙手從她肋旁穿過,落到了琴弦上。

他站在她身後,這個姿勢,幾乎等于将她擁在了懷中。溫熱的體溫侵襲而來,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清淺的呼吸拂過她耳畔。

修長有力的手指在琴弦上拂動,曲聲泠泠而起,哀婉悲怆,正是她剛剛怎麽也彈不順的一段。

樂聲止,他雙手并未撤回,支在琴桌上,溫言道:“你照我剛剛彈的重新彈一遍。”聲音神态平靜異常,仿佛絲毫沒有察覺兩人的姿勢暧昧。

初妍恍然憶起,從前他教她彈琴,教她寫字時,其實常常站在她身後,骨節分明的手握住她的,近乎擁抱,一次次幫她調整姿勢,尋找感覺。

許是心境的不同,那時她從未覺得有任何暧昧,此時卻渾身不自在。

宋熾見她沒有反應,喚道:“妍妍?”

她想到自己打定的主意,深吸一口氣,轉過身來。他站得離她實在太近,她一轉身,幾乎就鑽到了他懷中。初妍窘迫,見他一動不動,迫得身子微微後仰,擡頭看他:“阿兄。”

“嗯?”他低頭看她。

她問,神情認真:“你真打算娶我?”

他神情端凝如昔,點了點頭。

初妍垂下眼:“騙人!你怎麽可能娶我?”

宋熾問:“為什麽不可能?”

初妍道:“我現在還是你的妹妹,回不了忠勇侯府,你怎麽娶我?”

宋熾沒有說話。

初妍又道:“娘這邊你怎麽交代?當初你是為了娘的身子才讓我假冒宋姝,這會兒,娘的身子剛好些,你告訴她真相,豈不是要她的命?”

宋熾目光微動:“你是因為擔心這些,所以不敢答應我?”

初妍抿緊淡粉的櫻唇,低低“嗯”了聲。

宋熾的眼中忽然現出幾分笑意:“傻姑娘。”

初妍惱了:“我是傻,可你什麽都不說,什麽都藏在心裏,要別人怎麽相信你?”

宋熾道:“娘那邊你放心,她會得回她的女兒,”他的眼神有些冷,“共享天倫。”

初妍的心怦怦跳了起來:“真正的宋姝還活着?”這可真是意外之喜。

他看了她一眼,原本不想回答,可想到她剛剛的話,終是心下一軟,點了點頭。

初妍問:“她現在在哪兒?”

宋熾支着琴桌的手擡起一只,揉了揉她的發頂,沒有正面回答:“等該出現的時候,她自然會出現。”

初妍心中暗罵他狡猾,眨了眨眼:“什麽時候是該出現的時候?”

宋熾道:“等孝期過了,我能娶你的時候。”段夫人是嬸母,宋熾作為侄兒,要服齊衰一年。這一年中,自然不便娶妻。

初妍心中暗暗撇嘴:他的意思是還要她做他妹妹一年?想得真美。要等一年,豈不是便宜都被你占盡了?

她知道他不肯輕易透露真宋姝的下落,想了想,直截了當地道:“我才不信你,除非我能親眼見到她!”

宋熾皺起眉來。

初妍掐了自己手心一把,眼圈紅了:“我就知道,你在騙我。其實你根本沒有找到她吧,否則也不需要我假冒她了。你不過是哄着我,好讓我這一年裏乖乖給你化解功法反噬罷了。你,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

少女的聲音嬌柔婉轉,呖呖動人。說到後面,她哽咽難言,妖嬈的桃花眼兒瞪得大大的,一顆顆豆大的淚珠滾落,偏偏不發出任何悲聲,只失望又哀傷地看着他。

嬌音惑人,明眸惑人。他告訴過她,不要這樣看人的。

宋熾的心弦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撥了下,不受控制地顫動起來。

初妍似乎認命了,別開眼,推了推他:“算了,你走吧。”聲音帶着濃重鼻音。

因着坐姿的關系,她又沒看他,一推恰好推到了他小腹上。纖細的手腕,素白的手,軟綿綿的沒什麽力道,卻叫他渾身都繃緊了一瞬,腦中一炸,一把攥住了她手腕。

她疼得“嘶”了聲,壓抑的火氣終于發了出來:“宋熾,你混蛋,也太欺負人了!”

這是她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叫他的姓名,張牙舞爪,仿佛一只炸了毛的貓兒,恨不得随時撓他一爪。偏偏爪子被他控制在手中,有心無力。

宋熾堅硬的心仿佛被什麽重重戳了下,一下子又酸又軟:小丫頭怎麽可以這麽可愛?又別扭又可愛。

他的眼中柔軟了幾分,放松了些手上的力道,言語快于思維,脫口而出:“我可以帶你去見一見她。”

初妍一下子安靜下來,眼巴巴地看向他。

些許的後悔在她期待的眼神中消失無蹤,他沉吟道:“不過你要先答應我……”

“答應你什麽?”

宋熾道:“答應嫁給我。”他從來不是什麽好人,不會做虧本的買賣。看似平靜的目光帶着審視落到了她面上,等着她的答案。

居然趁機要脅,真真無恥!

初妍等着他,他神色不動,氣定神閑地等着她的答案。

初妍道:“陛下那邊……”衛昀可是嚷嚷着要封她做妃子。以衛昀的性子,不可能輕易放棄。

宋熾的眸中劃過一道暗色:“我會解決。”

初妍忽地感到了幾許寒意,心念轉動,垂眸,輕聲應道:“好。”一邊足尖在地上悄悄畫了個“不”,心中默念:連起來是不好,不好,不好!

小不忍則亂大謀,她要忍住。有了宋姝的下落,她和他一刀兩斷的計劃才能實施得更順利。

宋熾面上現出淡淡的笑來:“那妍妍親親我吧。”

啥?

初妍差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擡起頭來。宋熾黑眸帶笑,面色平靜如故,仿佛向她提出的只是吃飯喝水這樣尋常的事。

“親,親你?”初妍結巴了。

宋熾輕描淡寫:“妍妍要見到真宋姝求個保證,阿兄自然也是要個保證的。你既然要嫁我,便是我的妻子,以後還要做更親密的事,這點事總不至于為難吧?除非,你剛剛是随口敷衍我。”

初妍心中一凜,知道他還未全信她,在試探她。

宋熾神情淡淡:“你若不願,我不會勉強,我們的約定作廢就是。”

這怎麽成?初妍心一橫:不就是親一下嗎?連更羞恥的事她都為他做過,為了徹底擺脫他,值得。

話雖如此,可讓她主動親吻一個男子,還是一直視作兄長的男子,實在是太過挑戰她的承受力。

她垂下眼,不敢看他的模樣,玉白的肌膚一點點暈出紅色。半晌,站起身,踮起足尖,軟軟的櫻唇輕輕印上他的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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