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款冬姑姑 (1)
樓音出宮去送劉大人,眼看要回宮了,款冬姑姑見天色暗得早,便想樓音一定在宮外吹了冷風,于是打點香兒和琦蘭好生在宮裏候着公主,自己去禦膳房親自悄悄公主的晚膳準備得如何了。
華燈初上,宮女太監們來來往往忙碌着給各宮傳膳,穿梭于長廊小道,目不斜視,生怕耽誤了主子的差事。款冬姑姑繞過金華殿,突然遇上了一個小宮女。
“姑姑!”小宮女笑着,眼睛眯成了一彎月牙,“您上哪兒去?”
款冬姑姑認識這宮女,是她的同鄉,才入宮兩年,如今在慶祥姑姑手底下管教着,人機靈讨喜,慶祥姑姑很喜歡,時常提起她。
“去禦膳房悄悄公主的晚膳。”款冬盯着她手裏的兩個白瓷罐子,鼻子很靈敏地聞到了香味,問道:“你手裏這是……槐花蜜水?”
“姑姑鼻子真靈!”小宮女獻寶似的把白瓷罐子塞給款冬姑姑,說道,“我娘剛托人給我送到宮裏來的,今年的蜜水可甜了!”
款冬姑姑的家鄉最出名的便是蜜水,汁水濃稠,甘甜可口,清香宜人,她早就聞到了。揭開蓋子一看,亮澄澄的汁水蕩漾着,還有幾粒花粉飄在上面,若是每日早上喝上一口,整天人的心口的甜蜜蜜的。可惜款冬姑姑家裏早沒人了,她也十幾年沒喝到家裏的蜜水了。
“姑姑自進宮後就再也沒回過家了吧?”那小宮女又把白瓷罐子往款冬姑姑懷裏塞了塞,說道,“這一罐兒就孝敬姑姑吧,權當感謝姑姑這幾年的照顧。”
原本款冬在樓音那裏得的賞賜就足夠羨煞人眼了,所以底下的宮女太監常常想送些禮求個前程她從不會收,但這家鄉的蜜水,她是在是想念得緊。
“你娘辛辛苦苦将這蜜水托人帶到宮裏,你就給我一罐,這……”款冬姑姑猶豫了一下,還是把罐子還給了她,“我早就忘了這蜜水的味道,不喝也罷。”
小宮女卻笑嘻嘻地說道:“一罐蜜水哪裏值什麽,哪裏趕得上姑姑平時對我的照應,這全是小的們一點心意。”
她說着就要走了,“姑姑收着吧,我出來太久了,這就要回去當差了,不然慶祥姑姑得扒了我的皮。”
看着小宮女走遠,款冬姑姑把罐子往懷裏塞得更緊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拿的是公主賞下來的珍寶呢。
這一打岔,天色已經完全黑了,款冬姑姑又加快了腳步禦膳房去。
路上宮人越來越少,款冬姑姑的步子也越來越快。遠遠看見一抹明黃色身影,身後跟着幾個侍衛,不用看臉也知道是誰。
太子與樓音不對付款冬是知道的,所以平日裏也盡量避着這位太子爺。但現在一條路上迎面走來,她想躲開卻是不能了,只能迎上去請安。
Advertisement
“奴婢給太子爺請安。”
太子剛才在養心殿與皇帝談話,談到運河開鑿勞民傷財,皇帝便勃然大怒,罵他沒有遠見,政治目光不及樓音萬分之一。如今出來了心裏正窩火,又看見樓音的乳母,不由得更是一股子氣。
“滾開!”
太子把對樓音的怒氣轉移到款冬姑姑身上,一腳踢開了她。
款冬姑姑本就年邁,哪裏經得住這一踢,整個人歪倒在一邊,連手裏的蜜水罐子都摔了出去。這一摔,一罐子粘稠的蜜水盡數漸到了太子的鞋上。
人不順心的時候,但凡一點小事都能讓心裏的怒火徹底爆發。這一下,太子是完全勃然大怒了,他身邊的侍衛秦桑看着太子脖子開始漲紅,紅到了臉上,額間的青筋一跳一跳的。秦桑心思一活絡,對着款冬姑姑就是一巴掌,“狗奴才!”
年邁的款冬姑姑哪裏經得住身強體壯的侍衛這用盡全力的一巴掌,她頓時頭冒金星,連眼前的景象都開始昏花了起來,喉嚨裏一股腥甜。
太子看着這老邁乳母的模樣,不覺便想到了樓音那可恨的臉,那只會甜言蜜語讨父皇歡心嘴。他将沾着濃稠蜜水的鞋子伸了出去,說道:“舔幹淨。”
款冬姑姑一驚,她是皇後帶進宮的,雖是奴才,但下面的人各個都巴結着她,其他主子也都給她幾分薄面。皇後去世後,她做了摘月宮的掌事姑姑,平日裏皇上也對她客客氣氣的,更被說那些想巴結樓音的人了。
她當了幾十年奴才,卻也從來沒受過這樣的屈辱啊……
但內心再不平靜,她也知道自己的尊榮,都是主子給的。如今這位也是主子,別說舔鞋子了,讓她做些再下賤的事情,她也不得反抗,即便自己如今也是有品級的宮女,可在主子面前,她始終只是個奴才。
她匍匐着,滿滿把頭湊上去,舔了一口,那充滿家鄉味道的香甜的蜜水在舌尖化開,卻如□□一般,讓這幾十年來一點點的尊榮消失殆盡。她肩膀顫抖着,屈辱的滋味瞬間在全身蔓延開來,浸入骨頭。
太子卻突然踢開了她,恨恨罵一句“晦氣”便轉身走了。
款冬姑姑還匍匐在地上,爬着細紋的眼睛緊緊閉着,将多年來沒流過的眼淚硬生生憋了回去,這才起身,收拾了地上的陶瓷碎片,用手帕包起來扔到了草叢裏。
走到禦膳房時,她面色已經無異,除了臉上那鮮明的五指印與微紅的眼眶。禦膳房的人看到款冬姑姑的模樣,又不敢開口問,各個面面相觑,恨不得立馬下了值好好聊聊誰敢打款冬姑姑,今日公主好像不在宮裏,回來會不會大鬧一場?怎麽挨了打還來了禦膳房?不該回去等着公主回來告狀嗎?
禦膳房的人心裏已經演繹了無數個版本了,款冬姑姑卻像沒事人一般,挨個兒看了看給樓音準備的膳食,再吩咐熬一碗姜湯,便回了摘月宮去。
樓音回到摘月宮時,只覺氣氛不對,各個兒都屏氣凝神的,大氣兒都不敢出。樓音帶着一絲狐疑,走進了內殿,款冬姑姑笑着迎上來,接過了她身上的披風。
“今兒天冷,公主先進屋暖暖身子,再喝一碗姜湯。”她打了簾子,說道,“晚膳已經擺好了,都是公主愛吃的。”
樓音停住,看着她的臉,問道:“你的臉怎麽回事?”
款冬姑姑伸手捂住掌印,說道:“不礙事,小磕小絆。”
“小磕小絆能磕出個手掌印來?”樓音想伸手摸一下,款冬姑姑卻躲開了,“都是奴婢的錯。”
樓音此刻是飯也沒心情吃了,她環顧四周一圈,對香兒說道:“你來說,怎麽回事。”
香兒一得了開口的機會,立馬說道:“今日款冬姑姑給太子請安,太子卻一腳踢翻了姑姑,姑姑手裏的蜜水便砸了,濺了太子一腳,太子身邊的侍衛便給了款冬姑姑一巴掌,太子還讓姑姑舔了她鞋子上的蜜水!”
香兒一股腦把事情全說了出來,款冬姑姑尴尬地站着,手足無措。
樓音将撤下來的披風又穿上,說道:“帶侍衛,跟本宮去一趟東宮。”
款冬姑姑裏面跪下來拉住了樓音的裙角,說道:“原本就是奴婢的錯,公主犯不着為了奴婢與太子撕破臉。”
樓音冷笑,“與他撕破臉是早晚的事,既然他如今都不願維持表面的和諧了,本宮還忍他做什麽。”
寒風呼嘯,秋雨交加,如雕塑般的士兵手握□□立于大梁宮門之外,任憑風雨落于他們的肩頭。只有偶爾幾輛達官顯貴的馬車出入這莊嚴肅穆的宮門,鮮有行人逗留。随着一聲馬兒嘶鳴打破這寧靜,一匹駿馬自宮內狂奔而出,馬兒身姿矯健,毛發黑得發亮。駿馬飛奔,路人只見一道紅影閃過,待定睛細看,才發現那駕馬之人一襲紅裘披風,揚在風中如戰袍一般呼呼作響。紅衣黑馬,如同一抹濃墨重彩灑在了這肅殺的冬景圖中。
樓音駛出宮門許久,宮內才又有幾十人馬飛奔出來,緊随她的方向。
樓音在乾坤大道最雄偉的一座府邸前勒了馬,長身立于馬上,英姿飒爽,揮鞭在空中笞出一聲巨響,劃破了這條大道的肅穆與寧靜,鞭子的回聲遲遲回旋在上空,讓人不寒而栗。
“樓辛,你給我出來!”
她這一喊,引起了行人的一陣陣騷動,紛紛側目卻又不敢停留,這可是東宮啊,他們還不敢在這裏看熱鬧。
東宮門外停了不少奢華的馬車,車身上皆雕刻有大梁各個王侯将相的家徽,想來今日東宮之中是聚集了不少權貴的。門外看守的下人早已吓軟了腿,屁滾尿流地爬進去通報。不一會兒這東宮的主人太子便出來了,他着靛青色常袍,厚重的披風松垮地搭在他的肩上,很明顯他出來得匆忙,連領口都沒有系好。他步履急躁,臉上的怒氣更是噴薄欲出,青筋暴起,似乎要把樓音生吞活剝了似的。,随着他出來的,還有樓音的堂妹尤暇。
此時,從宮內追出來的人馬已經井然有序地立于樓音身後,樓辛身後也出現了一堆達官貴人與下人,大家雖不知發生了什麽事但這架勢倒像是雙方已經對峙上了。
人一旦多了起來,不少行人也有膽子稍作停留看看熱鬧。太子右手緊握腰間佩劍的劍柄,似要把劍柄捏碎一般,咬牙切齒說道:“樓音,你又發什麽瘋?!”
“我可沒發瘋。”樓音一手拉着缰繩一手握着馬鞭居高臨下地看着太子,“我只要你交出秦桑。”
樓音此話一出,太子身後一黑衣男子臉上剎那蒼白,一個腳步不穩差點跌倒。太子見狀,更是惱羞成怒,揮袖怒指樓音:“你這無法無天的東西!”
樓音似乎很樂意看見太子的震怒,她放下馬鞭,反手抽出纏于腰間的軟件,動作幹淨利落,劍鋒铮亮鋒利,讓在場所有人倒抽一口冷氣,“我再說一次,我只要你交出秦桑。”
“姐姐這是做什麽。”尤暇站在太子身後,說道,“咱們都是一家人,有話進屋好好說,在這外面成什麽樣子。”
尤暇雖“邀請”樓音“進屋”,人卻站在太子身後,動也沒往前動一點。
二者氣氛如此劍拔弩張,行人紛紛縮頭走了,太子身後的一些人也想腳底抹油,這兄妹二人的是非還是少惹一點最好,奈何衆目睽睽之下誰也走不了。枝枝附于樓音耳邊輕聲說道:“公主,咱們還是回宮吧,切勿太急躁。”
而樓音卻對她的話恍若未聞,太子身後一人也輕聲說道:“太子,秦桑只是一小小侍衛,不如就把他交出去吧。”
太子還未發話,秦桑就已經“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拉着太子的衣角哭求道:“太子救我!我若落到公主手裏連個全屍都不能得呀!太子救我啊!”
一個侍衛性命事小,太子整個東宮面子事大,太子此時氣急語氣反而平靜了下來,他踢開秦桑,對樓音說道:“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你!莫要以為我東宮就沒人治得了你,趕緊滾回宮去我便不與你計較!”
樓音笑她這哥哥怎麽到了這時候還只知道說面子話,她歪頭看着太子,“哦?我倒要看看東宮誰能治得了我。是太子你呢?還是你這群只會吃幹飯的幕僚?”
太子身後的幕僚不知是被羞辱了氣憤難堪還是真的不怕事大,竟悄聲念叨:“今日若輕易将秦桑交出去,東宮顏面何成,如何在朝中豎威啊。”
樓音暗罵幾句老不死的,揮劍指向太子,問道:“秦桑,你是交也不交?”
太子拂袖,揚着下颌,當了二十年太子的他自然渾身一股王者威嚴,只是這氣勢在樓音眼裏卻只是虛張聲勢,“不交!”
聞言,樓音便躍身下馬,身後跟着的侍女侍衛們也紛紛翻身下馬。樓音束着淩雲髻,斜插一根白玉小簪,除此之外再無飾品,腦後長發由一根紅色絲帶束了起來。她步伐邁得大,絲帶随風飄了起來,像是猛獸在張牙舞爪,又像騎在老虎頭上的狐貍在耀武揚威。待樓音離太子只有兩步之遙,太子身後的人卻全都默契十足,如避猛虎一般往後退去,原本擁擠的地方變得空蕩蕩只剩太子,太子妃,與樓音,還有癱在地上的秦桑。
尤暇這下才堆笑笑臉,拉住了樓音的胳膊,說道:“姐姐,莫意氣用事,一家人沒有解不開的誤會,何必鬧得大家臉面都挂不住。”
樓音沒有理尤暇,她擡頭看着太子,依舊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紅唇輕啓,“交不交?”
太子不甘示弱,一字一句道:“不、可……”
只是這“能”字還未出口,在場所有人便聽見一聲悶哼,感覺有什麽東西濺到了自己袍角上,再低頭時,發現秦桑已經血濺三尺,眼球似乎要瞪出來一般,睜睜看着樓音。似乎只是一剎那的動作,揮劍,封喉,收劍,樓音便了解了秦桑的性命,太子甚至都沒來得及說完一句話。
枝枝即刻接住了樓音的劍,用絲帕仔仔細細地擦拭。樓音掃視衆人,目光冷峻。盡管血跡濺上他們的袍角,他們也只當沒看見,默默再退了一步。太子雙手微顫,太陽穴一陣一陣得跳動,眦裂發指,下一秒可能就要将樓音茹毛飲血,可樓音卻輕描淡寫道:“一個狗奴才,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德行,就敢動本宮宮裏的人。仗着自己有個主子就橫行霸道,也不想想肚子裏有沒有貨,不過是草包一個,還敢跟本宮叫嚣,腦子是喂狗了嗎?”
語畢便轉身而去,帶着她的人上了馬。太子始終未發一言,站在他後面的人都看不清他的臉色,只覺太子的沉默是暴風雨前的寧靜,風雨欲來啊。
樓音駕馬行駛兩步又回頭說道:“你若不服,大可到父王面前告我一狀,否則,就給我憋着。”
☆、33|32.26.026.¥
樓音騎着馬,帶領一隊侍衛回宮,枝枝跟在她後面,看見她的背影孤傲而決絕。在東宮面前如此放肆,公主怕是應了她的猜想,定要與太子奪一奪儲君之位了。可如此一來,也是把自己逼進了死路,若是公主大計失敗,那豈不是再無活路?
雄偉而空曠的乾坤大道像是沒有盡頭一般,樓音順着排列俨然的梧桐樹慢慢前行。忽然,眼前一抹鴉青色身影在漆黑的夜裏一閃而過。
即便鴉青與黑夜好像要融為一體,但樓音還是一眼看到了那個身影。那身形體态,她過目難忘。
鞭子在空中揚起,攪動了靜默的空氣後笞在馬兒身上,一聲響徹天空的嘶鳴響起,樓音策馬直追。枝枝愣了一回,不知樓音這是幹什麽,席沉早已追上去,枝枝回頭對其他侍衛吼道:“快追啊你們!”
深秋的風如冰刀一樣挂在樓音臉色,她從乾坤大道一路追到東市口,看着那人的身影漸漸淹沒在人群中。
樓音立于人來人往的東市口,侍衛迅速分為兩列,将人群分開。樓音一眼望去,再看不到那人身影,只嘆了口氣,看到空中萦繞起一團白霧,便轉身回了。
“公主,您找什麽?”枝枝問道。
樓音眉頭緊蹙,化不開的疑惑凝結在眉心,她疑惑那人是誰,疑惑那人為什麽要接近她,又疑惑他帶給她的感覺那麽奇異。
可那人卻像人間消失一般,再也沒出現過,直到今天,才看到他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
樓音帶着滿肚子的疑問回了宮。摘月宮外,已經站滿了人,樓音看了看,皇帝的人,紀貴妃的人。她一進去,便看見皇帝坐在主位上,低着頭念叨着什麽,而紀貴妃在一旁漲紅了臉。
款冬姑姑跪在地方,扭過頭來看了樓音一眼,眼裏的恐慌還未消除,張嘴說出的話卻滿溢關懷:“香兒,趕緊給公主拿暖爐來!”
香兒一路小跑着去拿暖爐,樓音撣去了身上的落葉,說道:“父皇和貴妃娘娘好興致,一同光臨我摘月宮,有失遠迎了。”
皇帝捏着一塊八卦符,嘴裏念念有詞,好像在念什麽咒語一般,恍若沒聽到樓音的話。
原本皇帝不開口,紀貴妃是不敢開口的,但此刻皇帝卻好似還沉迷在什麽咒語中,紀貴妃便先說道:“好興致?你帶人到東宮殺了太子的貼身侍衛,還問皇上和本宮好興致?”
樓音眉眼裏帶了不耐煩,說道:“不就是殺了一個奴才,貴妃娘娘至于這麽大陣仗嗎?”
這無所謂的态度徹底點燃了紀貴妃心裏的火,她憤然起身,長篇大論地斥責樓音的行為會給太子造成怎樣的負面影響,太子的威嚴如何掃地。氣勢如同在朝廷上指點江山的大臣一般口若懸河,列出樓音點點罪狀,好似樓音只差一點就成了千古罪人一般。
“太子乃一國儲君,被公主如此羞辱,日後如何在朝臣面前立足,如何在百姓面前立足?”
紀貴妃一口氣說完,便跪在了皇帝面前,說道:“公主如此嚣張,若助長風氣,日後誰還把太子放在眼裏?臣妾懇請皇上嚴懲公主,以儆效尤!”
皇帝的目光終于從八卦符上移開,落到了樓音臉上,但他似乎想到了什麽,又轉頭去看跪在地上的款冬姑姑,看到她臉上的巴掌印,眼神便有些恍惚,不知在想些什麽。
“貴妃娘娘嚴重了,我不過是殺了一個奴才而已,沒有羞辱皇兄的意思。我們兄妹倆自小打打鬧鬧慣了,何必就揪着這一回不放?”
樓音輕描淡寫地說着,坐在椅子上整理袖口,摸着繁複的花紋,撫平每一絲褶皺。可紀貴妃今日似乎是不給樓音一點顏色看看便不罷休,跪在皇帝面前,一幅視死如歸的表情,好像眼前的樓音與她有血海深仇一般。
樓音環顧四周,說道:“皇兄怎麽沒來?怎麽還跟小時候一樣,出了事只知道找母妃,自個兒倒躲起來了。”
這一句話把紀貴妃噎住了。從小沒人敢惹太子,除了樓音,而偏偏小時候的太子又是個哭包,被樓音氣哭了便只會哭着去長春宮找母妃出頭,樓音卻在旁邊咯咯地笑,而皇上不僅不斥責樓音,還反過來說太子沒有王者之氣,只會找母妃算什麽太子。
紀貴妃擡頭看了看皇帝,果然,一直默不作聲的皇帝眼裏也捎上的不耐煩。她心裏湧上一陣煩躁,只恨太子當時怎就讓樓音狠狠打了臉,殺奴才事小,掃了太子顏面事大,可皇帝偏偏卻隐隐約約站在樓音那邊。太子也是個不争氣的,丢了人卻躲在東宮裏,說是進宮更是讓人看笑話,她這個當娘的便不得不來給自己兒子讨個公道,偏偏樓音卻氣焰嚣張,根本不把她的話當一回事兒。
“太子政務繁忙,在東宮忙得腳不沾地。你莫将話頭子移開了去,且就說說,今日之事該如何謝罪?”
這時,樓音卻突然跪了下來,說道:“說起來,父皇确實該狠狠懲罰兒臣。”
這下,不光紀貴妃和皇帝,連低着頭的款冬都擡頭去看着樓音,不知她為何說了這話。
“若母後在世,見姑姑受了這樣的屈辱,不知會心疼成什麽樣。”樓音眼裏一陣酸意,看向款冬姑姑,說道,“姑姑一輩子嘔心瀝血照顧母後與兒臣,忠心耿耿。母後生前燈枯油盡時,便是囑咐兒臣長大後要多照應姑姑幾分,可如今,在皇宮裏,在兒臣眼皮子底下,卻讓姑姑受了如此屈辱,兒臣實在有愧母後遺願,應當受罰。”
說完,在地上重重磕了一個頭。
皇帝聽到樓音磕頭發出的那一聲悶響,心疼極了,原本由款冬姑姑身上引起的對皇後的思念被放大到極致,他連忙走下來扶起了她,說道:“阿音這是做什麽,朕何曾怪罪過你。”
皇帝又看了一眼款冬姑姑,說道:“你也起來吧。”
款冬姑姑站起來第一件事,就是來扶樓音:“奴婢受了皇後恩待,連命都是皇後和公主的,哪裏值得公主為奴婢說話,公主快起來吧。”
樓音捏着絲絹,按了按眼角,慢悠悠站了起來。她看了一眼紀貴妃,揚了揚眉毛,眼裏隐隐約約有淚意,而噙着微笑的嘴角卻像是露出了獠牙一般。
現下便只有紀貴妃一人跪着,她臉上由青轉白,連脂粉也遮不住,雙手快掐爛了大腿側邊的衣裙。
“款冬先是皇後公主掌事宮女,現在又是摘月宮掌事宮女,在朕面前也是有臉面的!太子讓款冬跪舔他的鞋子是什麽意思?是在打皇後的臉還是朕的臉?”
皇帝被樓音一番話戳到了心裏最柔軟也是最痛的地方,他似乎能看到皇後伏在床邊,因款冬受辱而兀自流淚的場景,讓他心肝兒都顫動了起來。
紀貴妃沒想到這樣的事情樓音也能搬出皇後來,她不是不知道皇後在皇帝心裏的地位,這比千軍萬馬還來得有殺傷力。她嘴唇發白,顫巍巍地走下來,說道:“太子絕沒有這個意思,那奴才将髒東西灑到了太子鞋上,太子教訓一個奴才而已,哪裏扯得上打皇上和皇後的臉呢?”
樓音立刻接話道:“是呀,我不過是教訓一個膽大包天的奴才而已,哪裏扯得上打太子的臉呢?”
紀貴妃恨不得用眼神殺了樓音,可在皇帝面前,她卻只能裝作委屈的樣子:“這哪裏能一樣!”
“哪裏又不一樣了?”
樓音反問,紀貴妃卻是徹底說不出話來了。論品級,款冬姑姑也比那侍衛品級高,更不用說現在款冬身上還系着皇後的遺願,她又能說什麽呢?
門外的風吹得呼呼地想,長福打了簾子進來,說道:“皇上,妙冠真人帶了新煉的仙丹,正在養心殿等候聖駕呢。”
皇帝搓着手裏的八卦符,對紀貴妃說道:“你若有功夫在這裏為你兒子打抱不平,不若多花點心思教導教導他,如今是要當父親的人了,連一篇像樣的策論也寫不出來,政見更是連朕不好意思往折子上寫,朕如何放心将這大好河山交給他?”
說完,便出了摘月宮,急着往養心殿去了。
紀貴妃臉色黑青,心跳聲連自己都聽得見。她雙手微顫,不知是被樓音氣的還是被皇帝吓的,她合眼半晌,深吸了一口氣,才慢慢踱到樓音面前。
有千萬句斥責的話想說,可臨到喉嚨,紀貴妃也只是咬着牙齒說了一句“算你厲害”。
自從樓音搬出皇後,紀貴妃便知道,她與太子落了下風。如今的結局,已經是最好的了。
送走紀貴妃等人,樓音才感覺到渾身似乎要散架一般。款冬給她揉着肩膀,帶着哭腔說道:“公主這樣為奴婢出頭,奴婢怕是做牛做馬也報答不了公主的恩情了。”
樓音沒有說話,卻只想好好歇一歇。
席沉走正殿,帶了一股冷風,在暖爐前烤散了一身涼意才進來。
“公主,最近季公子的府邸有些不對勁。”
樓音倏地坐了起來,問道:“如何了?”
“今日,他的府邸周圍出現了一些來歷不明的人,日日在府邸周圍徘徊,總注視着裏面的情況。”
樓音一直讓席沉派人盯着季翊府邸的動向,這幾日席沉手底下的人發現了不對勁,便感覺來彙報了情況。
樓音問道:“那父皇的人知道嗎?”
“想必是知道的。”席沉說道,“但那幫子人只是盯着季翊的府邸,卻無下一步動作,所以皇上的人也只是靜觀其變。”
枝枝說道:“不是咱們的人,那會是誰呢?誰還會盯着季翊不放?”
樓音也毫無頭緒,一群來歷不明的人日日監視着季翊,肯定不懷好意,可又是誰呢?
☆、34|32.26.026.¥
在東市甩掉樓音後,季翊駕馬一路狂奔,繞了一大圈回了住處。他僞裝成了壯碩的身形,貼了胡子,穿着麻布衣裳,順順當當地進了自己的房間。
郁差在裏面等他。
“路上出事了嗎?怎麽這麽晚?”
季翊一邊撕去貼在臉上的胡子,一邊說道:“遇上公主了,甩開她的追蹤花了些時間。”
郁差明了,便說道:“那日後殿下為了防外面那些人,都得這樣出去嗎?若是被大梁皇帝發現您喬裝打扮出行,那可要嚴查了。”
季翊擺手說道:“外面的人等不了那麽久便會動手的。”
放燈節那日,他發現府邸外有許多打扮不顯眼的人在四處閑逛,或買一碗茶閑聊,或擺着字畫出售,但無一不斜着眼睛盯他府邸的動向,于是換了幅模樣出門,那些人沒認出他來,便按兵不動。而他只要正常出行的時候,那些人便步步緊跟他,一天十二個時辰緊密跟蹤。
季翊手裏捏着撕下來的胡子,嘴角忽然浮上笑意,自言自語說道:“這樣也挺好的。”
這一日,季翊着一身靓藍色绫鍛袍子,手裏把玩着一只成色通透的玉石,帶着郁差慢悠悠地走出了府邸。
初冬擠走了深秋,路上行人們對插着袖子,疾步走在路上,恨不得将脖子都縮進衣領裏。
季翊悠哉悠哉地走着,好似寒風刮着一點都不能似的。
郁差在他身旁,直視前方,嘴裏卻說道:“殿下,他們又跟上來了。”
“嗯……”季翊說道,“且讓他們跟着吧。”
主仆二人好似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着,一會兒在書鋪看看,一會兒去古玩店坐一坐,直到日曬三竿了才走進了南陽侯府。
侯府內,南陽侯坐在湖邊石亭裏,煮了一壺青梅酒,壺頂生起袅袅白煙,酒香醉人。下人領了季翊過來,伺候他坐下,便又一言不發地退了下去。
南陽侯拿起一只純淨得幾盡透明的白瓷酒杯,到了二錢熱酒,遞給季翊,說道:“難得季公子賞臉,本侯便拿出了珍藏多年的青梅酒,希望季公子不要嫌棄。”
季翊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南陽侯接着也飲了一杯酒,感覺熱酒驅散了周圍的寒氣,也舒爽了許多,他說道:“今日請季公子來府上,實則是有些推心置腹的話想與公子談一談。”
季翊只是笑着,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原本在喉嚨上的話,南陽侯卻說不出來了。他最恨的便是季翊這一副什麽都心知肚明,卻等你開口的樣子。明明只是一個戰敗國質子,大梁作為禮儀之邦,優待于他,他反而卻時時端着一幅高貴的樣子,哪裏有身為質子的覺悟。
想到這裏,南陽侯語氣也沒那麽好了。
“實不相瞞,舍妹自小是有一些瘾疾在身的,她自小會看見一些不幹淨的東西,每當看見後,便會因為受了驚吓而失常一陣子。”
季翊挑眉,順着南陽侯的話說下去,“原來前些日子侯爺請妙冠真人來府上做法便是為的此事。”
南陽侯見季翊的眼裏依然沒有波動,摸不清他到底是信還是不信,不過這不重要,只要自己編造一個理由将此事搪塞過去便罷了,“前一陣的事情,我已經找季公子談過了,季公子雖答應不外傳,但京都的流言卻如洪水般鋪天蓋地而來,舍妹的聲譽毀于一旦。”
季翊将手中的玉石玩兒暖和了又換到另一只手上,他只低頭看着玉石,說道:“侯爺也知道,始作俑着并非我。”
南陽侯覺得心裏一股惱意,卻又不能發作,他只能再倒了一杯酒,一口咽下去後說道:“如今妙冠真人做了法,舍妹有所好轉,但流言卻依然在暗地裏流傳着。”
南陽侯等着季翊接話,季翊卻像沒聽見一般,自個兒伸手去提起酒壺,倒了杯熱乎乎的酒,一口飲下去。
“季公子,你初來大梁時,舍妹便待你不薄啊。”季翊這異于常人的淡定,讓南陽侯忐忑不安,他不願放下身段,卻不得不帶着乞求的語言說道,“還請季公子出面為舍妹澄清一番,舍妹一身的清譽就系在季公子一人身上了!”
聞言,季翊拿着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他臉上浮起毫不掩飾的冷笑,說道:“南陽侯的意思是,讓我去幫一個意圖謀殺我的人洗脫污名?”
“語陽她只是看見了不幹淨的東西,受了驚吓!”南陽侯幾乎拍案而起,一想到自己妹妹的聲譽系在眼前這人身上,語氣又軟了下來,“而且季公子已經割去了語陽手臂上一處肉,即便是恢複了也會留下疤痕,這還不夠嗎?”
其實南陽侯明白,外界傳言秦語音夜裏摸進季翊的房間是因為貪圖季翊的美色,這樣的傳言已是最好的了,若是讓人知道了秦語陽是帶着殺意進去的,恐怕他整個南陽侯府都會頃刻覆滅。可人總是貪心不足的,季翊沒有出面揭穿秦語陽,南陽侯不僅不覺滿足,還想讓他出面為秦語音洗清冤屈,最好此事就當沒有發生過一般。
可季翊的回答卻不太如他的意,季翊說道:“恐怕是要讓侯爺失望了,我心胸狹隘,斷是做不出這樣的事的。”
“那若是……”南陽侯放低了聲音,說道,“季公子若是答應此事,日後公子若有難處,本後定會盡全力相助。”
“侯爺當真如此想?”
“當真!”
季翊卻笑了起來,慢慢站起來說道:“侯爺若因此與我有了私底下的人情來往,一個不小心就會被人安上通敵叛國的罪名。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