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癖好...
寧嬈端正坐起來,清了清嗓子,開始:“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數十尺。其巴山峽川有兩人合抱者,伐而掇之……”
頓了頓,仰頭看江璃的反應,……江璃沒反應,只這麽端袖站着,清湯寡水地垂眸看她,好像在等她什麽時候卡殼,什麽時候出醜……
陳宣若一點點靠近江璃,貼着他的背在他耳邊低聲道:“別等了,她會背,寧大夫當年拿着棍子教的……”
江璃立馬道:“好了,別背了。”
寧嬈乖順地閉嘴,意猶未盡地抿了抿唇:“我還會背《詩經》、《說苑》……”
江璃看向陳宣若,陳宣若淡定的、緩緩的點了點頭。
呵呵……看不出來,還是個文武全才。
寧嬈脈脈含情地凝着江璃,一臉的春水蕩漾,看得江璃不由得打了個寒栗,道:“別以為我願意跟她們磨嘴皮子,我有我的考量……”
寧嬈豎起一根食指,放在唇邊神秘的、玄虛的搖了搖頭,又清了清嗓子,學着剛才江璃對南瑩婉說話的腔調,拿捏着,柔婉的輕聲呵氣重複道:“別以為我願意跟她們磨嘴皮子,我有我的考量”,她雙手交疊于襟前,羞答答地扭着身子,像一只抽了筋骨等着懾人心魄的小妖精:“你以後也要用這種調調跟我說話。”
“哈哈……”陳宣若沒忍住笑了出來。
江璃眼風陰戾地瞥向他,他忙憋回去,站直了,只是憋的難受,身體老是一抽一抽的。
江璃白了他一眼:“戲好看嗎?還想繼續看嗎?”
陳宣若一臉不情願,但還是慢吞吞地端袖揖禮,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戲精上頭的寧嬈,滿含遺憾地走了。
江璃知今夜的重頭戲還沒上演,怕會牽連到寧嬈,吩咐左右:“送皇後回去。”
玄珠剛應“喏”,寧嬈不幹了。
她緊扒着桌角,一臉幽怨地抗議:“不對!不對!你得說:娘子,你可否先回去?為夫馬上就去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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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珠正前傾了身體去扶寧嬈,聞言一怔,當即沒忍住笑得露了四顆貝齒,她忙捂住嘴,怯怯地看了一眼江璃,微低了頭。
江璃有沉甸甸的心事,還是耐着性子彎身撫寧嬈的背,輕聲道:“你先回去,等這邊事一了,我就去找你。”
寧嬈将頭搖的猶如篩骰,扒着桌角,固執地說:“你沒說娘子!”
江璃閉了閉眼,一臉的認命,道:“娘子,你可否先回去?為夫馬上就去陪你。”
寧嬈抱着桌角,歪頭:“語氣不對!”
“你差不多行了啊……我還有正事!”江璃忍不住炸毛。
寧嬈抱着桌角咬牙:“你不愛我!對我一點耐心都沒有!英儒說對了,你就是變心了!”
江璃深吸了口氣,一歪身見崔阮浩在捂着嘴偷笑,洩憤似的錘了他一拳,崔阮浩憋着笑道:“陛下,宴席已散了,照您的意思請了端睦公主去側殿,她可等您有一會兒……”
江璃嘆了口氣,捏着嗓子沖寧嬈柔聲道:“娘子,你可否先回去?為夫馬上就去陪你。”
寧嬈歪着腦袋眨了眨眼,坐起來,咧嘴笑道:“否。我要等夫君一起回去!”
江璃:……
合着是在逗他玩呢!
他左右四顧,瞅準了白釉大肚廣頸瓶裏的雞毛撣子,就要去拿。
崔阮浩忙攔腰抱住江璃:“陛下……娘娘要等就讓她等吧,只要她安生在這兒,沒什麽大礙的。”
“端睦公主在等您!”
江璃深吸了口氣,指着玄珠問:“皇後今晚喝藥了嗎?”
玄珠低頭:“喝了……”她掠到藥碗裏還剩了一半的藥汁,怯怯地補充:“只喝了半碗。”
“再去給她煎一碗!盯着她全喝了!”
玄珠忙連連應是。
江璃沖崔阮浩道:“你留在這兒,看住了皇後,別讓她出來,你知道厲害關系,不能有差錯。”
崔阮浩應是。
江璃神色複雜、滿含心事地看了一眼寧嬈,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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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燈盞上蒙了一層鉑紙,将燭光篩的細細蒙蒙,如一縷輕霧飄轉而出,輾轉落于青石板上。
陳宣若的聲音無波無瀾,沉定至極:“臣查問了安北王府的侍女和家丁,在當日都沒有見過鐘槐。但在安北王府的後院西廂房裏卻發現了寒食散,那鐘槐生前寒食成瘾,極有可能去過西廂房。”
“當日安北王在府中設宴,西廂是供女眷更衣之所,若想不引人注目地進去,只有充作仆丁。鐘槐正在被全城通緝,不急着逃命,反倒敢化妝成仆丁潛入安北王府,恐怕是另有所圖。”
“當日楚王也去過安北王府,他說那日的壓軸好戲是戲法‘仙人羽化’,能在衆目睽睽之下将一個大活人變沒,并且怎麽找也找不出來。”
“臣審過戲法師們,嚴刑之下他們招供,是拿人錢財,要在那一天在安北王府裏碰面,表演戲法過後将鐘槐藏進戲法箱裏,直接運出城。因是從王府出來,戲法箱又是特制,一般的守城軍根本查不出。”
“可人算不如天算,那日安北王世子和楚王起了争執,後院着火,城防軍路過進去救火。戲法師們見事情鬧大,不敢再偷運犯人,便想扔下鐘槐不管。兩廂裏發生了争執,無意中殺了鐘槐。這也印證了鐘槐身上為什麽除了致命傷口之外沒有外傷……”
說完,陳宣若看向側首的端睦。
端睦公主面無異色,只若尋常道:“鐘槐本就是死罪,這樣一來倒是他的命數了。”
禦座上的江璃也看不出什麽神情,只是遞給了陳宣若一個眼色。
陳宣若繼續道:“鐘槐自然死不足惜,可重要的是誰将他運進了安北王府。誰……是他的黨羽?”
這下端睦公主有些坐不住,眸中暗含厲色,瞪住陳宣若:“你是什麽意思?”
陳宣若垂下眉目,淡然道:“大理寺呈上了戲法師的口供,與他們接觸的人是姨母府上的管家。”
“胡說!”端睦公主拍案而起,怒喝道:“我府上的人怎會與那些下九流有瓜葛?你在這裏污蔑我對你有什麽好處!”
她微忖,轉而看向禦座:“陛下,冬卿如此胡言亂語,是你在給他撐腰麽?”
江璃面若沉水,淡淡道:“姑姑,朕特意支走了端康姑姑和瑩婉,您該明白朕的意思。這裏只有我們三人,您不必緊張,朕只想聽一句實話。”
他頓了頓,道:“朕若想追究,您的府上不會到現在都風平浪靜罷。”
端睦公主一怔,一時頹然,禁不住後退數步。
陳宣若忙上前扶住她,卻被站住的端睦一把推開。
她稍稍鎮定下來,緩聲道:“鐘槐……是安望生前的摯交,他求到了我這裏,我一時不忍,顧念他與安望的舊時情誼,便想搭救他。”
陳宣若正要再問,卻見江璃朝自己輕輕搖了搖頭,他便息了聲,默默地站回來。
江璃的聲音如雲遙霧隔:“鐘槐這些年執掌大理寺,經手了許多案子,可是……他用什麽要挾姨母,才逼得您不得不救他?”
端睦公主的臉上一晃而過驚駭,但很快息斂下去,卻是臉色發白,冷汗涔涔:“沒有,臣有什麽可被要挾的……”
江璃沉默片刻,道:“既然姑姑是看在太傅的面上才搭救鐘槐,那麽朕也看在太傅的面上不追究此事了。左右鐘槐已經死了,就讓此事随之入土吧。”
端睦公主明顯長舒了口氣,忙鞠禮謝恩。
江璃将一切收入眼底,卻不揭穿,只是看向軒窗之外,春水映空,絮煙如織,映入眸中,顯得神情高遠,難以捉摸。
“瑩婉的事姑姑也不必挂心,她是太傅唯一的孩子,朕總不會不管她。”
端睦再謝恩,告退。
她走後,江璃掀開了禦案上的黃錦封,下面一疊卷宗,宣紙發黃,邊緣微皺,看上去已有些年歲了。
這是七年前太傅南安望在陶公村被雲梁人所殺的案卷。
陳宣若忖道:“鐘槐逃走之前單調了這個案子出來,恐怕是另有隐情。”
江璃靜默片刻,問:“冬卿,你說若姑姑真有把柄在鐘槐的手裏,那得是什麽樣的把柄足以讓她這樣滴水不漏的人去铤而走險搭救一個囚犯?”
陳宣若躬了身道:“那必是會傷其根基、毀其多年聖恩優渥的把柄。”
衆人皆知,因為太傅南安望的緣故,江璃多年來對端睦公主和南瑩婉母女兩頗為優待,食邑、封賞堪稱勳貴宗親之首。
江璃又沉默了,許久才将卷宗合上,道:“再過一個月就是太傅的祭日,朕想親自去一趟陶公村,去祭奠太傅。”
……
端睦公主從祈康殿出來,正見南瑩婉和端康等在外面。
端康見陳宣若沒有跟出來,些許擔心地問:“出什麽事了?”
端睦公主神情晦暗,良久才道:“你記得滟妃當年是怎麽死的吧?”
端康公主一愣,神色大變,忙道:“好端端的,你說這個幹什麽!”
“不幹什麽……只是想起滟妃留下的那個兒子,楚王殿下……呵呵,楚王殿下,若是他有一天知道了滟妃是被他的姑姑們和叔叔們合力害死的,會如何?”
端康公主攬住妹妹的臂膀,眼中冒出冷硬的光芒,全然不似剛才的溫善、慈憫,冷哼了一聲:“他能如何?一個無權無勢不受待見的親王,身上還有一半的異族血,能翻出天去嗎?”
“他是翻不出天去,可有人能啊。”端睦公主意味幽深地說:“前幾日楚王與安北王世子起了沖突,皇後挺身而出,可替他狠狠教訓了世子。這讓我想起五年前,皇後娘娘可也是這般護着楚王,生怕他吃了虧。”
“我又想起,當年因為這個,我們又合力用了和對付滟妃同樣的法子去對付皇後,讓她險些難産而亡。只是可惜,她命大,躲過了一劫。”
末了,端睦凝望着姐姐,似笑非笑:“陛下當年就對宗親起了疑,再也不用官中的人,将他心愛的皇後護得嚴嚴實實。可他怎麽也想不到,當年的主使之人是對皇後甚是疼愛的姐姐你吧……”
“瞧瞧皇後今晚的模樣,可還把你當親人一般,也是,當年你可是一心地想讓她當你的兒媳,寧家的門檻都快要讓你踏平了。”
端康臉色一暗:“還提這個幹什麽!”她狐疑地觑看端睦:“陛下留你說什麽了?你怎麽變得如此奇怪?”
端睦挺直了身,斂起袍袖,道:“沒什麽,只是提醒一下,咱們都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當年我們家安望就是生生死在滟妃的那些雲梁爪牙手裏,若是有人不念舊恩想要過河拆橋,那也不會單拆我們家。”
“……那也說不準,姐姐的冬卿如今越發能耐了,深得陛下恩寵。”端睦扶了扶鬓側的珠珀釵,笑道:“只是若陛下知道他的皇後當年差點死在冬卿的母親手裏,不知道還會不會如此恩寵他?”
說完,拉着瑩婉撩裙登上辇轎,頭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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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璃帶着一身疲憊回側殿,見寧嬈趴在桌上睡着了,玄珠見他進來正想叫醒她,江璃搖頭。
他蹲在寧嬈跟前,平視她在夢寐中恬靜安詳的睡顏,勾起手指用指背輕輕劃過她的臉頰,焦躁、憂慮在這一瞬全都消失無蹤,逐漸安定平靜下來。
寧嬈覺得臉癢,迷糊糊睜開睡眼,摟過江璃的脖子在他額上印下一吻,喃喃道:“別鬧,景桓……”
江璃怔住了。
寧嬈正想趴回去接着睡,倏然停住,睜大了眼,看看江璃,看看自己的手,一臉的懵懂震驚:“我剛才幹什麽了?”
崔阮浩抽了錦帕要給江璃擦額頭上的胭脂記,被他攔住,江璃沖着寧嬈指了指自己額頭上的兩片胭脂瓣,輕挑了眉宇:“你說你幹什麽了?一眨眼的事,證據還在,你就想不認賬了?”
寧嬈瞪大了眼看江璃的額頭,喪氣地耷拉下腦袋,嘆道:“沒失憶前我簡直就是個色胚……”
江璃猜測她剛才睡得迷迷糊糊,一睜眼看見他,是受舊時習慣的指引才不自禁地來親他,只覺心裏暖暖,神情也格外和悅:“既然醒了,那就起來吧。我們回宣室殿。”
寧嬈跟着他往外走,玄珠為難道:“藥還沒煎好。”
江璃拉着寧嬈一陣風似的出去,飄進來中氣十足的聲音:“帶着,回宣室殿繼續煎。”
……
寝殿裏明燭微晃,在牆上映出兩個身影。
寧嬈盤腿坐在妝臺前,銅鏡裏映出一個穿着亵衣、頭發披散,端個藥碗的女子影像。
她啜了口藥,眉宇皺起,見身後江璃手上的梳中又多了幾根頭發,不滿:“我是頭發多,可也經不起你這麽禍害,你到底會不會梳?要是不會,讓玄珠進來……”
江璃一點脾氣也沒有,忙把她揚起的胳膊摁下,道:“叫她進來幹什麽,我自然是會梳的。”
寧嬈沒勁兒地轉過頭來喝藥,要不是看他心情不好,才不會把頭發借給他玩……
她喝了小半碗,見江璃放下了梳,打開了螺钿盒子,拿了一根緞帶放在她頭發上比劃,蹙了蹙眉,可能是覺得不滿意,又換了另外一種顏色。
做這些事他目光專注,閃動着明熠的神采。
看得寧嬈有些發怵,心想,這是不是病啊……需不需要也喝點藥……
猶豫片刻,将還剩了半碗藥的瓷碗遞到後面,頗為義氣豪爽地說:“給,你也喝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