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款冬姑姑 (2)

爺願為秦小姐犧牲至此,可我卻不願陷侯爺于不義之地。”

他扶平了衣衫,說道:“季某就此告辭了。”

季翊這一個“通敵叛國”的罪名,卻是南陽侯在一時沖動說出“盡全力相助”時沒有考慮到的,他此時看着季翊離去的背影,心裏咒罵了千百遍。硬的不能來,軟的他又不吃,那就當真這樣便宜了他嗎?

想到此,南陽侯不知不覺捏碎了手中的酒杯,碎渣滓刺破他的手掌,鮮紅的血液瞬間随着酒水蔓延到了桌上。

一早便跟着季翊的人,見季翊進了侯府,一部分自然逗留在了侯府外,一部分去了侯府其他出口守着。為首的是一個穿黑衣的高瘦男子,他抱了一架子冰糖葫蘆,坐在南陽侯府對面的臺階上有氣無力地吆喝着,見季翊這麽久不出來,便緊緊盯看對面的樣子。

這時,穿着布衣的席沉走到他的架子面前,拿起一串糖葫蘆問道:“這糖葫蘆可是今日新鮮的?”

“早上才做的。”黑衣男子頭也不回,随意地搪塞了過去。席沉卻追問道:“可我瞧着這裏面的山楂果都發黑了,你莫不是拿幾日前的糖葫蘆出來賣吧?”

“說了是今天的就是今天的,愛買不買。”黑衣男子沒心思與席沉多話,便站了起來想趕走他,卻見席沉與自己齊高,氣質倒不似平常百姓,于是便多留了個心眼。

席沉丢了兩個銅板兒給他,然後摘下兩串糖葫蘆,張嘴就咬了一口。

“呸!”席沉一口吐了嘴裏的糖葫蘆,一把抓住黑衣男子的手腕,說道,“這分明便是今天前的,都澀口了,你還錢!”

黑衣男子掙開席沉的手,從口袋裏摸了兩個銅板兒還給席沉,說道:“哪家糖葫蘆是現做的?事兒多。”

席沉走後,他又嘀咕起來,“沒想到看起來像是貴族子弟,卻是個斤斤計較的。”

說着,眼睛也不忘盯着對面的情景,見季翊出來了,便連忙收攤,跟了上去。

而席沉轉身離去後,牽着路旁的馬兒,走到了乾坤大道,然後從懷中拿出一張幹淨的絲帕将剩下那串自己沒咬過的糖葫蘆包了起來,這才上了馬往皇宮奔去。

摘月宮內,香兒守在外面,見席沉來了,便說道:“公主在裏面呢,要我進去幫你通傳嗎?”

席沉說道:“不用,我自個兒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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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了這話,卻又走得慢吞吞地,不知在磨蹭些什麽。香兒不管他了,轉身看見地上又飄落了幾片枯葉,便對着後邊一個小宮女招手說道:“你趕緊去把地上的落葉掃了,怎麽眼裏看不見差事呢?”

那小宮女說道:“哦哦,好的!”

席沉走得慢,正好經過那宮女身邊。

“你叫什麽名字?”席沉問道。

公主身邊的侍衛主動來與她這個灑掃宮女說話,小宮女一時間有些懵,說話都不利索了,“谷、谷莠。”

席沉哦了一聲,從懷裏摸出一串包好的糖葫蘆,遞給谷莠,說道:“喏,今天買多了,你要不要,不要我就扔了。”

谷莠愣了一回,下意識地伸手接過,傻傻地張着嘴不知說些什麽。

席沉又說道,“我每次值夜的時候總看到你在掃地,你就沒有其他事情做了嗎?你只知道掃地?”

谷莠徹底懵了,她半張嘴着,從嗓子眼裏發出一聲:“啊?”

席沉沒理她,轉身進了內殿。

席沉急匆匆地走進來,只看了一眼和妃,和妃便知道他有事要禀報,便說道:“玄兒也該練字了,本宮這便去盯着他,不許他偷懶。”

和妃走後,樓音才說道:“如何了?”

席沉道:“屬下去搭話,覺得那些來路不明的人許是周國人,說話帶着周國口音,且臣借機與其中一個博弈了手腕力量,其人力量奇大,定是常年習武之人。”

樓音眼底的光越來越亮,她似乎是帶着興奮在問話,“那其他人呢?”

“屬下派出去的其他手下來報,也均是與屬下一樣的判斷。周國口音,常年習武。”

“是了,是他們了。”樓音說道,但其他人都不明白她在說什麽,只得面面相觑。

樓音現下是一刻也閑不下來,她立馬叫枝枝備駕,去了養心殿。

往日皇帝用了晚膳也是要看一會兒折子的,這陣子卻總一個人待在養心殿,吃了妙冠真人煉的丹便開始念心經,容不得旁人打擾。

樓音吃了個閉門羹,只得打道回府,而這一晚上她卻是輾轉難眠,天一亮便去了禦雄殿外候着,待皇帝一下了早朝她便湊了上去。

“父皇!”

皇帝急着往金華殿去,邊走邊說道:“何事?”

樓音也緊緊跟着皇帝的步伐,說道:“平州地震後,已經開始全面重建了,兒臣卻是擔心平州知府不得力,想去盯着平州的動向。”

皇帝想也沒想就拒絕了,“朕自會派人去盯着,你才從江南回來,在宮裏好好過個年吧。”

“平州災民如今居無定所,兒臣如何過得好年?”樓音繼續道,“如今接近年關了,朝廷各司忙得恨不得手腳并用,哪裏還有人能去平州?”

皇帝心裏第一個念頭本來是太子,可一想到他的政績,便又作罷了。

思量了許久,皇帝終于松了口,說道:“你去吧,但一個月內須得回宮。”

樓音一下子笑了起來,說道:“兒臣定把差事辦得漂漂亮亮!”

說完,樓音見皇帝心情不錯的樣子,便又說道:“兒臣還想帶一個人去。”

“誰?”

“季翊。”

“不行。”皇帝這臉卻變得比翻書還快,“他是質子,只能留在京都,哪兒也不能去!”

☆、35|32.26.026.¥

初冬的風兒才真正是似剪刀,把樹木上挂着的枯葉全都剪了下來。路上行人也沒幾個,個個兒躲在家裏熱炕頭上,除了那些不得不出門謀生的。

季翊府邸門口的小商販們在這寒天裏依然堅持從早守到晚,而他們卻是不知,自己已經成了暗處“黃雀”眼裏的“螳螂。”

席沉坐在樹上,看着下面這群人的動向,見日頭暗了,便飛身下樹,回宮複命去了。

“他們依然每日在府外盯着,日夜不歇,季公子出來,他們也會跟着。”

席沉把自己這幾日看到的景象一一彙報給樓音聽,樓音在窗邊來回踱步,腳步略有些焦急,“不行,這次我一定要把他帶去平州。”

款冬姑姑将屋子裏的碳火燒得更旺了,外面是寒天凍地,屋子內卻溫暖如春。

枝枝問道:“為什麽呀?”

“若我沒有猜錯,那這些日子出現的來歷不明的周國人是周國大皇子季乾派來的。”樓音雙手發涼,便走到路邊伸出雙手取暖,枝枝與席沉一同跟了過去。

“大皇子?”枝枝不解,問道,“那他派人過來做什麽?”

“殺季翊。”

樓音吐出三個字,震懾到了屋子裏的人。她當然不能告訴別人,她之所以能确定這些來歷不明的人是季乾派來殺季翊的,是因為她擁有前世的記憶。

“為、為什麽?”枝枝打了個哆嗦,立刻湊到樓音身邊的爐子前,一同取暖。

因為季翊在周國的處境并不比樓音輕松,樓音好歹還有皇帝老爹和将軍舅舅撐腰,而季翊,什麽都沒有。這些話樓音沒有說出來,她只是心裏想着,季翊隐藏了多年的實力,在救他的時候暴露了,季乾得了消息,便想千方百計地除了這個隐患。

款冬姑姑與樓音想到一塊兒去了,她說道:“皇家的孩子本來就比普通孩子難存活下來,想必季公子在周國皇宮也是常年韬光隐晦的,只是為了救公主,倒顯現出了些不平常,周國大皇子得知了,便能從這小事中摸索出些門道來,如今是要趕盡殺絕了。”

“哦!”枝枝恍然大悟,說道,“那公主要帶季公子走,是為了救他?”

“救?”樓音驀然一笑,轉身坐到了榻上。

那些周國人為何跟蹤季翊大半旬卻還不動手?原因便是這是在大梁京都,在大梁皇帝眼皮子底下,加之皇帝最近又加派了人生監視季翊,雖是監視,但無形中成了季乾的絆腳石,讓他的人不敢輕易下手。

也就是說,只要季翊在京都,他的哥哥季乾就找不到下手的機會。

“平州天高皇帝遠,地勢險峻,山窮水惡,真是個好地方啊。”樓音往後一仰,整個人歪在彈墨大迎枕裏。

樓音話說到了這裏,不明白她意思的只有枝枝了。席沉和款冬姑姑面面相觑,臉色變幻了好幾回。

“公、公主這是,要将季公子帶出京都,給周國人一個機會?”款冬姑姑問道。

“是呀,這是多好的一個機會啊。”

只要将他帶出京都,再想辦法剝離了他身邊的侍衛,到時候給了周國人機會,季翊他必定插翅難飛。到時候自己先布下天羅地網,待季翊人頭落地了,便将周國刺客拿下,押送至周國。如此一來,既殺了季翊,又能不沾一點兒關系,真是完美。

可惜,事情沒想象中那麽容易。

“唉……”樓音重重地嘆氣,說道,“可惜他身為質子,是一步也不能離開京都的,是我想得太容易了。”

樓音已經不是第一次提出要殺季翊的想法了,款冬姑姑等人雖不明白其中緣由,但知曉樓音一定有什麽不願道明的理由,便只管為主子想法子。

“要不公主再去求一求皇上?”枝枝說道,“皇上那麽疼愛公主,只要再求一求,不可能不答應的。”

樓音搖頭否定了枝枝的建議,她了解自己父皇的性格,既然第一次就拒絕了,日後定不會再有回心轉意的機會。

“要不……”枝枝眼睛一亮,伸手指着席沉說道,“叫席沉去把季公子打暈,咱們把他塞進馬車裏帶到平州!”

眼瞧着啓程去平州日子就要到了,款冬姑姑看着塞得滿滿當當的箱子,還覺得不夠,又轉身去拿了一件銀白底色翠紋織錦羽緞鬥篷,讓枝枝放在馬車裏,說是這鬥篷最是輕便保暖,一定要時時給公主穿着,完了覺得還不夠放心,又拿了宮錦靠枕塞給枝枝,讓樓音在馬車上小憩的時候能睡得安穩些。

“把這個掐絲琺琅的手爐也帶上,路上可千萬不能凍着了。”款冬姑姑恨不得把整個摘月宮都讓樓音搬走,樓音連忙制止了款冬的搬家行動,“姑姑歇着吧,咱們這次為了防止平州官府戴面具欺上瞞下,特意微服出巡,你這麽大陣仗,不是要暴露我的身份嗎?”

款冬姑姑撇嘴,放下了手裏的紫檀座掐絲琺琅獸耳爐。

打理好了一切,就等着去與皇帝辭行了。樓音穿上羽紗面薄氅,坐着軟轎往養心殿去了。

宮外,人煙稀少的正陽大道上,一胖一瘦兩個身影由遠至近,漸漸清晰。

妙冠真人手裏拿着個八卦鏡子,在正陽大道上一路走着,嘴裏念念有詞,年輕的小徒弟快快要跟不上這個百歲老人的步子了。

“師傅,您走慢點!”小徒弟吭哧吭哧地跑上去,不明白這一百多歲的人怎麽就這麽靈活。

妙冠真人擡頭打量了正陽大道一圈,撫着胡子笑道:“甚好,甚好,此地便可改名青龍大道。”

自皇帝沉迷煉丹後,對道教大為推崇,連京都的主要幹道都要全部改名,乾坤大道改為朱雀大道,豫章大道改為玄武大道,驟輝大道改為白虎大道,而這正陽大道,妙冠真人便敲定了改為青龍大道。

正說着,季翊從府邸內出來,瞧見妙冠真人拿着個八卦鏡子在四處打量,便打算當做沒見,各走各的路。可沒走兩步,妙冠真人倒是攆上來了。

“季公子!”

一聲中氣十足的叫喊讓季翊停下了腳步,他拱手道:“道長有事?”

妙冠真人哪裏有什麽事,他只是自感覺到此人好似多了一縷魂魄後,便總想着一探究竟,到底是什麽原因讓他給人這樣的感覺。

“沒、沒事……”秒冠真人盯着季翊,與他随意寒暄了起來,“公子上哪兒去?”

季翊往後移了兩步,說道:“閑來無事,去東市書鋪看看。”

“哦……”妙冠真人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幾眼,漆黑的瞳孔偏有一點細微的白點,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來。

季翊見妙冠真人只是盯着自己看,亦不說話,便拱拱手算作告辭,繞過他走了。

妙冠真人揣着自己的八卦鏡子,搖着頭說道:“真是不太平。”

小徒弟哪兒管他在嘀咕什麽,連着幾聲催道:“師傅快點兒吧,皇上宣咱們進宮呢,您可別耽誤了。”

說着,叫後面的車夫把馬車駛過來,載着妙冠真人進了宮。

可妙冠真人到養心殿時,皇帝還在與樓音說話。皇帝見他來了,連忙将他迎了上去,說道:“真人,快将護身符給公主。”

昨日在宮裏,皇帝就為樓音求了護身符,只等着樓音出發之時給她配帶上。

樓音接過妙冠真人給她的護身符,随手塞到了荷包裏,說道:“謝過真人了。”

妙冠真人鞠躬道:“公主多禮了。”

兩人寒暄完,樓音也不再看他,只顧着與皇帝說話,妙冠真人卻是在一旁看樓音看得入了神。

“阿音此去可一定要萬萬小心。”這一次因是微服私訪,皇帝擔心平州那窮山惡水刁民多,特點增派了錦衣衛中的精英随樓音出行,可臨到出發了,還是擔心樓音的安全。

“父皇請放心,這幾年兒臣也算了天南地北走過了,不過是去平州視察災情,算不得大事。”她安撫着皇帝的心,讓皇帝又驕傲又心疼,心裏越發怨怼樓音為何生作了女兒身。

父女二人該說的話也說盡了,樓音不能再耽誤行程,與皇帝惜別後便踏上了離京的路程。皇帝跟到了養心殿外,看着樓音車馬漸漸遠去,他心裏卻還撲通撲通地跳。

“不知為何,朕這一次總覺得心裏不安。”

妙冠真人對插着手,站在皇帝身邊,說道:“貧道昨日夜觀星象,公主此旬确有血光之災。”

“你!”皇帝頓時急了,連胡子都抖了起來,“你為何剛才不說!”

說罷,立刻叫來長福:“給朕傳旨下去,立刻把公主召回來!”

“皇上莫急!”妙冠挪到皇帝面前說道,“且聽臣把話說完,公主有血光之災不假,但這兇氣自北邊兒起,止于南邊兒。公主去了位于東邊兒的平州,倒是恰好躲過了這次血光之災。”

皇帝這才松了一口氣,拍着胸口順氣,說道:“道長下次說話可要說完,莫要吓唬朕。”

可他看着樓音遠去的方向,還是不放心,只覺心裏還是上上下下的,他說道:“道長雖這麽說,可朕還是放心不下,萬一這兇氣走岔了可怎生是好啊?”

“那皇上便送一個有福之人到公主身邊克一克這兇氣呗。”

皇帝眼裏頓時放光,問道:“誰能可公主的兇氣?”

妙冠真人吹了吹胡子,摸着肚子說道:“便是那周國來的季翊。”

“他?”皇帝帶着疑慮說道,“他怎會克公主的兇氣?”

“一者以掩蔽,世人莫知之。一者何物也,就是那未發之中,不二之一,即前所謂先天一氣是也。這季翊命中之氣,偏就克公主的兇氣。”妙冠薅了一把胡子,接着說道,“皇上若不信,且想一想,前兩次公主身陷險境,是否都是因為有季公子在身邊才化險為夷?”

皇帝立馬想到了樓音在長公主府落水和秋獵遇刺之時,不由得捏緊了拳頭,“确是如此。”

妙冠真人鞠躬說道:“到底要如何,全憑皇上做主,貧道只是說出貧道眼裏所見。金華殿裏爐火已經生起來了,貧道這便去煉丹了。”

離了養心殿,妙冠真人往金華殿的腳步越來越快,小徒弟又快追不上了,小跑着才跟上妙冠真人的腳步。

“師傅,您剛才真是……開始還好,怎麽到後面就胡扯了呢?”

妙冠真人瞪他一眼,說道:“我是以善意道出了一番說辭而已,若說實話,我這腦袋還要不要了?那可是宮中大忌!”

☆、36|32.26.026.¥

自清晨從皇宮出發,車夫們一刻也不敢耽誤,尋着好走的路,在天黑之前趕到了京都邊境的客棧,到底是微服出巡,便不去驿站歇息了,省得遇上來往京都的官員。饒是京都,邊境也是人煙稀少,冬日裏的傍晚,總顯得暗沉沉地,灰黃厚重的空氣似乎要壓得人喘不過氣兒來一般。

車夫自去客棧後安置好車馬,樓音定下了整個客棧的三樓,除了中間那一間客房,其餘客房全留給侍衛住,也算将自己嚴嚴實實包圍了起來。

京郊的客棧雖比不得客棧豪華,但總是接待着來往京都的富商,環境倒也優渥。客棧老板見這一行人雖打扮樸素,馬車也是黑漆齊頭平頂的馬車,但單單看那女主子的相貌與氣度以及下人們的動作,便知道這一行人來頭不小。

普通人家的下人怎會如此訓練有素,進來了一聲不吭就護着主子往樓上去了,然後又有幾個人自動守在了主子房間門口,其他人則是按一定間隔距離分散開來,站滿了整個三樓。此過程中,沒有一人發號過命令,全是自動完成的。

客棧老板知道,多半是京都裏哪位貴人出來了,只是為何不去驿站反而來了他這客棧呢?

想到對方身份可能不一般,于是老板親自接過小二手中的茶壺,穩穩當當地提着上樓去了。只是剛走到中間那間房門口,就被一個模樣清秀的丫鬟攔了下來,說道:“我送進去就好。”

老板摸了摸腦袋,抱着雙臂下樓去了。

小二正忙乎在後院燒炭,老板看他賣力地扇着,那煙子大得嗆得人難受,于是踹了他一腳,說道:“別燒了!今日來了貴客,你去把我屋裏那盆銀炭給三樓七號房送去!”

小二忙不疊燒好了一盆銀炭,送上了三樓。枝枝接過小二送來的銀炭,找人驗過了才放心端進了屋子。此刻樓音穿着一件月白绫緞小襖,露出纖細雪白的脖子,在昏暗的屋子裏像是發着盈盈光芒一般。

樓音站到火盆邊上,說道:“再去點幾盞燈,屋子裏太暗了。”

枝枝撇嘴說道:“早去問過了,小二說近日供燈油的商販沒來,已經沒燈油了。不如奴婢去其他屋子裏拿幾盞燈過來吧。”

樓音擺手說不用,反正也要歇息了,便将就着吧。

白天本就夠冷了,冬夜裏更是寒氣刺骨。幸而客棧三樓的上房全都燒着地龍,夜裏還算暖和。可枝枝還是不放心,又吩咐人從馬車裏拿了一床被子來,上好的絨被輕薄保暖,鋪在床上看着就暖和。

“你又加一床被子,是想捂得我出一身臭汗嗎?”

枝枝一邊鋪床一邊說道:“主子,您可不能小瞧這夜裏的寒氣,奴婢剛才去後院裏走了一圈,差點把手腳都給凍僵了,今晚太冷了,您還是多蓋點。回頭着涼了,奴婢可有的受了。”

安置好了樓音,枝枝吩咐香兒将用過的熱水端出去倒了。正巧碰見客棧老板,老板便趕着上來獻了個殷勤,搶着要幫香兒倒水。外面冷得人止不住地哆嗦,香兒也想早早回去捂着被窩,于是将水盆塞給老板便轉身回了自個兒屋子裏取暖去了。

老板倒了水,又轉悠回了前堂。今日客房已經住滿了,天氣又冷,幹脆關上了門算了。于是一揚手便招呼着下面的人來收了門口的招牌,剛要把門關上時,門口又停了一輛平頭馬車。車上下來一黑衣男子,腰間只纏了軟鞭子,容貌冷峻,身材高大挺拔。

他下車後,打起了簾子,車上又下來一名男子,一身素面湖杭夾袍,披了件黑色薄氅,清新俊逸,貴氣天成,舉手投足間的風流雅致竟把這馬車也映襯得亮堂了起來。

客棧老板直嘆今日是中了頭彩了,客棧裏來的都是些不俗的客人,只可惜他這小廟實在地盤有限了。這荒郊野嶺的,只他一家客棧,平日裏人到不多,只是今日貴客一來就包了整個三樓,哪裏還騰得出地兒來。

“喲,客官,不巧了,小店今日已經客滿了,還請客官另尋他處吧。”

剛到酉時,枝枝便醒了,她輕手輕腳地走出去,香兒等侍女已經在外面候着了。

“去打水,一會兒主子該醒了。”在外,枝枝便只稱樓音主子。

香兒轉身去了,回來的時候端着水,說道:“枝枝,外面下雪了!”

枝枝不信,說道:“這才幾月,怎麽就下雪了?”說着,便往走廊盡頭的床邊走去,拿木棍支起了窗子,天還黑着,可透過屋檐的燈光,枝枝果然看見外面鋪着一層薄薄的銀雪!到底才入冬不久,這雪下得也小,只覆蓋住了屋頂的瓦片與地上的雜草,指不定天一亮就盡數化了。

“今年可真冷,凍死了。”枝枝抱住肩膀,回了屋子時,發現樓音已經醒了。正伺候着她梳洗時,席沉的聲音在簾子外響起了,“主子,宮裏來密信了。”

琦蘭放下手裏的篦子,接了密信,遞到了裏面去。樓音看了信,臉上閃過驚詫,念叨了一句“這老禿驢又搞什麽鬼”,但此事終究是如了願,樓音便問道:“他何時到?”

席沉說道:“昨晚該到了的。”

可是他卻沒到,樓音撇嘴,抱上一個手爐,說道:“準備啓程吧,也不必等他,他自會追上來的。”

枝枝這就下樓去安排人手了,她們的馬車安置在後院,臨幸前她要再去清點一下行禮。雪還在零星地飄着,枝枝捂緊了鬥篷,緊緊抱着懷裏的手爐,走到後院挨個清點行李。清點完後便讓車夫們把馬車驅到前面去,候着樓音出來。

這剛一打算回去,客棧老板便迎上來了,渾身裹着白色的棉襖,像一個移動的雪球,“姑娘,這天才蒙蒙亮呢就要啓程了?不如再歇一會兒,我再送點銀炭進去,待天大亮了再走也不遲啊。”

外面冷得刺骨,枝枝沒心思跟老板閑扯,三言兩語便打發他了。剛轉身,才瞧見角落裏一輛不起眼的平頭馬車下來一人。黑色薄氅在這雪天裏尤其顯眼,枝枝一眼就看到了。

“季公子!”這一聲兒剛出口,枝枝又想到樓音如今對他的态度,不由得後悔了起來,可這一當口,季翊已經站到她面前了,她只能接着說道:“今兒早上收到信了,季公子什麽時候到的?”

“昨夜。”

枝枝哦了一聲,看他嘴唇發紫,想是連夜趕過來受了凍,于是問道:“怎麽不通傳一聲呢?”

“怕打擾了……”瞧見客棧老板也在一旁,季翊頓了一下說道,“怕打擾了小姐。”

枝枝點頭,也不知說什麽,留了一句“主子一會兒下來,您等會兒吧”就轉身上樓了。

客棧老板在一旁瞧着兩人對話,心裏稱奇,這黑氅男子怎麽看也是富貴人家的公子,昨夜在得知沒有空房了以後,硬生生就在這馬車裏過了一夜。雖說這前不着店後不着村的也沒辦法,但昨夜那麽冷,還飄了雪,連他店裏那些皮實的小二都加了幾盆炭火才睡得着,這公子倒好,凍了一夜嘴唇都見發紫了,說話倒還利索,當真不像京城裏嬌養的貴公子。

季翊站在過道口等着樓音,老板見他凍了一夜,便去自己屋裏端了一盆碳火來,往他腳下一放,說道:“公子凍壞了吧?趕緊烤烤這碳火,驅一驅寒氣。”

不料季翊卻猛地退開老遠,看這碳火像看惡魔一般,他說道:“不用了,我不冷。”

得,人家不領情!老板沒好氣兒的收走火盆,嘀咕道:“還看不上我這黑炭呢,上好的銀炭全送到三樓了,您有本事倒是上去啊。”

看着老板抱着火盆走遠,季翊才将背在身後的手轉了出來。穩穩地把手擡到胸前,手心裏一只雪花堆成的小貓,胖乎乎的身材,粗糙的五官模模糊糊的,看起來有些張牙舞爪,雖然它并沒有牙齒。

這是他夜裏的傑作。

夜裏太冷,他橫豎也沒有睡意,便坐起來透過馬車窗戶看着樓上的燈光。後半夜突然下起了雪,但畢竟是初雪,下得小,季翊靠在馬車裏閉目養神,直到樓上傳來動靜了,他才睜了眼,走下了馬車。

女兒家梳洗總是費些時候,季翊站了許久還不見有人出來,正好看見牆角積了一堆雪,便伸手抓了一把。想着捏一只精致的小貓,可手指卻被凍得有些僵硬了,也就簡簡單單捏了這麽個五官含糊的小貓出來。捧着雪貓剛坐回馬車,就瞧見枝枝下來了。季翊一直将手負在後背與她說話,連客棧老板的碳火他都不敢接近,可季翊擡頭看樓上,窗子裏人影還在攢動,可就是沒有出來的意思。再磨蹭,小貓可就化了!

待一切都打點妥當了,樓音才慢悠悠地走下來,身上裹着毛茸茸的狐毛鬥篷,通透雪白,她慵懶地看着下面的人,似乎還沒睡醒一樣。

季翊見她這副模樣,嘴角噙着一絲淺淺的弧度,她可真像一只雪貓啊。

樓音見季翊站在下面,風吹散了他額間的發絲,偶爾有幾片雪花飄到他眉間,也不見他伸手去拍一下,就憑那雪花融化在他臉上,化作點點水光。

站到他面前,樓音一時又不知說什麽。問他何時到的?枝枝早告訴她了。為他為何來?密信裏寫得清清楚楚。樓音實在無話可說,便作算了,徑直啓程吧。

她扭頭就走,季翊也徑直跟上,只是步子跨得大,與她并排走到了一起。

“給。”季翊伸手,攤在樓音面前。

樓音伸手去接,可一直抱着暖爐的手一碰到那雪人,就像探進了冰河裏一般,樓音只覺那東西刺得人生疼,即刻收回了手,那小玩意兒便這麽從兩人手裏滑落,栽到地上散成了一攤雪泥。

樓音雖沒看清那是什麽,但恍惚也是知道那是有形的,現在落在地上成了泥狀,倒完全看不出來原來究竟是個什麽樣了。

“這是什麽?”

季翊頭也不回地往前走,說道:“沒什麽,一堆雪而已。”

☆、37|11.8|

樓音将手收回鬥篷裏,緊緊貼着暖爐,以驅散那雪人帶來的涼意。跟在她身後的季翊走路雖不出聲,但她能感覺到他的氣息。

你說這人在想些什麽呢?送她這些小玩意又是做什麽?

樓音回頭撇了他一眼,腦子裏的疑問像泡了水的海綿一般迅速膨脹,占滿了她所有思緒。這人真是奇怪,若說有意于她,偏偏前世先棄她而去,後又親手了解了她的性命。若說無意與她,這一世他又時時貼了上來。

莫非是待自己死後他才發現自己心意,繼而悔不當初?

樓音勾唇笑了笑,自己想象力當真比酒樓裏的說書先生還豐富。

馬車已經在客棧外等候多時了,香兒與琦蘭打了簾子,車廂內早已安置了暖爐,熏着沁人心脾的香,樓音坐穩後,馬車便動了起來,在這荒野的路上颠颠簸簸,很易催人入眠。

再睜眼時,已經日近晌午,馬車已經駛出了京都,臨近滄州邊境。為了能在天黑前住進滄州的客棧,一行人只簡單用了幹糧便繼續趕路,而就在這期間,席沉站在馬車外與樓音說話。

“那邊的人,已經追上來了。”

樓音嗯了一聲,說道:“咱們只管正常前進,他們是不會跟丢的。”

隔着簾子,席沉看不見樓音的表情,但他總感覺她的語氣有莫名的興奮,于是問道:“那公主打算……什麽時候動手?”

席沉的聲音透過簾子傳進來,樓音盤算了一下,這滄州緊臨京都,有輔國将軍鎮守着,自然是不能動手的。過了滄州再由水路至平州,到時候便可動手。

“過了滄州……”話未說話,樓音又想到,若是季翊出事,皇帝一定會即刻召回他們,到時候平州也去不成了。季翊雖要除,但也不能耽誤了另一件事,平州受災嚴重,重建情況不能不巡視一番。

“返京途中吧。”樓音說道。

席沉說道:“但屬下擔憂,後邊跟上的人妄動了,會誤傷公主。”畢竟人家才是刺客,想什麽時候刺殺是人家的事,可由不得你這局外人說了算。

樓音掀開簾子,一股冷風灌進來,像刀子一般刮在臉上。她往後看了一眼,卻是看不到周國刺客的影子,她笑着說道:“他們為何蟄伏如此之久?就是為了最好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成任務,若是大動幹戈驚動了咱們皇上,他們的主子也有無盡的麻煩,所以,只有等咱們給他們機會了,他們才會動手。”

席沉領命,勒馬去前方領隊。香兒将腦袋探出去四處看了看,四周的樹木全都禿了,只剩枯黃枯黃的樹幹,看起來就覺得一陣冷意。

她縮回來,搓着手說道:“不知要多久才能到滄州啊?”

突然,馬車停了下來,席沉勒着馬轉到樓音馬車前說道:“殿下,昨天夜裏下過雪,前面山路還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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