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卡林格心中有三個疑惑:

第一,黑樹村附近的異界感染是怎麽回事。第二,精靈霧凇到底是什麽身份。第三,霧凇寫信時的遣詞造句為什麽如此優雅。

現在前兩個疑惑都已得到解答,只剩下第三個問題還沒有答案。

卡林格從塔底回到了第七層的大圖書室。書架上的書都深奧艱澀,他不會去碰,倒是攤平在桌上的書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是一本禮儀書,不光教授禮儀動作,還講解在哪種場合做出哪種反應更加得體等等。卡林格大概翻了一下,書裏教過如何與人寫信寒暄,如何與第一次見面的人打招呼,如何禮貌得體地告別,如何讓人對自己有好印象等等……卡林格琢磨了一下,霧凇好像是故意把書反着看,所有行為反着做,争取成為一個不受歡迎、不會被人記住的人。

卡林格笑着搖搖頭。不知這是不是法師靜湖的囑托,比如“不要讓村民太在意你”之類的。

卡林格專門留意了一下所有通用語标題的書,發現了不少這類通俗讀物。從說教社會道德,到禮儀與為人處世,還有講解各國各地風土民情,以及一些黑樹村本地編年志。

據卡林格所知,法師們一般不留這種書,即使他們小時候看過,長大後也絕不會把它們留在書房,萬一被外人發現,老臉都沒處放了。

墜月塔裏會有這些書,顯然是因為靜湖要像教孩子一樣教育霧凇。

主人與工具,法師與魔像,創造者與作品,父母與孩子……靜湖與霧凇的關系就像這一切的融合,其中更接近親子的部分,不知道能占到多大比例。

如果說他們的關系僅僅是法師與魔像,這似乎不太準确,主人不需要對一件工具教導禮儀,更不必給他講解這個世界。

如果說他們是父母與孩子,也仍然不符合實情,父母生下孩子,并不是為了讓他以特定的方式去死。

即使在深淵位面也不會這樣。惡魔母親可能不介意孩子死掉,但她并不會提前設計好如何讓他死,然後再好好教育他、好好與他相處。

卡林格自認為非常了解人類,在人類裏面,法師是比較難理解的玩意兒。他對精靈了解得也不算多,而靜湖又是精靈,又是法師,複雜程度可想而知。

不過,靜湖早就消失了,就算理解了他也沒什麽用。這世上神秘的東西太多了,能懂就懂,實在懂不了也無所謂。

卡林格把随手拿的書扔回桌上,轉身離開書房。他來到走廊裏,浮碟正好從塔底升上來,霧凇坐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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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确地說,是靜湖的屍體坐在上面,真正的霧凇還在塔底。

浮碟停穩後,霧凇慢吞吞地扶着石壁起身,卡林格去攙扶他,他像從前一樣低頭躲閃着卡林格的視線。

“浮碟能動啦?塔裏的魔法體系恢複了?”卡林格問。

霧凇點點頭。

“你還好嗎?”卡林格摟着他,讓他倚靠在自己身上,“是特別疲勞嗎?需要我抱着你走嗎?是不是累到沒法說話了?”

霧凇一臉莫名:“沒有……這具身體是完好的呀。”

“但你本身受創那麽重,靈魂肯定也相當疲憊。”

“還好。不會有事。你看,我都有力氣恢複塔內魔法了。”

卡林格扶着他重新走回書房,讓他坐在軟椅上,自己坐靠在書桌邊。霧凇一言不發,立刻進入了工作狀态。

他默默整理書桌上的文件和工具,檢查天花板上的一個個法術機關,重新試着啓動球形四足魔像……一切動作有條不紊,就像是在度過法師最平凡的日常,就像從沒發生過之前的事情。

卡林格看了他一會兒,問道:“我本來是想讓你多休息一會兒的。呃,你真的不用躺一會兒什麽的嗎?”

霧凇搖搖頭:“不用。我不需要。”

也是。他并不是真正的精靈,休息的方式也不是吃飯睡覺之類。塔下的那具龍骨已經脫離了結晶上的法陣,雖然它受損嚴重,但從此不會再繼續被侵蝕,對于霧凇來說,這已經是最好的休息方式了。

霧凇正打算寫東西,他拿起琉璃筆,可是手在微微發抖。于是他慢慢放下琉璃筆,換了一支羽毛筆。

在他未落筆時,卡林格輕輕托住他的手腕。霧凇沒有擡頭,只是繼續盯着桌面。

卡林格問:“你是不是還有點怕我?”

“是的。”

還挺誠實。卡林格說:“這也難怪。畢竟剛才我……”

他停頓了一下,想了想,如果直白地說“剛才我吃了一點你”好像實在是太奇怪了。現在他是個人,說話得像個人樣,于是他改口說:“別怕。你也是法師,你讀過書的,像我這樣的深淵生物不會随便發狂,我不會再傷害你的。”

“我知道,”霧凇輕輕說,“剛才你也并沒有發狂。你一直很克制,謝謝你。”

“你竟然跟我說謝謝,我好不習慣啊。”卡林格說。

霧凇問:“不應該嗎?”

“應該,非常應該,”卡林格說,“那你不要怕我好不好?”

說話的時候他還握着霧凇的手腕,霧凇也沒有要抽回手的意思。之前在塔底的結晶上,卡林格撫摸過骨龍殘缺的前爪,現在他掌中的纖細手腕屬于一具精靈屍體,但在他看來,卻和觸摸龍骨的感覺沒什麽區別。

霧凇微微皺着眉,想了一會兒才說:“可以。我盡力而為。”

卡林格感嘆:“你回答得這麽認真,讓我很難接話。”

他這麽一說,霧凇就也不接話了。卡林格終于放開霧凇的手腕,繼續看着他忙碌但緩慢地處理法師塔內必要的事務。

過了好一會兒,卡林格突然一個激靈站直:“糟了!我忘了!”

霧凇疑惑地看着他,他四下看看:“你這裏有鐘表嗎?”

霧凇給他指了個方向,卡林格匆匆去确認了一下,又匆匆走回來,剛才面對元素集群的時候,他表情都沒有現在這麽嚴肅。

“我在塔裏待了一晚上了!”卡林格沉着臉說,“山下那幫村民原本以為你死了,現在恐怕他們會認為連我也死了。我得趕緊下山一趟,但願他們別跑出去喊更多人來。”

他走了幾步,又回頭看看霧凇:“不過……你到底死了沒有?你決定一下。”

“怎麽決定?”

“如果你沒死,咱們就編個理由,說你受到什麽什麽法術的保護之類的,又起死回生了。如果你死了……那就是死了,我就說已經解決了一切,把你埋在山裏了。”

霧凇想了想,說:“那我還是死了吧。他們認識的精靈是靜湖,靜湖不在了,應該讓他們有機會懷念他。”

卡林格說:“也許他們知道你和靜湖是兩個不同的精靈,他們知道死了一個,另一個呢?”

霧凇輕笑了笑:“你知道為什麽老師叫我‘霧凇’嗎?”

“因為你的骨頭生前叫這個名字?”

“是的。那頭龍……這麽說有點奇怪,那明明是我的身體,可我卻不是在說自己。那頭龍的名字是霧凇。”

在靜湖的大量筆記中,有一段記載了龍骨的來歷。它是一頭死在遙遠年代的銀龍,死因已不可考。

它從沒有打敗過惡魔,甚至它可能根本沒見過惡魔。它和古戰場上的惡魔屍骨屬于不同年代,只是碰巧留在了一個地點而已。

靜湖在利用它的屍骨時,從殘留的靈魂上面感知到了它的世俗名,那一縷僅存的靈魂只來得及陳述只言片語,就消散在了魔法的流動中。

“我覺得,我還是‘死了’比較好,”霧凇邊寫字邊說,“靜湖死了,真正的霧凇也早就死了。如果你告訴村民們我又活了,他們不是白傷心了嗎。”

卡林格說:“白傷心又怎麽不好了?欺騙他們的感情有罪惡感,所以就幹脆騙他們騙到底?”

霧凇歪了一下頭,從表情看,他似乎并不能理解“騙他們騙到底”到底有什麽不好。

思考片刻後,霧凇說:“我只是覺得,如果黑樹村的人一定要為誰而傷心,那就為靜湖和霧凇吧。不是我,而是真正的霧凇。”

卡林格不是很能理解骨龍魔像的思考方式,不過他還是點了點頭。“精靈霧凇”死不死都是小事,無非就是撒謊方式不一樣而已。

他探頭過去看霧凇寫東西。原來霧凇是在寫信,仔細一看,還不是一般的信,而是像模像樣的遺書。

內容不長,交代的事情也都無關緊要,主要是為了體現出這是遺書。

字體還是那麽優美,行文還是那麽整潔,措辭也還是十分暴躁,其中還有一些內容幾乎稱得上是恐吓威脅。

“你幹嗎對他們這麽兇啊?”卡林格問。

霧凇下意識地躲了一下,想用手捂住紙,這導致筆尖震顫,最後的幾個字母歪歪斜斜,沒能畫出完美的花體字。

這樣就更像遺書了,而且是瀕死的時候寫的。

被卡林格一問,霧凇自己也皺起了眉:“也是……其實現在我沒那麽煩了,完全可以平和一點的。大概是習慣了……”

聽他的意思,卡林格琢磨了一下,再一次有點驚喜——原來他不是故意假裝暴躁的?他是真的很煩,所以自然而然寫出了各種優雅措辭?不愧是龍的骨頭,真有天分。

“為什麽盯着我……”霧凇擡眼瞟了一下卡林格。

卡林格笑道:“沒什麽。我只是在想,如果村民得知山裏的精靈死了,山上也沒有什麽惡魔了,那他們會不會整天跑到墜月塔附近來鬧騰啊?這樣你不煩嗎?”

霧凇說:“這座山本來就屬于他們。再說了,沒人能發現墜月塔的入口,他們進不來,我也不會出去,這樣就沒人能打擾到我。”

霧凇找來信封,把信按照固定方式折好,封裝,蓋印,遞給卡林格。卡林格把它塞進腰包裏,故意攥了一把,這樣信紙會顯得更滄桑,更像是山裏經過一場慘烈大戰都留下的。

兩人乘浮碟到最上層,墜月塔的大門又一次打開。

些微晨光從門縫傾瀉進來,霧凇看着地板上的冷色光,輕輕嘆了口氣。

卡林格把他的反應看在眼裏,但暫時沒有多說什麽。

卡林格走出塔門,回頭對霧凇眨眨眼:“撒謊的事兒都交給我吧,放心。”

“你還有答應我的事沒做呢。”霧凇提醒道。

“我知道,記着呢。去奧法聯合會是吧?那些人真的可信嗎?不會有人打什麽壞主意嗎?”

霧凇笑道:“一群法師嘛。最壞的主意就是霸占靜湖留下的書和各種知識。但是沒關系,靜湖的目的本來就是這樣,書也好實驗記錄也好,本來就是要給他們的。”

“也是,”卡林格點點頭,“那我先走了。”

他背對着霧凇揮揮手,霧凇對着他的背影輕輕躬身行了一禮。

這次,墜月塔的大門沒有馬上關閉,而是開了好一會兒,直到獵手的背影消失在山林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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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樹村的情況果然如卡林格所料,真是一片愁雲慘霧。

這一大清早的,田地裏根本沒人勞作,路上也沒什麽人,偶爾有幾個小孩跑過來,看到卡林格,一臉迷惑,然後又迅速跑走,不知是不是給大人通風報信去了。

卡林格剛靠近歡歌小屋,一群人就從店裏湧了出來。看來歡歌小屋不僅是村圖書館,還是村議事廳。

人們一個個紅着眼睛,臉色蠟黃,看起來是基本一夜沒睡。常駐吟游詩人和女店主扒開人群,難以置信地注視着卡林格,然後雙雙向他沖了過來。

卡林格趕緊躲開,邊躲邊喊:“別,別擁抱我,我肋骨受傷了!”

母子倆停下了撲抱動作,眼睛裏轉着淚花。漸漸地,更多人圍了上來,女人們破涕為笑,男人們振臂高呼,數只小孩叽叽喳喳一起說話,也聽不清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麽。

這一天,卡林格受到了盛大的歡迎,他自己也搞不清這到底算是歡迎儀式還是演講大會,反正全村大多數人都聚集在了歡歌小屋內外,坐不下的就擠在街上,卡林格坐在靠近門口的椅子上,徐徐講述着山林裏發生的一切。

人們聚精會神地聽着,有時候還抹抹眼淚。他一邊講着,旁邊還有詩人在小本子上快速記錄。

卡林格講的版本既不是實情,也不是霧凇希望的那個極簡版本。

他說,他在山裏和精靈交流過,得知了傳說的真相:

很久以前,這片土地上住着一頭銀龍。在位面開裂的事故中,一些惡魔趁機來到人類世界,正好遇到銀龍。銀龍與衆多惡魔作戰,但惡魔十分強大,而且數量太多,銀龍寡不敵衆,最終英勇犧牲。

龍的靈魂沒有回歸神域,而是留在了土地之中,把自己化作了一道封印,将惡魔禁锢在地下。

就這樣,千百年過去了,這片土地一直安寧無恙。

後來,一位名叫靜湖的精靈法師來到此地,他得知了銀龍的故事,就留下來開始研究徹底消滅惡魔的方法。銀龍的靈魂指引着他,他完成了一個又一個神秘的實驗,距離徹底消滅惡魔這一目标越來越近。

消滅惡魔,就必須直面惡魔。但惡魔狡猾又兇殘,精靈最終還是失敗了。惡魔借着這次機會,沖破了一點點封印,馬上就要重回人間了。

精靈覺得自己很對不起山下的居民,于是他利用最後的機會,把自己的身體獻給了遠古銀龍,希望銀龍複活,擊殺惡魔。

銀龍靈魂接納了精靈的身體,化作了一位擁有高超智慧、強大魔力的精靈法師。在他與惡魔交戰期間,外來的賞金獵手就負責清理想逃跑的魔怪。

最後,“龍法師”終于殺死了最強大的惡魔,終結了這場危機。戰鬥結束後,巨龍的靈魂就要離開了,人人皆知,這種具有神性的傳奇生物有着高貴的靈魂,他們的靈魂最終會去往屬于真龍的神域。

龍的靈魂離開之後,精靈的身體也失去活性,變成了一具屍體。外來的賞金獵手将精靈安葬在山裏,依照精靈的遺言,選了一個沒人能找到、永遠不會被打擾的地點。

這就是事情的全部經過。

卡林格邊講着這些,邊吃完了一頓午飯。他本來想建議村民們也先去吃飯,但村民表示不餓,寧可在這聽他講。

全部講完之後,整個屋裏和街道上先是一片寂靜,然後有人低聲感嘆,有人交頭接耳,角落裏不知是誰開始鼓掌,帶着全部人都逐漸鼓起掌來。

在全村雷鳴般的掌聲中,卡林格繼續吃着飯,常駐吟游詩人調了調琴弦,甚至想立刻作曲。

最後,卡林格把“龍法師”的親筆信交給了村長。他叮囑說,龍法師信任村民,所以才願意讓他們知道這一切,希望他們能盡量保密,不要讓外人知道精靈的屍體埋在山裏。萬一有好事的冒險者聞聲前來,會打擾到精靈的安眠。

老村長沉重地點點頭,指了指正在調琴弦的常駐吟游詩人:通常外來人都是他們家接待,他講的故事都要添油加醋,沒有外來人會相信的。

卡林格也深表同意。這故事也就黑樹村的人信一下,有點本事的人都不會相信。它根本不符合異界生物生存規律,有悖于奧術學科基礎知識。

到了下午,卡林格說還要趕到城裏和公會的人交接,不得不趕緊動身離開。

村裏的人看他有傷,武器也都丢了,就給他準備了兩把劍和一堆食物藥品等等,還多送了他一匹馬用來馱東西。

回想剛來黑樹村的時候,卡林格覺得這件任務不好做,搞不好會得不償失,現在他倒是開心得很,非常慶幸自己沒有拒絕這份委托。

對于賞金獵手協會而言,對于真正的專業人士而言,這次的事件無非是一場異界感染。賞金獵手接受委托,撲殺感染體,銷毀感染源,一切就結束了。

至于龍和精靈,他們會被寫成歌,說成故事,塑造成傳奇裏的虛構人物。

他們會在詩歌中,而不是在現實中被記住。這樣也就夠了。這樣更好。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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