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相見...
偌大的寝殿裏,悄寂若深潭,只有這哭聲若陰風飕飕,一陣陣的飄旋回蕩,聽得人頭皮發麻。
太後看了看江璃,見他從袖子裏摸出一方錦帕,心疼地要給寧嬈擦眼淚。
忙沖着崔阮浩叱道:“愣着幹什麽,還不快把皇後松開。”
說完,拽着江璃離得寧嬈遠些。
被松開的寧嬈抹着淚抽抽噎噎,頂着古怪的妝容和發髻,像是個品味堪憂的針線匠縫制出來的娃娃。
她越哭越委屈,淚水暈花了剛剛敷上的胭脂,滿面缭亂,凄凄慘慘。
看得江璃心疼不已,想上前給她擦淚,剛邁開步子又被太後推到了一邊。
太後急忙上前像雞護崽子似的把寧嬈摟進懷裏,滿含戒備地看向蠢蠢欲動的江璃,“你……你站那兒,不準你靠近阿嬈。”
說完,憐惜地摸了摸寧嬈的鬓發,柔聲道:“我可憐的兒啊,別怕,母後給你做主。”
寧嬈懵懵的,淚眼朦胧的仰頭看太後,兩泊水珠瑩瑩轉轉,嬌弱惹人憐愛。
成功地激起了太後的保護欲,她拉着寧嬈往外走,邊走邊說:“跟母後去祈康殿住,看誰還敢欺負你。”
江璃:“不行!”
他快步追上來,被太後怒瞪一眼,不情願地停住,道:“阿嬈身體剛好,每日裏還得吃藥,去母後那兒怕是會擾了母後安寧。”
說完,朝寧嬈使了個眼色。
她這樣兒若是跟母後同處一個屋檐下,只怕要不了幾天就得露餡。
寧嬈經他一提醒,突然也反應了過來,抹幹了眼淚,朝着太後道:“其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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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用怕!我年紀大了,成日裏也睡不了多少時辰,不怕打擾!”
不等江璃再說什麽,拉住寧嬈就走。
寧嬈被太後拉着,掙紮回頭看江璃,一面的淚痕,滿臉的擔憂,江璃亦憂心忡忡地看着她,無可奈何地彎身坐在地上。
崔阮浩弓着腰顫巍巍地從柱子後繞出來,江璃随手撿起一根花枝扔他身上,氣道:“母後來了為什麽不通報?”
崔阮浩身子弓得更低,抖若篩糠,結巴着說:“太後不讓通報,說聽到裏面有動靜,您和娘娘沒歇着,她直接進來就成……”
江璃歪着頭瞪了他一會兒,長嘆一口氣,無奈地捂住了額頭。
沉默片刻,他倏然擡頭:“方才皇後說賬本……什麽賬本?”
崔阮浩捉摸道:“奴才剛才聽墨珠她們說,四局送來了這個月的開支賬目,玄珠正在看……”
“玄珠?她會看什麽?”江璃指着崔阮浩:“你去,把那些賬本都搬過來。”
崔阮浩一怔,忙直起身子,斂着衣袖一路小跑去了西邊抱廈。
——
寧嬈深夜跟着太後回了祈康殿,本只穿着一件薄綢寝衣,墨珠給她披了白鷺勾絲織緞披風,到了祈康殿倒也省事,揭下披風簡單梳洗就能睡下。
省事是省事,可也有費事的……
太後總拉着她說話,從一開始的旁敲側擊:“哀家知道這些日子皇帝辛苦,前朝事多,你又病了,裏裏外外都得他拿主意,人定是疲了,有些差池也是正常……”
到後來,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問她:“你覺不覺得景桓近來有些不太正常,你總和他在一塊兒,沒看出他這兒有點……嗯?”說罷,指了指自己的頭。
寧嬈差點要問出口景桓是誰。
但見太後一臉的稀松平常,又想起江璃極随意的稱呼楚王為‘景怡’,猜到八成是江璃的字。
可就算她猜到了又怎麽樣,太後懷疑自己兒子腦子出毛病了,就來問她……江璃的腦子有沒有病她不知道,反正她的腦子是有病的……
但她有病歸有病,卻不能讓人看出來。
父親說過,言多必失,若想盡力周全,最好少說話。
因此她抿了唇,無辜且懵懂地朝着太後傻笑。
太後嘆了口氣:“我知道,你是不敢說的,他那麽對你,定是把你吓壞了。”說罷,無奈地搖頭:“這都怪哀家,他幼時護不住他,眼睜睜看着他被趕出長安十年,疏于對他的管教,才養成了如今這讓人捉摸不透的性情。”
寧嬈瞧她眉頭緊鎖的模樣,一時不忍,脫口而出:“這怎麽能怪母後?您也不想與陛下分離,我娘常說,母親與自己的孩子分離,是最煎熬最痛苦的,但凡有一點辦法,沒有哪個當娘的舍得下自己的孩子。”
她說完,旁邊許久沒有回應,不禁歪頭看去,見太後怔怔地凝望着她,視線惘然,像是在出神。
觸到她的回望,太後将打散了的視線聚起來,和緩一笑:“皇後這一病,倒是和過去不太一樣了。”
不一樣?難道她看出什麽了?
寧嬈一陣緊張,忐忑地挪了挪身體,手心膩出一層汗。
太後卻不再續下文,只囑咐她早些休息,明日楚王來問安,她召了些官宦內眷來宮裏說話,她這皇後少不得要跟着應酬。
太後走後,寧嬈托着腮在銅鏡前出了會兒神,心想,雖然年華老去,可是太後看上去那麽娴雅溫秀,江璃那出挑的樣貌應該大半遺傳自母親。她看上去又是那麽和善,據說也是系出名門,這樣一個無可挑剔的人,當年在滟妃鼎盛的光芒下空頂着皇後正宮的名位多年,也是受了許多的委屈。
她換了個坐姿,有些想不通,這樣好的人,當年的先帝怎麽忍心為了一個異族妖妃去委屈她。
這樣想着想着,不知覺入了寐夢中。
……
清晨她是被墨珠搖醒的,揉搓着惺忪睡眼向外看,見天光尤是垂暗,一點極單薄的白彌散開,透過茜紗落進來。
墨珠打了熱水,将她摁到妝臺前,手腳利落地上了大妝,佩戴了整套的鳳釵寰翎。
她去到正殿時太後已在那兒了,手邊一碟酥酪,還有半盞冒着熱氣的茶。
墨珠暗中拽了拽寧嬈,低聲道:“娘娘快去向太後請罪,您起晚了沒能伺候她老人家梳洗。”
寧嬈一陣發懵,太後卻已朝她招手,笑道:“快別聽這丫頭的,你還生着病,該多多歇息,哪裏就用得着你來伺候了。”
看着她溫和的笑容,寧嬈驀地舒了口氣,彎身坐下,痛快道:“就是,我就最煩一大清早被人守着床榻叫起了。太後身邊的人都是伺候慣了的,您在她們面前也随意,若是換了阿嬈,天不亮就在您榻前等着,您正睡得迷糊,一睜眼看見我早穿戴齊整守在那裏了,不是得別扭死嗎?”
她竹筒摔豆子似的說了一連串話,惹得墨珠直拽她袖子。
太後一愣,哈哈大笑:“你說的對極了,往日裏你是最勤謹的,但凡留你在祈康殿宿下,你必一大清早就到哀家跟前伺候着,按理說你也是一片孝心,可要從我本心來說……”她前傾了身子,靠近寧嬈笑道:“确實別扭。”
寧嬈跟着笑,抻了個懶腰,順手從碟子裏摸出一塊酥酪往嘴裏填。
墨珠瞪圓了眼,彎起胳膊肘不停地搗她。
太後卻不以為忤,反将碟子往寧嬈那邊推了推,又吩咐給她換杯新茶。
滾燙的茶水端上來,太後朝身後上了年紀的老宮女道:“翠蘊,你瞧瞧,皇後這一病連帶着性子也變了,這般爽利痛快,倒讓哀家想起了她剛和景桓成親的時候。”
“咳……”一口茶沒喝好,水順着嗓子眼灌下去,嗆得寧嬈直咳嗽。
她咳得滿眼淚花,撫着胸口,擔憂地看向太後。
太後心疼地給她捋背順氣,“瞧瞧你,多大的人了,也不仔細着些。”
翠蘊忙将茶盞端出去添了些水,道:“娘娘快喝些壓壓咳嗽吧……”
寧嬈啜了一口,勉強将咳嗽壓下。
內侍進來禀:“各家官眷和楚王已到了,等着請太後和皇後安。”
太後握着寧嬈的手,歪頭道:“讓他們進來吧。”
內侍得了命,繞到淡青的沙影屏風後,尖着嗓子唱道:“宣。”
人自屏風兩端徐徐而入,一水的新衫绫羅、嬌妍欲滴,只有為首的是男子,一身素青右衽深衣,銀線縷出暗月團繡的紋飾,整個人如沐在霧霭中,有着飄逸的氣度。
他慢慢走近,跪拜:“臣恭請母後聖安,恭請皇嫂禦安。”
太後道:“景怡,起來吧,看座。”又沖他身後的衆官眷道:“你們也起來吧。”
待衆人落座,寧嬈才看清了這楚王的樣子。
眉眼精致如畫,兩泓彎眉若遠山,鼻梁高挺,恰到好處的嵌在面上。
他甫一坐下,便道:“聽聞皇嫂病了,可是大好了?”
寧嬈一怔,墨珠悄悄掐她的胳膊,她忙說:“好……好了,多謝楚王挂念。”
楚王彎眉一笑,眼中若有桃花綻開,不盡的風華流出,溫煦道:“那就好。”
太後含笑看向楚王:“難為景怡還挂念着皇後,哀家可聽說你前些日子也大病了一場,身體可好?”
楚王笑道:“不過是偶感風寒,兒臣皮糙肉厚,沒幾天就好了。”
“你這孩子總是報喜不報憂,挺大的人了,也不會照顧自己。要我說啊,就是缺個王妃,日日夜夜地管束着你、體貼着你,也就好了。”
說罷,半是随意半是認真地說:“今兒來了許多官家貴女,你瞧瞧可有入眼的?”
聽太後這樣說,寧嬈才觀察到,今日幾乎都是一老一少的組合,端莊的貴婦坐着,身後跟了個妙齡少女,梳着各式的發髻,溫順地低垂眉眼。
原來是早有預謀啊,這太後還挺能為楚王操心的。
楚王掠了一眼滿堂的錦繡煙羅,從寧嬈的角度來看,這一眼掠的甚是敷衍、潦草……
他笑說:“兒臣看着自然都是好的,母後做主就是。”
太後抿了口茶:“好,那母後做主了,你到時候可不準不依。”
楚王笑意不減:“兒臣哪敢啊。”
接着便是一些家長裏短的瑣事,寧嬈聽得甚是無趣,便找了個托詞出來,走到廊檐下,聽祈康殿的侍女在議論。
“我說今日來的怎麽都是些不上數的末流官眷,原來是要為楚王選妃,也是,這京中有頭有臉的誰敢把女兒嫁給他。”
“可不是,當年滟妃那般嚣張,得罪的人海了去了,且不說別人,就是陛下和太後,誰又知道是真心疼楚王還是自持身份不好發作他呢。”
她躲在廊柱後聽八卦聽得津津有味,墨珠輕輕搖了搖她的袖子,朝一邊努了努嘴。
“娘娘,這些不着調的話您還是少聽吧,瞧您現在這心無城府的樣兒,別再一轉身說漏了嘴。”她對于今日寧嬈的表現很不滿。
寧嬈讨好似得摸了摸她的小手,“我這不是病了嘛,我這病人能發揮到這程度那已經不錯了。”
扣着墨珠的手,腕上的金蛇镯子滾下來,撞到墨珠手上的玉戒指,一聲金玉錯的清悅。
她怔了怔,心想怎麽昨晚稀裏糊塗把這東西戴到祈康殿了。
萬一太後認得這雲梁舊物,看見她戴在手上,會不會心裏別扭啊……
她對自己這麽好,這樣是不是也太沒良心了……
想了想,拉着墨珠悄悄地轉到祈康殿後的碧潭前,将镯子取下扔進去。
‘咕咚’一聲,赤金的镯子砸出一個水窪,而後便沉沉地墜了下去。
她松了一口氣,突覺輕松了許多。
也真是想不通從前的自己,日子過的好好的,非得弄個破镯子來讓自己提心吊膽的。
一陣風拂過,回廊上傳來一陣衣料摩挲的輕響,墨珠機敏,忙厲聲問:“誰?誰在那裏?”
廊柱後轉出來一個風姿飄逸的人,一只手輕輕搭在柱子上,笑得清風和煦:“阿嬈,你走時看了我一眼,我還以為你特意邀我出來說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