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決絕
蘇軟看着阿娘決絕的樣子,也沒再勸。
她知道,蹉跎了大半生,錯付了一個男子,是怎樣的悲哀。
既然阿娘有勇氣面對,并且開始新的人生,應該祝福才是。
晚膳的氣氛有些壓抑,蘇軟低着頭吃飯,是不是偷瞄一下阿娘。
此刻,她感到阿娘身上有一份難得的平靜,那是一種已經想通徹所有事情,将一切都看淡的寧靜。
這樣也好,人這輩子,最怕執迷。執迷追求那份不屬于自己的感情才是最痛苦的。她太懂愛上一個不愛自己的人,是怎樣的感覺:如墜深冷的冰海,看不到一點光亮。
夜,沉靜如水。
蘇軟躺在床上,想起了關于阿娘的很多事。
一直以來,她都以為阿娘是一個非常能忍耐的封建婦女。一個以夫為綱,以孩子為依托的軟弱母親。阿娘能容忍阿爹娶小妾、寵庶女,卻不能不站出來,甚至和離也要為自己謀一份前程,争一份未來。
蘇軟的眼睛濕潤了。她覺得自己一定要好好生活,才不負阿娘對自己的良苦用心。
翌日,蘇軟起了一大早,換上樸素的衣裳。
見到蘇母,連忙上前道:“阿娘,我陪你去找阿爹吧。”
蘇母思索片刻,嘆道:“也好,讓你那爹爹也知道,他還有個嫡女!”
“要叫些人嗎?”小翠擔憂道。
“不必,小翠,你留在李府,倘若日落之時,我們還未回來,就去知府擊鼓鳴冤。我尚月娥還會怕了他蘇放不成?”蘇母義憤填膺,揮舞着衣袖怒喝。
蘇母帶着蘇軟,坐上馬車,來到蘇府在揚州的老宅。
“嘭嘭嘭!”蘇母猛烈地敲打着宅門。
“誰啊?大清早那麽使勁,敲魂啊!”守門的丫鬟被擾了清夢,怒罵道。
丫鬟打開門,看到蘇母,腿一軟,跌坐在地上,吓得尖叫起來:“不是我,不是我害的你。”
蘇母深吸一口氣,眼神微眯:“去,将蘇老爺和趙姨娘給我喊出來。”
“啊?”丫鬟徹底吓傻了,這光天化日來的鬼混怎麽會說話了?
“快去!”蘇母怒吼道。
小丫鬟連滾帶爬逃走,跑到蘇老爺的屋內,大喊道:“不好了,蘇夫人的鬼魂來了。”
“閉嘴!”趙姨娘站來起來怒斥,“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哪裏來的什麽鬼魂,速速帶我和老爺去迎接夫人。”
蘇軟站在門口,這時只覺得阿娘整個人全身上下散發着一股傲然之氣,這是之前從未見過的。
“姐姐啊,姐姐,你終于來了。可把妹妹我想壞了。”趙姨娘熱情地迎了上來,抓着蘇母的手親昵道。
蘇母不動聲色地抽出了手,冷冷道:“你先讓開,我有話和老爺說。”
“姐姐,有什麽話不能對我說呢?”
“啪!”突然響起的巴掌聲讓在場所有的人都驚呆了,誰也沒想到平日裏柔弱的蘇母竟然出手打人。
“我在說一邊,閃開!”蘇母冷冷道。
“老爺,你看,我和姐姐好生說話,哪知道她又出手打人。”趙姨娘用手絹擦着眼淚,望着蘇老爺。
“尚月娥,你不要太過份!”蘇老爺怒斥。
“作為正房嫡妻,教訓一個自以為是的小妾,有什麽問題嗎?”蘇母坦然地看向蘇老爺。
“悍妻、潑婦!”
“好,那我今天就索性潑辣一次,”蘇母将一個信封扔給蘇父,“這是休書,今日我正式宣布我尚月娥休了你蘇放。”
“你,你,你是要翻天嗎?”蘇父氣得渾身顫抖。
在大周,女人不過是男人的附屬品。以夫為天,以夫為綱。蘇母竟然要休了蘇父,這怎能讓人接受。
“不僅如此,還要要蘇家一半的家産!”蘇母正色道。
“老爺,姐姐怎能如此放肆,平日裏是你千辛萬苦經營蘇家的生意,現在一上來就要和離,還說休了你,這般費盡心機侵占蘇家家産,莫不是外面有了野男人?老爺,你可要小心啊。”趙姨娘譏諷道。
蘇母沒有理會趙姨娘,盯着蘇父一字一頓道:“蘇放,當年你不過是我商家的一個跑堂夥計,是我不顧爹爹的反對,下嫁于你。如今,蘇家的産業有哪一個不是我商家的?扪心自問,我商家待你如何,而你又待我們母女如何?”
“呵呵,我就知道你們一家從未看得起我,一直認為我是倒插門,是靠着你們商家才飛黃騰達。我忍了你們二十年!知道你那老不死的爹爹死去,我才能挺起腰杆,做一個男人!才敢把趙姨娘和我那可憐的乖女兒接回蘇府。”蘇父青筋暴露,越說越激動,臉色通紅,仿佛要把積壓在心底的屈辱一股腦說完。
“哼!你所想的一切不過是你內心深處的自卑作祟。我爹爹若看不起你,為何會把商家整個生意教給你?罷了,我不想再和你糾纏。現在蘇家的産業估摸價值黃金五百萬兩,我們和離,并且你賠給我黃金三百兩,從此兩不相欠。”
趙姨娘沖了上來大喊道:“商月娥,我看你是瘋了吧?你怎麽不去搶?一個在深閨之中的老婦女,大門不出,沒有給蘇家掙過一分銀子,現在膽敢獅子大開口要錢?去死!去死!!去死!!!”
蘇母輕蔑地一笑,小妾就是小妾,上不得臺面的,一提銀子,她那窮入骨髓的劣根性立刻顯現出來,再也遮掩不出骨子裏的刁鑽與破爛。
“蘇放,你給是不給?”蘇母直視蘇放的眼睛,想把他的心看盡、看透。
“我現在沒有這麽多銀子。”蘇父躲閃着眼神,低下頭。
“老爺,你幹嘛怕她?她想走,讓她滾出去就好了,說不定她在外面養了個小白臉,這種女人就應該沉塘!”趙姨娘揪着蘇父的衣袖,狠狠道。
“那好,我就把我名下的商鋪賣給被人,把我商家的祖傳苗藥配方公諸于世,到時候,我看你蘇放怎麽經營你的蘇氏藥坊!”
“不要,月娥,”蘇父拉着蘇母的手,“一夜夫妻百日恩,你沒必要趕盡殺絕吧。”
“我們的緣分早在戰亂時你棄我而去的那刻,就盡了!”蘇母推開蘇父,忍住快溢出的淚水,“現在,我看到你就惡心。要麽立刻給金子,要麽玉石俱焚。不要動什麽歪腦筋,倘若黃昏之前我和蘇軟沒有回到李府,自會有人報官,到時候大家都難堪。”
“好,好,好!啊哈哈哈,”蘇父仰天大笑,“尚月娥,想不到唯唯諾諾的你竟然變得如此大膽,也如此聰明!早知道當初,我就該掐死你的孽種,一時的仁慈竟留下今日的禍患。不要以為我不知道,當初你下嫁于我,完全是因為有了身孕,蘇軟那個孽女到底是誰的血脈?”
“啪”蘇母一巴掌将蘇父的臉上扇出一個巴掌印,怒喝:“事到如今,不要再倒打一耙了。我知道,你一直疑神疑鬼,但是今日我就對天發毒誓,若蘇軟不是你的血脈,就讓我們母女身首異處、客死他鄉、死無葬身之地。”
蘇母字字血淚,響徹天地,震得蘇父一句話也說不出。
“給你一炷香的時間,要麽拿銀票過來,要麽你懂的。”蘇母帶着蘇軟坐了下來。
“老爺,不可!”趙姨娘攔住蘇父,搖着頭祈求道。
蘇父嘆了口氣,命小厮取出寶箱,拿出銀票,簽下和離書。
蘇母接過銀票,将和離書塞入衣袖裏,對蘇軟嘆道:“他終究是你的爹爹,他可以對你無情,你不可對他無義,跪下。”
蘇軟這一整天有些懵懂,真的想不到平日裏軟弱的阿娘竟然會如此強勢。
蘇軟跪了下來。
“拜三拜。”蘇母命令道。
蘇軟對着蘇父拜了三拜。
“不要覺得自己眼前風光。蘇氏藥妝的确盛極一時,但是由盛而衰的店家數不勝數,晚年凄涼時,再看看誰會照顧你。”
蘇母的話猶如寒冬的冷風,一刀一刀刺向蘇父的心,讓他不寒而栗。
就在蘇父的震驚中,蘇母帶着蘇軟離開了。
“老爺,不要聽信尚月娥那個賤人的挑撥,妾身一定會陪着老爺您一生一世。就算是讨飯,妾身也會為老爺讨得一碗粥,不讓老爺你餓着。”趙姨娘趴在蘇父的懷裏撒嬌道。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蘇父推開趙姨娘,獨自去了書房。
“老不死的,要不是看着你那點錢,誰願意陪着你這個體臭的老人。”趙姨娘跺着腳咒罵道。
蘇母并未帶着蘇軟回李府,而是找了個酒樓的雅間坐下。
點了蘇軟最愛的炭烤豬蹄、梅菜鳳爪、香辣桂魚。大周已經和突厥和親,天下又恢複了太平。
蘇軟吃着美食,這些日子,心中的烏雲也仿佛飄散而去。
吃到一半,蘇軟才發現阿娘并未動筷子。
“怎麽了?阿娘,你也吃啊。”蘇軟焦急道,不吃東西的阿娘實在太不正常了,她突然有些害怕。
“軟軟,我想出家。”
“出家,為什麽?娘,你留在我身邊,讓我好好照顧你,盡一份孝道。”
“哎,”蘇母嘆了口氣,“我這一輩子算是毀了,錯嫁了一個人,如今,就算争得那麽多銀兩,又有什麽用呢?這些銀子買不回我的青春,買不到一個陪伴的人啊。蘇軟,為娘如今就是放不下你,怕你将來走阿娘的老路。”
蘇軟吞了吞口水。有的事情是看得到的,李隋并不愛自己。他看中的不過是自己的嫁妝,如今又娶了吳碧蓮做小妾。憑借吳碧蓮歹毒的心思和李隋的冷血,将來自己說不定比阿娘還悲慘。
“娘,如今,再說這些有什麽用呢?女兒已經嫁作人婦,要我離開李隋,我做不到。如果見不到他,我一天也過不下去。”
蘇軟的心突然痛了起來,她不知道這具身體為什麽那麽喜歡李隋,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喜歡。從京城到揚州的路上的每一步,都在思念中度過,直到來了李宅,蘇軟那漂泊的心才算安定了下來。
談到此處,蘇軟也沒了胃口,放下筷子,轉眼看向窗外的風景。
這一刻,她突然害怕看自己的阿娘。因為她覺得現在的阿娘就像二十年後的自己,蘇軟不想過這種生活,更不希望那是自己的結局。錯付一生一場空。
“常伴青燈古佛或許簡單,但是這終究是逃避。阿娘,你才四十餘歲,不要因為一個男人就否定了自己的一聲啊。”蘇軟抓着阿娘的手,勸道。
“我,我,”蘇母皺着眉頭,不知該如何是好。
“阿娘,這樣,你不如去散散心,游山玩水。突厥已經退兵,時局也算未定,從江南到漠北,感受大周的大好山河,開闊下見識,疏散下心中的郁結,說不定就想通了。離了夫君,還有自己的人生啊。”
“對了,這銀票你收着,”蘇母将銀票推到蘇軟面前,“我聽聞李家在逃難路上将你的嫁妝揮霍一空,沒了銀子,我都不知道你如何在李家立足。”
蘇軟沒有接下,反而推了回去:“阿娘,這是你的。自己收好,再者,欲壑難填,不要再給我銀子了。”
“那你?”
“大不了被休了,趕出府吧。阿娘,男人并不是我們人生的全部啊。女兒不怕的。”蘇軟微笑道。
“好,這些銀子我暫時替你保管。”
把心裏的話聊開,母女倆心情似乎好了很多,将桌上的食物一掃而空。
夕陽西下,蘇軟望着阿娘一身男裝,騎着駿馬,英姿勃發,朝着北邊策馬而去。
潇灑、自由,這才是一個女子該有的樣子。
蘇軟回到李府,看到小翠着急來回踱步的樣子,捂嘴輕笑道:“怎麽,怕我們被吃了?”
“哎呀,小姐你再不回來,我就要去知府擊鼓鳴冤了!怎麽沒見老夫人?”
“阿娘拿到了和離書,獨自去散心了。”
“那就好。”小翠的心終于安定下來。
小翠忙着做飯,蘇軟一個人安靜地坐在小院裏,陽光灑在她的身上,望着枝頭飄落的梨花,突然感到一份凄涼。
緣分有盡時,花無百日紅。
花兒開得再豔麗,終究有凋零的一天,更何況李隋根本不愛自己。
花兒和枝葉結合得再緊密,終究有分別的一天,更何況自己的心和李隋的心隔着汪洋大海。
一個小丫鬟走了進來,福身道:“夫人,李老夫人請你去用膳。”
“用膳?所謂何事?”
“奴婢不知。”
蘇軟的心頭浮現出一種不好的預感,李老夫人向來老奸巨猾,自己沒少吃她的苦頭,這怕是鴻門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