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款冬姑姑 (3)
結冰,不如先停下歇一歇,待下午日頭融化了路上的冰再前行吧。”
山路本就險峻,再加之積冰路滑,很容易出事,樓音點頭道:“那天黑之前能找到住處嗎?”
席沉望着這天色,說道:“冬日裏本就暗得早,天黑之前趕到是來不及了。但打着火把走夜路也總比行車在這結冰的山路上安全。”
一行人這邊挺了下來,除了馬車裏的人,其他侍衛們都下馬搭了幾處柴火取暖。樓音的手爐也涼了,枝枝便捧着下馬車去加點碳火。席沉抱着劍盯着周圍的情況,反而是季翊坐在火堆旁,一身輕松地拿着樹枝挑火堆裏的枯葉。
枝枝攤開手帕裏包着的銀炭,丢進了火堆裏,不一會兒那幾塊兒碳便被燒得紅亮紅亮的,于是她左右看看,從地上撿了兩根樹枝,去夾火堆裏的銀炭。樹枝是被雪浸濕了的,一時半會兒燒不斷,但彎彎曲曲的枝幹使不上力,半天也沒能夾上一塊兒碳來。季翊看了,從火堆裏抽出一根長長的樹枝,對着銀炭一挑,那碳火便帶着火星在空中畫了一個漂亮的弧度,準确落到了手爐裏。
枝枝眨了眨眼睛,她也是從小習武的,怎麽就練不出這樣的腕力和準頭。
又是幾塊兒銀炭接二連三地落進手爐裏,季翊将樹枝插回火堆裏,攪動出一片火星,“回去吧。”
枝枝哦了一聲,把手爐緊緊抱到懷裏,往馬車走去。
簾子被琦蘭掀開,枝枝還沒上去,便看見樓音探出頭來。
“殿下要下車嗎?”枝枝一邊把手爐遞給她,一邊說道,“外面冷,仔細凍着了,還是待在馬車裏吧。”
樓音執意下了馬車,在原地伸了伸胳膊腿兒,說道:“坐了這麽久馬車,再不下來活動活動,骨頭都硬了,我如今可是看到馬車都要吐了。”
過了晌午,從濃雲後冒出一點點頭兒的太陽帶來了一點點暖意,照在地上,漸漸融化了地上的冰爽。一行人歇也歇夠了,火堆也快滅了,便準備接着上路。樓音坐回了馬車,歪在隐囊上,馬車卻半天不見動靜。
“怎麽還不走?”琦蘭撩開簾子,問道,“後面在磨蹭什麽呢?”
車夫搖頭,他也不知道後面怎麽回事,這是郁差騎着馬上來了,與琦蘭說道:“我們的馬車懷了,昨晚連夜趕路,把車輪丁卯颠簸松了,如今是不敢用這馬車了。”
琦蘭聽了也頭疼,這荒郊野嶺的,上哪兒去找其他馬車給他們用呀。
“公主?”琦蘭轉回身,說道,“您看這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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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音整個人歪着,眼皮都沒擡一下,說道:“馬車懷了,就讓他騎馬呗。”
琦蘭有些為難,放低了聲音說道:“好歹季公子也是一國皇子,咱們這樣對他,傳出去了不大好聽。”
樓音換了個方向繼續歪着,“那怎麽辦?供人坐的馬車就這麽一輛,難不成叫他上來與我擠在一處?”
說的也是,琦蘭嘆口氣,正要去回了郁差,樓音突然又說道:“慢着!”她坐了起來,眼波流轉,眉梢帶着笑意,“好歹也是個皇子,不如請他坐我的馬車同行吧。”
枝枝哎了一聲,攔住琦蘭,說道:“公主,這不合适吧?”
有什麽不合适的?季翊和自己的流言還少嗎?不過是同坐馬車而已,還比不得以前自己請他入宮作陪來得刺激。
“也沒有別人,咱們的侍衛又不是沒見過這等場景。”樓音推了一把琦蘭,說道,“快去吧。”
琦蘭探出頭去,說道:“公主說,請季公子與公主同坐馬車。”
“啊?”郁差愣了一回,立馬去回複自己主子了。再不合适,也得主子定奪,輪不到他來議論。
“殿下。”季翊站在馬車前,風将他的袍角吹得揚起,厚重的鶴氅也壓不住這風,郁差說道:“公主請您與他同坐一輛馬車前往滄州。”
季翊的臉上淡淡的,也看不出情緒,沒有接郁差的話,也沒有問其他的,徑直往樓音的馬車走去了。郁差摸摸腦袋,有的時候他家主子即時不說一句話,只從那一舉一動中,他也是能感受到情緒所在的,比如剛才,季翊依然沒有說話,亦沒有表情變幻,可郁差還是覺得周圍都散發着一股欣喜的氣息。
簾子被人輕輕掀開,一股寒風鼓了進來,樓音把頭從毛茸茸的鬥篷裏擡起來,笑着做了個“請”的手勢,季翊也沒二話,坐了過去。
可剛坐穩,衣衫還沒理好,枝枝便撩開了簾子,樓音利索地鑽了出去。
她騎上了席沉備好的馬,回頭對馬車裏的季翊說道:“馬車就留給你吧,本宮騎馬前行。”
風就這樣大刺刺地吹進馬車,像冰針一樣刺進季翊的臉上,他想笑,卻發現嘴角像是被凍僵了一般,只能扯出一個怪異的弧度。他猛地從馬車上跳下來,一把扯住了樓音的缰繩。
“怎麽?”樓音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暗自扯了一下缰繩,根本扯不動,“季公子不願坐馬車?”
兩人就這麽各自扯着缰繩的一段,誰也不松手。季翊不說話,一雙璀粲照人的眸子裏透出冰涼的光,比這寒冬裏的風還凍人。
“外面冷,你去馬車裏,我騎馬。”
料想中便是這個結果,樓音即刻翻身下馬,由枝枝扶着,昂着下巴回了馬車。
一行人很快又恢複行路,在這荒郊野嶺快速前進,樓音從馬車縫隙中看着季翊的身影,他一人伴行馬車左右,黑色的鶴氅被風鼓起,揚在身後像旗幟一般,将他映襯得單薄,冬天的風可一點不留情,大刺刺往人臉上招呼,季翊那白玉無瑕的臉頓時發白,似乎也要凝結一層冰霜似的。
“瞧,這樣不就沒人說閑話了。”樓音去外面晃悠了一圈,便被凍得上下牙齒直打架,回到溫暖的馬車裏,她陷在錦鍛的大迎枕內,舒服地長籲一口氣,“我請他坐馬車了,是他自己要去騎馬的。”
枝枝皺眉,咳了兩下,不知說什麽。香兒和琦蘭也面面相觑,很快将頭埋着,就當什麽也沒聽見。
不知不覺,天空最後一絲光亮也消失了,一行人在戌時一刻趕到了滄州,入住了客棧已是深夜,第二日一早郁差便去購置了新的馬車,總算沒有耽誤行程,一行人不在滄州作停留,總算與五日後趕到了平州。
與樓音想象中不同的是,災後的平州竟也沒有滿目瘡痍,倒塌的房屋依舊倒在一邊,但空曠之處已經建了許多供臨時居住的房屋,裂開的路也在修複中,不影響馬車的行駛,沿路上商鋪也支開了門面,各自營生,看起來倒是一幅重整旗鼓的樣子。
“天吶,看來平州恢複的不錯呀。”枝枝四處張望着,“主子,您這趟可白來了,這裏重建正步入正軌,奴婢覺得好得很呢。”
樓音笑着說道:“是呀,可真厲害。”
平州八月地震,沿路上的路都被山坡滑體阻斷了,直到九月中旬朝廷的第一批赈災物資才運送到平州。才不到三個月,竟已經恢複至此,樓音不得不贊嘆平州知州的能力。
因着要在平州常駐一段時間,樓音沒住客棧,可是租下了一處二進的院子,足夠一行人居住了。枝枝早安排人提前到了平州打點一切,于是樓音到時,便可直接入住。
院子裏下人們來來回回打點安頓這,枝枝扶着樓音大致看了一下院子的結構。院子不新,像是有錢人家置的舊宅,但卻很大,就正房與廂房之間便隔了老遠,要走過去得花好一段時間。
樓音是住在正房的,房屋幹淨整潔,她很滿意。
“季翊呢,他住在何處?”樓音問道。
“西廂房。”枝枝輕聲說道,“院子大,西廂房與正房隔得遠,也算避了閑。”
樓音沒有再說話,枝枝又說道:“剛才我去打點其他人的住處時,聽見季公子咳得那叫一個慘喲,快把肺都咳出來了,聽那邊的人說,他小時候落水便留下了病根子,畏寒得緊,一直沒治好過?”
樓音哦了一聲,也不知是在回答枝枝的話還是只是敷衍一下,她便沒再說話,只覺得乏了,就回屋歇着去了。
☆、38|11.8|
第二日一早,樓音特意吩咐香兒給自己梳了個婦人發髻,香兒不解,樓音說道:“女子出門在外,到底是不妥,不如扮作婦人。如今常有商家婦人走南闖北,倒也說得過去。”
婦人發髻比閨閣女子發髻要繁複些,香兒也沒梳過,費了好些功夫才梳了出來,以至于樓音出了正房時,已經日上三竿了。
“怎麽樣?”樓音在席沉面前轉了一圈,這婦人打扮還是席沉建議的,樓音想問問他意見,這婦人到底扮得像不像。
沒等到席沉的回話,樓音身後倒是傳來一聲“甚是好看。”
這聲音一出,樓音的臉立馬就冷了下來,她也不回頭,徑直帶着人穿過內院,往外走去。只是這一到門外,一行人便傻了眼了,十幾個官差站在外面,正打算敲門呢。
“官爺們這是做什麽?”枝枝上前問道。
那領頭的官差先是看了季翊一眼,又看了樓音一眼,兩人被下人擁簇着出來,一看就是主子,于是他也不搭理枝枝的話,徑直對季翊說道:“本來昨日就該來了的,想到冬夜寒冷,也就沒有上門叨擾了。”他轉了一圈眼珠子,問道,“幾位是?”
樓音說道:“我們是打滄州來的商人,到平州來做生意的。”
官差上下打量着樓音,問道:“到平州做生意?誰人不知平州才發生地震,有什麽生意可做?”
樓音笑着說道:“正是因為平州發生了地震,百廢待興,我才有的生意做呀。”
“這話說的沒錯。”官差哈了一口熱氣搓着手,說道,“可如今平州百姓們都靠着朝廷接濟過日子,你的買賣可沒人來出錢。”
“誰說我的買賣是做給百姓的?”樓音笑得意味不明,“平州百廢待興,一切也要知州大人主持主持才行得通。”
樓音的話說到點子上了,其實這官差也就是沖着這個來的。昨夜裏他們進入平州的時候知州大人便得了消息,商人?來災後地區做生意?那便只能與他知州做生意才能發一筆國難財,于是便派了幾個得力的,一大早便來打探打探情形。
官差這時才笑了起來,開始拉些家常了,說道:“夫人不是獨自來的吧?不是令夫來了沒?”說着,眼睛還往季翊身上瞟。
樓音噎了噎,正要開口,一個小官衙跑上來耳語幾句,便官差便匆匆告辭走了。
“咱們出去走走。”樓音只帶了席沉與枝枝,出去也放心,可季翊竟也帶着郁差趨步跟着,樓音确實不願,巴不得他就留在院子裏被刺客殺了才好,“你跟着做什麽?”
季翊也不看樓音,聲音淡淡地說道:“皇上有命,讓我時刻伴公主身邊。”
樓音鼻子裏哼了一聲,自顧自走了。枝枝緊跟着樓音,在她耳邊說道:“公主,周國那邊兒的人,已經跟上來了,昨兒夜裏就盯了咱們院子一整夜呢。”
樓音點了頭,也不說話。周國派來的那群人,沒找到絕佳的機會,是不敢輕舉妄動的。
平州城裏,雖有些幸存的商鋪也支開了門面,但門可羅雀,商販們都裹着襖子坐着發呆,這麽冷的天,想打個盹兒也睡不着。看見樓音這樣穿戴整潔的人經過,個個兒的眼睛都像發了光似的,恨不得用眼神就将這客人吸引過來。
而大範圍的,還是倒塌的房屋,一片廢墟中總有那麽些還矗立着的房屋,但除了談錢的商販,其他人是不敢住了。
“其他人都住哪兒去了?”枝枝問道。
“就是咱們剛進城時,看見的那一排排簡易搭建的房屋,百姓就是安置在那裏的。”樓音回答了枝枝的話,便看見拐角處排着幾個人,衣衫褴褛,各個兒手裏捧着碗,擠在一起互相取暖呢。
“那是在施粥嗎?咱們過去看看!”
枝枝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場景,迫不及待地就想去看看,正要跨步過去呢,今兒早上那官差的聲音又響起在身後。
“老爺,夫人怎麽上這兒來了,讓小的一陣好找!”
他這句“老爺”,聽得樓音臉一黑,重重地咳了一聲,可這官差卻看不來臉色,笑眯眯地說道,“老爺夫人在這兒閑逛呢?”
他這句話是對着季翊說的,季翊只嗯了一聲,沒說其他的,官差便覺着這位年輕老爺是個不管事兒的,便又轉頭去問樓音:“老爺夫人看起來都不過二十,怎麽這麽年輕就出來做生意了呢?”
這官差長得油頭粉面的,樓音看着就不舒服,不耐煩地說了一句:“家裏長輩叫出來歷練歷練。”
官差哦了一聲,又想到昨日這幾人進平州時,看着低調,實則早就租下了他們這兒的大宅子,行禮是帶了一車又一車,帶的下人也各個模樣周正,向來家底厚實得很,才幹讓兩個小年輕來這平州發一筆國難財。
“那……”官差搓了搓手,臉上笑得更歡了,可她還想說什麽,卻被樓音打斷了,“官爺莫不是想把我們攔在這大街上說話吧?”
官差連連說不是,“咱們知州大人這不忙着嗎,聽說平州來了貴客,早就想見見了,待大人得空,一定請老爺夫人到知州府上一坐!”
官差走後,枝枝滿腦子疑問,說道:“這知州大人倒是個好客之人,災後理應忙得不得了,他到在意着咱們這一群商人,一天都打發兩次人來問候了。”
“有什麽奇怪的?利欲熏心,瞧着有趣的商人比眼珠子還寶貴。”樓音說道,“特別是沖着發國難財來的商人,可不就與知州大人臭味相投,沆瀣一氣了。”
嗯?枝枝看了樓音一眼,怎麽公主就這麽肯定這知州大人一定是個貪官呢?莫非公主是先知不成?
被官差一打岔,完了枝枝還想繼續去看看施粥的情況,樓音卻叫住了她,“別去了,咱們随意看看就行,專門去瞧了施粥的情況沒的惹人生疑,一會兒叫席沉悄悄去瞧瞧便罷了。”
說完,便帶着一行人回了住處,留席沉暗中觀察城中情況。
平州的夜裏,如一座死城一般,不複京都的喧嚣繁華,像是孤立在這世間的一座鬼城一般,了無生氣。枝枝抱着肩膀,直抱怨這裏陰氣逼人,比京都還要冷得多。不過枝枝也不過是自己吓自己罷了,凡是死人多的地方,人們總覺得四周都是陰氣。
香兒和琦蘭又往屋子裏加了些碳火,燒得旺旺的,祛除了一室寒冷。香兒一邊添火,一邊說道:“琦蘭,一會兒你也給西廂房那邊添些碳火,我看季公子的行李少,也沒帶取暖的,別凍壞了。”
兩個侍女自說自話,唯有枝枝去看了一下樓音的臉上,她臉上淡淡的,手裏拿着一只金釵在挑燈芯,好像沒聽見她們的對話一般。
香兒和琦蘭将碳火灰堆到盆裏,兩人一人抱一盆退了出去,剛開門便看見席沉回來,席沉一身黑色素衣,為了行動方便就穿得單薄,光看着她那樣,枝枝就覺得冷,趕緊把他拉到火盆便烤了一下,覺得不夠,還拉着席沉的臂膀将他翻了個面烘烤了一番。席沉覺得枝枝像是在烤紅薯,瞪了她一眼,說道:“殿下,屬下下午一直躲在暗處觀察施粥棚,發現一奇怪的事兒,施粥的時候,官差們時不時便往地上抓一把泥土,丢進粥裏。”
聽說過往粥裏摻水的,竟還有往粥裏摻泥土的?
席沉也是不解,說道:“那粥本就夠稀了,摻了泥土,還能吃嗎?”
“怎麽不能吃?”樓音挑了燈芯,轉回身說道,“朝廷發下來的赈災糧食有限,不是算到了每個人頭上的,若是家裏還有富餘的人家戶也來領一碗粥,那真正吃不上飯的災民就沒得救命的糧食了。”
樓音這麽一說,席沉便懂了,這麽往粥裏摻沙子,倒是吃不死人,也能填飽肚子,就是口感着實差了點。但這麽着一來,那些有還有點家底的人便不會來領這一碗救命糧食了。
“如此看來,這知州大人還是個好官。”枝枝下了這麽個結論,樓音也沒再說話。
“對了。”席沉又說道,“這些日子咱們一直被盯着,公主打算怎麽做?”
樓音站到窗下,透過影影綽綽的薄紗看到院子裏燈火通明,除了樹枝上偶爾飄落兩片枯葉,幾乎沒有任何動靜,“放火。”
席沉跟随樓音多年,這簡單兩個字他已經明白意思了。思量半晌,他還是開了口,“屬下一直不明白,殿下為何一定要置他于死地,這樣擔風險極大,一旦被發現,殿下……”
他自己也說不下去了,見樓音背對着他不發一言,恍若雕塑一般矗立着,他自覺多言,低頭道:“屬下多嘴了。”
第二日一早,便有人來敲了這院子的大門,聽通報的人說,又是那官差來了。樓音沒見,倒是枝枝與他寒暄了半晌,回來後,枝枝說道:“公主,奴婢把那官差安置在前天候着,他說知州大人今日在知州府設宴,請您過府一趟。”
“這吃相可真難看。”樓音冷笑,平州大難剛過,知州大人聽到有富商來訪,便這麽迫不及待想撈一筆油水了,想來這赈災款,也不知他貪了多少。
樓音收拾收拾,帶着人便出門了,那候在前天的官差正坐着喝茶,捧着熱氣騰騰的碗,一口一口嘬着,他一見樓音來了,連忙擱下茶杯,雙手在胯邊擦了一下,然後拱手說道:“小的王舟,奉知州大人之命,來請夫人過府一聚。”
樓音仰着下巴,讓枝枝為她系上鬥篷,她說道:“麻煩官爺了。”
王舟說哪裏哪裏,一邊還瞅着四周,“老爺不去?”
枝枝正勒着鬥篷,樓音不便說話,這時季翊突然從耳房跨了出來,說道:“去。”
他穿了一身佛頭青刻絲白貂皮襖,玉冠将一頭黑發束着,看起來哪裏像商人,分明像京都裏深宅大院教養出來的貴公子。
王舟堆着笑臉,正要引路,卻見樓音頭也不回地走了,他暗暗搖頭,看來這夫妻倆感情不好,男人在家裏地位不高,指不定還是入贅到這女子家裏的,瞧瞧出了門,二人還分坐兩輛馬車,當真是貌合神離。
平州知州府外,馬車停靠好後,枝枝先跳了下來,扶着樓音走下來。擡頭一望,這知州府的氣勢,啧啧,放到京都去比試一番,也不比那幾戶侯府遜色。
“知州府可真氣派啊。”樓音感慨道。
這王舟不知不覺便帶了幾分得意,心想商人到底是商人,終究是上不得臺面的。這時,府內走出來一位白發老者,洗得泛白的灰藍色緞面襖子在他身上空蕩蕩地,消瘦的身子在這寒風中似乎随時要倒地一般,他看了樓音一眼,冷冷說道:“請吧。”
聽王舟說,這人是知州府的管家,近日也不知怎麽了,成天甩着個冷臉,對誰都這樣,許是年紀上來了,叫樓音不要在意。
樓音如何能不在意,她多看了那管家兩眼,滄桑的臉上滿是溝壑,對插着袖子也不理人,将樓音帶進了前廳便甩手走人了。
這管家可真有意思,樓音給香兒遞了個眼色,她便出去了。
☆、39|11.8|家
趁着知州大人還沒來,樓音打量了一番這前廳,雕梁畫棟,碧瓦朱甍,屋子裏陳設乍一看不起眼,細細看來确實價值不菲的珍品,就那角落裏的沉香木雕的四季如意屏風,便是用了天下一絕的雙面繡技藝,非常人不可得。
眼睛轉了一圈,最後落到季翊身上,他背對着樓,正盯着牆面上一幅畫出神。
這幾日季翊就像個跟屁蟲一樣,整日跟在她身後,雖說有皇帝的“口谕”,但也不至于這樣吧,莫非他知道自己的心思?
“兩位便是自滄州來的客人?”
這時,一道渾厚的男聲傳來,樓音只見一身材高挑的男子走了出來,他只穿了玄色長袍,外加一件黑色大氅,五官平淡,蓄了一小撮胡子,看起來倒是正氣凜然。
“滄州殷氏,叨擾大人了。”季翊這一會倒是搶着說道,瞥了樓音一眼,樓音只勾唇一笑。
“殷先生,殷夫人,請坐。”
知州大人叫人奉了茶,細細打量了樓音與季翊一番,開門見山說道:“聽說殷先生和殷夫人是來平州做生意的?想必二位也知道,我平州才經歷了地震,此時名不聊生,何來生意給二位做呢?”
這話是對着季翊說的,季翊便自然而然接了過去,“既然知州大人是爽快人,草民也有話直說了,我夫妻二人是做木材家具生意的,上至鐵梨木,下至楊木、桐木、南方衫,都有經手,此次便是看準了滄州需要大量重建房屋,才特地來了一趟。”
知州大人長長地哦了一聲,說道:“可是這重建房屋,朝廷發了補貼下來,每家每戶錢財不多,恐怕……”
“大人有所不知,楊木、桐木、南方衫等低等木料,油水最是豐厚,草民自然是沖着這個來的。”樓音喝了一口茶,說道,“房屋受害最嚴重的便是普通百姓,如今他們才是火燒眉毛,需要即刻重建房屋,大人您看……”
知州大人捂着額頭,說道:“這……不好辦呀,下面還有好幾個縣令分管着,我一人說了不算,還得與他們商量商量。”
樓音拍拍枝枝的手背,枝枝會意,叫琦蘭端了一個彩錦如意六角青玉盒子上來,打開一看,裏面是一個曜變天目玉碗,在漆黑的盒子底座中,此碗的圖案有旋轉之感,每一顆“天目”都閃耀着奇異的光芒,随着角度不同,光芒的顏色還有所變幻,一看便價值不菲。
“小小見面禮,請大人笑納。”樓音笑着說道,“若是草民能攬了這平州的生意做,定還有更豐富的謝禮獻上。”
知州大人看着這玉碗,眼睛都要掉進去了,此時表面上的風度也維持不了了,連連說道:“好說好說。”
有了這曜變天目玉碗做見面禮,接下來的商議便順利多了,知州大人的話匣子被打開了,直到晌午還非要留人用午膳,樓音是千推萬辭才,知州大人見留不下,便說道:“那便不強留二位了,待本官與幾位縣令商議好了,定會通知二位。”
有了珍寶作誘餌,這會面與樓音的想象中一樣順利,知州大人自己便迫不及待搖起了狐貍尾巴,想不抓住都不行。
“王管家,來送送殷先生與殷夫人。”
王管家便是先前那位冷面老者,此時得了令,依然黑着臉來送客。
出了知州府,季翊正要登上馬車,樓音卻站在他身後說道:“季公子這一聲聲的‘殷氏’倒是稱地得心應手啊。”
季翊的背影僵了一下,然後轉身說道:“前廳裏那副畫,出自太子之手。”
這答非所問的一句話,讓樓音愣在了原地,她現在沒有心思再計較先前的小事了,問道:“你可确定?”
季翊點頭,随即登上了馬車。
樓音嘴角帶着笑,登上馬車,一路往住處去。在馬車上,香兒便忍不住話頭了,“殿下,您猜怎麽着?奴婢去找那王管家要一口水喝,想着趁着這個由頭套一套話,可奴婢還沒開始下套呢,就看見知州府裏一個婦人款款走來,稱王管家為爹爹呢!”
香兒的話吸引了車內所有人的興趣,她長得讨巧,又慣會來事兒,平時裏沒少在宮裏幫樓音打聽點密事兒,哪個妃子私底下與紀貴妃走得近,哪個妃子被紀貴妃穿了小鞋,香兒都能從太監宮女們的口裏套出點東西來。先前樓音見那王管家有些奇怪,便留了個心眼叫香兒去打聽打聽。
香兒又接着說道:“看那婦人年齡不大,想必是新婦,與王管家匆匆說了幾句話便走了,奴婢在旁邊冷眼瞧着,那婦人像是才哭過,眼眶都還是紅的呢,而那管家臉上也不好,看着婦人離去的背影直嘆氣,後來呀,奴婢就與那管家拉家常,你猜怎麽着?”
這時候還賣關子?樓音瞪了她一眼,她便一五一十說了,“那婦人是管家的小女兒,因生的嬌豔,上個月被知州大人強占了去!”
“此話當真?”樓音問道,“那管家真這麽說?”
“那管家自然不可能把話說得這麽直白,但奴婢從他話裏話外的意思裏這麽推斷了一番,準沒錯!”
有點意思,怪不得王管家接人待客是這麽副嘴臉,原來是心裏懷着怨恨呢。
樓音叫來了席沉,吩咐道:“今夜你去把那管家抓來,他手裏一定有不少那狗官的把柄!”
“哎?”枝枝吓了一跳,她家公主這是玩兒哪一出啊?“殿下,您怎麽就确定那知州貪了?您瞧昨天施粥的事情,奴婢覺得這知州大人或許是個好官呢!”
樓音無法與枝枝解釋自己前世記憶裏這陳作俞狗官的事跡,她只能耐心解釋道:“好官?當初朝廷發下來的赈災糧食,是按平州的災民人頭算了的,不管有錢沒錢,都有一口飯吃,怎麽到他這兒就是只能飽貧苦人家之腹?”
喝了一口水,樓音接着說道:“再看咱們剛進城時看到的那些臨時安置災民的房屋,雖有好幾百戶,可一眼望去,戶戶門外都有個把下人看守,想必這些都是買得起奴仆的人家,那那些買不起奴仆的災民又身在何處?鬼知道被那狗官趕到哪裏去了。你且再想,若是一個好官,咱們只透露了一點要來發國難財的意思,他就迫不及待将咱們請上門,吃相如此難看,不知道平日裏坑了百姓多少油水!”
樓音一口氣說下來,聽得枝枝一愣一愣的,“奴婢沒殿下想得仔細,看來,這卻是是個大貪官。”
何止是貪官,想來背後也與太子少不了關系,若是那管家手裏真有他把柄,那便省得樓音與他周旋便能辦了他。
子時,門外一陣響動,還未歇下的樓音叫枝枝開了門,果然看見席沉抓着那管家出現了。管家被席沉捆成了個粽子,嘴裏塞着布條,扔在地上,嗚嗚嗚地叫嚷着,讓樓音苦笑不得。
“你把這老人家當犯人了嗎?還不快松綁!”
席沉三下五除二松開了繩子,王管家重獲自由,連滾帶爬地退了好幾步,一臉驚恐地望着樓音,“你要幹什麽!”
“老人家莫怕。”樓音走到他面前安撫他的情緒,“此次請老人家,是想向老人家打聽一些事情。”
這個“請”字,樓音自己都覺得臉紅,只得讓枝枝扶王管家入座,可王管家只一個勁兒地想逃,只是席沉往他面前一站,就像一堵牆一樣,王管家推搡了幾把見席沉紋絲不動,只得放棄了掙紮,轉身喝道:“你們這是要做什麽!”
王管家氣性兒大,樓音安撫了好半天才穩住了他的脾氣。
“這麽說,你們不是商人?”王管家戒備地看着樓音,問道。
“自然不是。”樓音說道,“咱們是京都來的,受命查看災情,不得已才僞裝成商人。”
王管家依然不信,狐疑地打量樓音,死死守住了自己的嘴。
樓音暗道好笑,白天在香兒面前倒是什麽都敢說,如今卻像個悶葫蘆一樣。無奈之下,樓音只得漏了漏自己的腰牌。
那明晃晃的“樓”字一顯現出來,王管家先是擦了擦眼睛,待看清楚後,半張着嘴“普通”一聲跪了下來,他今日迎客時便覺得這女子不像商人,商家女子哪有那樣的氣質!
“青天大老爺可要為草民做主啊!”
見這番架勢,樓音知道此事穩了,便問道:“你且起身,将你知道的事情一一說來便可。”
王管家不知道樓音究竟是皇家的哪一位主兒,但就憑那腰牌,他便确信,定是朝廷派下來查這陳作俞的,他擦了擦眼角,說道:“這陳作俞就是個狗官!貪污公家,魚肉百姓,強搶民女簡直無惡不作!若不是我大女兒落在他手裏,我早就不想在這貪官手底下做事了,沒想到忍辱負重這麽多年,他、他、他連我小女兒也不放過!”
王管家揭發起陳作俞的罪行來,氣得渾身發抖,眼裏布滿了血絲,恨不得現在就活扒了他的皮。
“老人家你且慢慢說。”樓音叫枝枝扶起了他,又說道,“那你手裏可有他的罪證?”
“有有有!”王管家的頭像搗蒜似的,“我早就留了個心眼,每次做賬時都複制了一份,就等着有一天能救我女兒出來,可惜……我大女兒是再也等不到今天了。”
王管家想到傷心事,眼淚就刷刷刷地來,順着臉上的溝壑流了滿臉。
“就此次朝廷發下來的赈災糧食,他便私吞了不少,高價販賣到潞州,卻讓平州的災民活活餓死!”
樓音與枝枝面面相觑,想不到先前兒為潞州出的法子,卻讓這千裏之外的陳作俞鑽了空子。不過想來也是,糧食是朝廷發放的,他只需費些力氣将糧食運到潞州便能賺個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