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怎麽,吓傻了?”卡林格仰着頭問。他仍然是人類模樣,血池的投影中卻顯現出骨翼巨獸的姿态。
“你是……”霧凇的聲音發抖,“你是……你……”
“對對對,我不是人。你沒發覺是吧?這很正常,一開始我也沒發現你不是精靈啊。咱倆互相欺騙,還挺公平的。”
骨龍就這樣直着身體看了他一會兒,也許是殘破的骨頭無法支撐自身,沒多久,它就又跌回了血池中。濺起的血水潑灑在卡林格身上,卡林格并不介意。
卡林格上前一步:“怎麽樣,願意考慮一下我的提議了嗎?就讓元素集群突破結晶吧,我來對付它。我來吃掉它。”
骨龍本身無法說話,結晶壁下方的精靈屍體也久久不發出聲音。
卡林格繼續說:“坦白說,我本來就想這麽做。解決完外面雜七雜八的事情,我就想回來幹這件事。”
霧凇的聲音終于又從下方傳來:“即使你是……即使你是深淵生物,也無法對付如此強大的元素集群。別想了,你吃不掉它,反而會被它吞噬。”
“那可不一定,”卡林格說,“之前我思考了很久,思考着要怎麽才能做到。我也知道自己可能力不能及,所以還挺煩惱的……但現在就不一樣了,有你幫忙,我更容易做到了。”
“我……”霧凇先是沉默了一陣,忽然,他明白了眼前這個生物的意思。
卡林格微笑着,把話明确地說了出來:“讓我也吃一點就行了。我會小心把握程度,不會讓你死,也不會讓自己被毒死。”
随着他的話音落下,血池再次泛起漣漪。
惡魔的影子被波紋打碎,碎片從水面上漸漸浮起,升到半空,圍繞着卡林格與骨龍來回擾動,猶如黑色蟲群一般。
蟲群盤旋了幾圈之後,開始向着卡林格的身體聚集。它們鑽進他腳下,貼在他身上,覆蓋住他的臉……人類身軀被一點點包裹起來,直到完全隐沒在黑色蟲群之中。
而蟲群越聚集越多,在血池中堆疊出一座黑壓壓的小山峰,它們慢慢梳理着形體,伸出四肢,展開翅膀,聚集出頭部,表面不停顫動的碎片慢慢凝固,形成不規則的獸角與棘刺。
現在蟲群不見了,卡林格的身形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龐大且完整的深淵生物。它漆黑的頭部上裂開幾條血縫,縫隙裂開,形成了流溢着紅光的五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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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魔的聲音從它身體深處傳來。
“好久都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唉,真舒服,就像回了老家一樣。”
霧凇只是吃驚,卻并不害怕深淵生物。骨龍的眼睛一直朝向惡魔,眼眶裏的火苗來回飄動,似乎是在觀察惡魔的種種外貌。
“你希望我吃哪裏?”惡魔問道。
“随你,”骨龍回答,“即使你要徹底毀掉我,我也無力反抗。除了憑你喜好,沒別的選擇。”
“我怎麽覺得你在生氣?”
“廢話。我一直在與深淵元素對抗,現在卻要信任一個來自深淵的生物。”
惡魔拱起脊背,身體壓低,手臂延長後撐在血池之中,骨頭與火光形成的翅膀低垂下來,豎在骨龍身側,把骨龍整個籠罩在自身的陰影中。
“我是賞金獵手,我是來工作的,”惡魔說出熟悉的語句,“也許你不信,我可是賞金獵手公會裏公認的高手,別人不敢接的任務,我都能去完美完成。我的雇主經常是郡長、商會首領、領主之類的大人物,報酬根本不是問題。我收錢做事,認真工作,這不是天經地義嗎?你信任一個獵手,又有什麽不行?”
骨龍沉默了一會兒,霧凇的聲音說:“以前你也以這副模樣去對付惡魔嗎?低等魔怪還不吓死。”
“不。我可一直在用人類的模樣工作,老老實實地使用武器和防具。在這個位面,我們沒法以完整形态行動,這裏的元素構成與深淵不同,我們會被強行壓縮為類人生物大小。多虧墜月塔下面的深淵元素異常濃厚,否則,我是無法回到這個形态的。”
他一邊說話的時候,身體上有些地方的棘刺再次化為蟲群,貼在身下的龍骨上,從已折斷的翅膀骨根到脊柱,又沿着脊柱滑向肋骨和還殘存的四肢。
骨龍眼中的幽火顫動了一下,頭顱垂下來。惡魔的黑色手掌從血水中升起,托起骨龍的頭顱,讓它保持在液面之上。
“你為什麽會來這裏?”霧凇輕輕問。
“剛才不是說過一次了嗎?”
“不,我的意思是,你為什麽會來到這個位面?”
惡魔與骸骨之間,漸漸響起一種細小的摩擦聲。就像千百只蛇蠍在密草上爬行,也像無數牙齒正在研磨砂石。
黑色蟲群在龍骨上來回游曳,尋找任何方便下口又不會損傷過重的部位。找到想下口的地方,蟲群就會形成從惡魔體表伸出的觸肢,觸肢頂端裂開血縫,綻開與眼睛同色的嘴巴,伸出與棘刺近似的獠牙。
蒼白色的龍骨躺在血水之中,全身被漆黑色包裹,只有頭顱露在外面。眼眶中的幽火先是劇烈抖動,然後瞬間緊縮成小小的紅點。
它只是一具骸骨,全身沒有肌肉與軟骨,當它劇烈動作的時候,骨頭互相摩擦出一陣陣尖銳的聲音。
像是為了安慰骨龍,或是分散它的注意力,惡魔開始回答之前的問題:“要說我為什麽來這位面,原因很簡單,也很愚蠢。”
“我聽着呢……”
“要解釋這個,我就得先說一件別的事。做賞金獵手到處旅行的時候,我聽說有些地區的人喜歡養鱷魚。他們把這當成身份的象征,顯得自己有錢、豪邁、大氣。但其實并不是每個人家裏都有養鱷魚的條件,即使是富人,也可能根本不了解鱷魚的習性,甚至不懂怎麽保護自己。有錢有勢的家夥會帶一群人去捕鱷魚,捕回家後炫耀一番,然後就不知道該拿它怎麽辦了。”
空氣中傳來一陣悶悶的碎裂聲,先是一下,然後接連不絕。龍骨的摩擦聲越來越頻繁,這具骨架在不停顫抖,因為它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繼續說……”霧凇的聲音從結晶下方傳來,“後來呢,他們怎麽處理鱷魚……”
剛才他問的問題明明是惡魔為什麽來本位面,這會兒聽着關于養鱷魚的話題,好像也挺投入。
卡林格的聲音說:“給客人炫耀過之後,他們就把鱷魚扔掉。比如放到遠一點的随便哪條河裏,甚至有人把它扔進海裏。鱷魚要是死了也就死了,要是活着,它也不能怎麽辦,就盡可能活着呗……它被放到遠離栖息地的陌生河流裏,就只能在這條河裏生活。想回栖息地幾乎是不可能的,它只是一條無辜的小鱷魚啊。”
“你是這樣的鱷魚嗎?”
“我是啊,”卡林格說,“你應該很了解異界學研究者吧?很多年之前……我也不确定是多少年了,反正很久以前,對異界學研究者來說,能成功召喚到異界生物,就是他們成功的象征。”
“召喚你的法師是誰?”霧凇問。
“放心吧,不是你老師靜湖,我不認識靜湖。”
“我又沒說是他。我是問你,那個法師是誰?後來怎麽樣了?”
“他死了,但我沒有殺他,”惡魔的雙眼眯了一下,細細的縫隙彎成弧線,“那時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連自己在哪都不知道。等我明白過來的時候,召喚我的人已經逃跑了。”
“逃跑?你剛才還說他死了……”
“我在這個位面玩了一陣子,幾十年後,我沿着召喚時的靈魂路徑找到了他。他太老了,根本認不出我,他連自己的老婆孩子都認不出來。然後沒過多久他就死了。我無法回到深淵去,因為異界傳送至今也是很罕見的事情。尤其是因為我在這裏生活了太久,就像在窄口瓶裏長大了一點的魚似的,我卡在這兒了。”
結晶壁下方傳來一聲嘆息。血池內,啃食的聲音仍在繼續,巨龍骨架一下又一下地震顫着,像是随時可能會散架一樣。
惡魔的翅膀上長出一只黑色爪子,它輕輕撫摸着龍骨的頭顱,猶如一道陰影在上面來回搖曳。
沉默會讓人把注意力集中在痛苦上,還是得多說點廢話才行。
“魔像啊魔像,你怎麽不出聲了?在同情我嗎?”惡魔以帶着笑意的聲音說,“別啊,濫用同情心可不好。我确實挺慘的,被迫背井離鄉,還得自己打工生活。不過要是比慘,還是你更慘一點。徒有遠古巨龍的身軀,本質上卻根本不是龍,只是一具魔像。你的老師把你制作出來,教給你各種知識,像對學徒一樣培養你,就是為了在某一天送你去死。”
骨龍立刻反駁:“老師并不能預料到實驗會失敗……”
“嗯,如果失敗了,就拿你應對風險。”
“這不是老師的強制……而是我自己的意願。”
惡魔的眼睛對着龍骨的眼眶:“你怎麽知道是自己的意願呢?法師控制一具魔像,魔像又怎麽才能知道自己願不願意?你說你是自願的,你怎麽證明?”
“我怎麽知道!”霧凇的聲音比剛才大了一些,“你要吃就繼續吃,哪這麽多廢話,我都這麽難受了,你還罵我老師,你有病吧!”
卡林格突然一陣驚喜。這是霧凇第一次面對面兇別人。不是寫信,也不是用球形四足魔像朗讀。雖然語氣還是軟綿綿了點,比寫信的力度差太遠了。
霧凇的聲音顯然帶着哭腔。其中一小半是因為不願意聽關于老師的壞話,更多的一半恐怕是因為無處不在的痛苦。
惡魔說:“如果你想驗證一下是否自願,我倒有個辦法,想試試嗎?”
“你說。”
“按照靜湖的意思,你最終會被這潭血池融盡全身,滲入結晶之中。元素集群會獲得極大的滿足,同時也會因此而失去活性。靜湖為此安排好了一切,他顯然沒有考慮過既讓元素集群消亡,又能讓你活下去的方案……別抖得這麽厲害,放松,快結束了。先聽我說完,我只是說實話,沒有辱罵你的老師。
“靜湖沒有為你安排過未來的出路。如果你沒有自由選擇的權限,他命令你為此而死,你就只能去死,即使現在有我在這也一樣。
“那麽,現在我說一個提案吧。我解決掉元素集群之後,你要活着離開墜月塔。繼續用這具精靈的身體活着。你看行不行?
“如果你做不到,就說明靜湖用法術控制了你。你以為這是你自己的選擇,其實根本不是。如果他沒有控制你,而是像人類的父親母親一樣,只是教育和引導了你而已,那麽你肯定可以做到我說的事情。”
霧凇沒有回答。骨龍的眼眶中,幽火忽然暗了一下,又馬上恢複跳動。與此同時,巨大結晶上傳來一陣陣雜音。
先是很深很遠的聲音,就像冰山在徐行碰撞,然後是近處的碎裂聲,從內部向着淺層蔓延。
幾秒後,結晶的表面徹底裂開了。
晶體崩裂的噼啪聲接連不絕,血池開始變淺,血液向着裂縫中加速傾瀉。
惡魔抓緊懷裏的骨頭,一躍而起。在短暫的懸停時,他展開雙翼。
這對巨大的翅膀和之前不太一樣了:骨架間的火光越發濃密,不再是半透明狀态,而是形成了深紅色的實體翼膜,翼膜與骨架的邊緣上,新生了出一些細小而鋒利的棘刺,遠遠看去,就像是龍的膜翼與鳥類羽翼合二為一。
惡魔縱身向低處俯沖,與此同時,巨大結晶在他身邊碎裂成不規則的數塊。碎片并沒有塌落下來,而是在空氣中一點點化為光斑,然後完全消失。
惡魔找到了更低處的泥土地面。不久前他以人類形态來過這裏。隔着一層層光斑,他看到精靈的屍體蜷縮在地上。
他把骨龍放下來,就在精靈的屍體旁邊。
骨龍伸出被侵蝕得布滿瘢痕的手骨,艱難地拖動身體,靠近精靈,将它護在自己的頭顱和胸腔下面。
空氣中的光斑全部消失之後,惡魔終于看見了元素集群的全貌。
它顏色不定,表面蠕動着不停變換,時而完全漆黑,時而變成灰色或白色,此時它趴伏在遠處的石壁上,覆蓋住巨大的範圍,起初像是一團粘液,然後彙聚起來,伸出類似頭顱和四肢的凸出部位。
它模仿着靈長類生物的結構,但肢體移動起來根本毫無規律,結構不像是任何已知的動物。
它留意着地面上的骨龍,那股誘人的味道顯然還在時刻誘惑着它。
當它從岩壁上起跳,向這邊撲來的時候,惡魔也收緊翅膀,向它沖去。
兩者沖撞在一起,向周圍爆發出灼熱的沖擊,一股燒焦的味道在空間裏蔓延開來,味道比任何營火甚至火災現場都要濃烈,野火咆哮着升騰而起,從塔底沖向天空。
元素集群伸展出無數觸肢,牢牢糾纏住惡魔軀體。灰色線條纏繞在血紅與漆黑的顏色之上,并且不斷收緊、粘連、向皮膚下侵入。
惡魔沒有掙紮,反而還展開翅膀,将自己與這些灰色的線條攏住。翅膀上的細小棘刺互相勾連,兩邊的翅膀最終合攏成一個巨大的繭。
繭的外膜先是暗紅,然後變成流動的火焰,這團龐大的火焰就這麽懸浮在半空,墜月塔內忽然變得十分安靜。
幾秒後,一聲高頻的嗥叫打破寂靜。聲音穿透山體,驚起林中無數飛鳥,野獸四散奔逃,數不清的昆蟲從樹木上被震落。
那團火焰發生了變化。先是數條尖刺穿透出來,然後黑色從內部翻轉出來,把紅色重新收入內部。
延向天空的是兩片黑翼,垂下地面的是一條長尾,惡魔再次伸展全身,黑色的表皮上顯現出一條條紋路,紋路裏流動着滾燙的熔岩。
原本糾纏在惡魔體表的灰色已經不見了。
惡魔徐徐下降,身周熾熱的空氣不斷舞動着,像一條條火舌般刮擦着岩壁,貪婪地舔舐着殘存的所有深淵元素。
他的雙腳接觸到地面,那一瞬間,巨大的黑色異界生物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身穿破舊皮甲的賞金獵手。
衣服下擺先是無風飄動,然後“噗啦”一下落下來,恢複了平時的模樣。卡林格深吸了一口氣,眼神還有點恍惚。
“唉,沒法維持那種舒服的形态了,”卡林格舔了下嘴唇,“沒辦法。這裏的深淵元素已經不夠了。”
烈火燒光了氧氣,其本身就也會熄滅。惡魔吃完了周圍的深淵力量,自身也不得不遵從本位面的規則,被壓縮回類人生物形态。
現在的墜月塔底部一片黑暗,但卡林格并不需要照明。
他向着骨龍走過去,在頭顱邊蹲下來,觀察着它孔洞的眼眶。眼眶裏的火光太弱了,弱得幾乎看不清。
卡林格試着叫了它幾聲,幽火沒有什麽反應,甚至還比之前更暗。
正在卡林格握緊雙拳,皺眉沉默時,他的衣服長下擺被輕輕拽了兩下。
他回過頭,精靈霧凇趴在地上,連頭也不擡,只是艱難地伸着一條手臂,揪住他下擺破爛的邊緣。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