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說書樓
裝潢精致的茶樓,客滿堂,香清幽。
所有茶客聚精會神地聽臺上人說得唾沫橫飛,精彩絕倫,忽醒木一驚,說書先生喝一口茶潤潤嘴,道:“預知後事如何,還請聽下回分解。”
“唉……”
“怎麽又停了。”
“每天都卡在這節骨眼上,撓得我心癢癢的。”
茶客時有抱怨,還是意猶未盡地讨論那書中故事,喝一壺茶,幾個糕點打發打發時間。
跑堂也在這時忙碌得不可開交,添茶的,送糕點的,擦桌子的,順便跟客人搭讪幾句,讨論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題。
客人三四個圍上一桌,不多不少剛好,只有前排的一桌與所有氣氛格格不入,茶客們若無其事地讨論,眼角若有若無總忍不住瞟上那桌一眼,說不上為什麽,只是好奇。
那一桌只有一位客人,是個女子,正是初春的天氣,穿一襲紫色長裙,外罩雪白狐裘,身量高挑,紫色面紗遮住了她的容貌,露出一雙迷惑衆生的眼,沒有什麽表情,也不說話,每日上午說書時坐在固定的位置,固定的随從,固定的神情。
她身後跟一個丫鬟模樣的姑娘,說丫鬟又不像丫鬟,因為那女子容貌清秀美麗,舉止高雅,談吐随和,如同一位大家閨秀。但她像個盡職盡忠的丫鬟般跟在蒙面女子身後,主子需要什麽,一個眼神她就知道該怎麽做,真是一對奇怪的奴仆。
說書先生講的正是當朝瑛皇後,從九歲成名起到江湖種種逸聞趣事,引得茶客們流連忘返,日日聽之。
段紅瑛聽着那些真的假的,有的沒的故事,覺得那是在說自己,又似乎是另一個人,那些傳聞完全就是将她妖魔化或者神仙化了,她不知如此誇大的傳說何有用處,唯獨是聽來謀一聲喝彩,圖個消磨時光。
九歲殺的第一個人完全是僥幸,折魂手已經被人重傷,她的劍只是最後一根稻草;她殺人确實論心情,下手極快,被殺之人會毫無痛覺地死去;至于那倒黴皇帝,她扇了他一個耳光子,竟然還倒貼了上來……
隔壁桌添茶水的跑堂小心翼翼伺候着,只聽見一個粗犷的聲音道:“我聽說古時有君王為了博美人一笑而烽火戲諸侯的,亡了國,傾了江山,都是紅顏惹的禍,莫說這瑛皇後,将來會不會也是這般傾國傾城的禍水?”
有人道:“所謂英雄愛美人,自古人人有。”
“即便是傾了國和城,這樣的美人也是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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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秀才,別只顧着添茶倒水,倒是說說你的看法。”
一個溫潤的聲音緩緩道:“各位客官折煞了在下,許鑰如今只是個端茶倒水的。”
“哎呀,你就是端茶倒水的,肚子裏讀的書也比我們多,你說這皇後将來會如何。”
那叫許鑰的跑堂欠了欠身,謙遜又不卑微:“許鑰沒什麽見解,一個人再傳奇,那也與我們無關,權當做故事來聽,又何去猜它的結局。”
周圍無人附和,那秀才又道:“若真要說點什麽,自古紅顏多禍水,一個滿手鮮紅的女人,即便有再美的容貌,也不配當一國之母。”
“噓。”有人立馬打斷了他,壓低聲音道,“你這是不想活了,就算咱這離皇城千裏萬裏的,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你這讀書的人怎的反倒不懂。”
秀才立馬賠道:“是許鑰不對,竟說錯了話,各位請慢用。”
那語氣和話語是恭敬的,但神情帶了絲不經意的嘲諷,有的人沒有傲氣,但存了的幾分傲骨是如何也磨滅不去的。
他離了那一桌,繼續為客人添茶,動作恭恭敬敬,一絲不茍。
段紅瑛在他說那句話時微微擡頭看了一眼,對他的話自是十二分的贊成,依然什麽也沒表露,等他到這一桌添上茶水和糕點時,仔細打量他,茶樓跑堂統一的服飾,書生模樣,溫潤俊俏,臉色有些蒼白,很是平凡的落魄秀才。
在她眼裏,所有人大致都一個模樣。
“你叫許鑰?”這是她在這個茶樓說的第一句話,平平的聲調,好聽的聲音。
“啊,是,在下許鑰。”許鑰有些吃驚,這神秘的客人竟然會說話,之前大家都猜她不知是哪個富貴人家的啞小姐。
也就是一問一答,便沒有下文。
許鑰也不敢擡頭看她,添了茶水,擺好糕點,按部就班。
古蝶有些奇怪,平時這主子極少主動跟人說話的,但又覺得理所當然,就連她也覺得,這樣冰冷如同一件美麗器物的女子,如何配得起皇後的寶座,她還滿手鮮血,她不愛皇帝;但是皇帝迷戀她,她有傾國的美貌,那她就配擁有那樣的尊貴和天下。
也如同那秀才一般,這些話想想就罷了,她只是一個侍女,不配評論她配還是不配。
說書臺上醒木又驚起,休息夠了的說書先生抖擻精神,娓娓道來:“話說紅影劍到賀陽城後……”
段紅瑛右手撐着下巴靜靜聽着,那些被添油加醋後的故事變得生動起來,神秘莫測,有些是确實發生過的,那年她的劍殺人更快了,不會讓人覺得疼痛,遇到一個叫墨塵的男人,她差點就殺了他,因為她讨厭自以為是的男人。
可被說書人講出來的故事就是變了味的,她覺得這不是自己,聽起來覺得很遙遠,那種感覺讓她覺得自己要找的東西似乎就在這裏,在故事裏。
茶樓的說書只在上午,她每天上午都去那坐坐,聽聽自己的故事,聽聽自己的冰冷,所有人都說她冷酷無情,她自己也這般覺得。
那個叫許鑰的秀才一直在茶樓當跑堂,她眼角微瞥,看見了,大致還認識,也只當沙海一礫,跟其他人無甚區別。
後來她又發現他下午在街頭賣字畫,做一個讀書人該做的生意,低矮的小桌,身後身側挂滿了字畫,段紅瑛對這些并不熟知,龍飛鳳舞的草書和規規整整的行書,山水花鳥,水墨工筆,在她眼裏也都是一個樣,只是看這書生實在寒碜,認得而已。
走過一次,沒人來買他字畫;走過第二次,不見有人來買他字畫;走過第三次,依然沒人來買他字畫;走過無數次,從來不見有人買他字畫。
這個書生真是窮酸,且榆木腦袋。
關于紅影劍的說書已經到了末尾,天氣回暖,關于那女子的故事依然冰冷。
段紅瑛高貴的腳步終于停留在破落的字畫攤前,許鑰坐在低矮的板凳上寫字,一抹深色的紫出現在他面前,華貴的裙擺,只一眼,就看見了跟他不是一樣的世界。
他擡頭,撞進一雙美麗的眼眸,那雙眼如同沉浸在冰水裏的黑琉璃,冰冷,又散發着絕世的風采,一時看癡了。
她身後的女子輕咳一聲,許鑰才醒悟過來,竟有點語無倫次:“小姐,買字畫?”
段紅瑛沒有回答他,沉寂的目光打量這窮書生,很是平凡的男子,也會用癡迷的目光看着她,即便只是面紗上的一雙眼。
一錠銀子扔到他腳下,她再不看他一眼,轉身離去。
“你這是什麽意思?”許鑰拾起那錠銀子高聲道。
“我家主子賞你的。”古蝶好心解釋。
許鑰覺得自己的尊嚴受到了歧視,将銀子推還給她:“無功不受祿,許鑰受不起這樣的賞。”
古蝶看一眼自家主子,将銀子推給他:“說了賞給你的,你就收着。”
許鑰道:“許鑰雖然貧困,卻不受嗟來之食,還望姐姐不要為難。”
古蝶暗罵這書生榆木腦袋,面上依然帶笑:“我家主子這是賞識你的才華,怎的就成了嗟來之食,你若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們。”
“不是看不起你們,卻是許鑰容不得別人看不起,我不需要你們的同情。”
“我們不是……”
“看不起你又如何,不過一個窮書生。”段紅瑛鄙夷地看他,“若我就讓你要了這銀子又如何。”
她一說話,許鑰便不知如何答,這女子有一種無形的氣場,如她冰冷的眼。
“若是小姐看得起,不凡買幾幅字畫。”
“是麽。”她輕輕吐出兩個字,往前走去。
許鑰正莫名時,見她舉了支火把回來,還來不及反應,她将火把往字畫上一扔,幹燥的紙張立馬燃燒起來,連成一片。
“你做什麽?”
她沒有回答,将那一錠銀子再次仍到他腳下:“這回你可以收銀子了。”
許鑰從未受過如此大的侮辱,撿起銀子就砸她身上:“你這是狗眼看人低,對我的羞辱!”
那銀子沒有砸在她身上,看似柔弱的侍女一手輕輕松松接住了,又将銀子仍到他腳下:“這是對你的賠償,反正這些字畫也沒人買,你算賺到了。”
這種自以為大發善心的舉動讓許鑰羞憤難當,蒼白的面容氣得發紅:“我說了不要你們的施舍!”
段紅瑛只是淡淡道:“不要也得要。”
轉身,圍觀的人群自動分開讓出一條道,古蝶跟着她,一同沒入人群。
那一錠銀子在路上滾了幾個圈,沾染了灰,許鑰看着被燒成灰燼的字畫,掙紮了許久,還是撿起那銀子。
再怎麽有骨氣也沒用,他需要錢,就要再一次忍受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