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雨寂寂

太陽西斜,夕陽将早春的樹影屋影拖得老長,花兒陸續綻放,迎春,玉蘭,梅花,紫丁香,一叢叢挨着道邊竟先開放,将幾縷斜陽襯得越發溫暖繁華。

許鑰收拾不多的字畫,卷在舊布裏包裹好,沒心情欣賞路邊盛開的春意,穿過街角,往左拐,一間不大的屋子,門匾上寫着“百草藥堂”。

一條街上人不多,漫天的斜陽将稀疏人影啦成長長的黑影,更是蕭索寂寞的傍晚。

熟門熟路進了裏面,趙大成見是他,道:“許秀才,今天來得稍晚了點,藥已經為你包好。”

趙大成溫和笑着,許鑰見他如此,更是猶疑,緘默了一會,才道:“我……銀子還欠了些,可不可以先拖欠幾日……”

“拖上幾日也無妨,你的話,我還是信得過的,”低頭想了想,道,“只是,許相公,你別嫌我不厚道,你家那位是好不了的了,拖着也是浪費銀子藥材,還不如早早讓她……”

“我不會這樣。”許鑰打斷他,“養育之恩,許鑰就是再苦也要養着她,能拖一日是一日。”

“可她以前那樣……”

“以前她如何是她的事,許鑰卻是不能對不起她。”

趙大成搖搖頭:“罷了罷了,那也是你的事,我們這些旁人也不好說什麽,只是你不能将自己身子也拖垮了才是。”

“多謝趙老板,你的恩情,許鑰終身不忘。”

“都說這些幹什麽,都是鄰居街坊的。”

許鑰從老舊的錢袋裏取出幾兩碎銀:“欠下的五兩銀子,下次一定補上。”

“好,好,好,我相信你。”

他提起放在櫃臺上的藥包,出了大門。

“等等。”張大成見那又消瘦了的身影,忍不住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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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鑰回頭:“還有什麽事?”

趙大成從櫃臺後走出,手裏拿了一個食盒:“我知道你不願受別人恩惠,但這個你一定要收下。”

“這……”

“也不是什麽,一點粗茶淡飯,今天是你生辰,你就收着罷。”

許鑰接過食盒,忍住喉中酸澀,深深吐出兩個字:“謝謝。”

“去吧,天色不早了。”

看他的身影出了門一會,旁邊的夥計才道:“老板,你把自己的晚飯送給了他,自己吃什麽?”

趙大成道:“回去你給我下碗面就是。”

“怎麽又是我?”

“不是你,難道是我?”

許鑰回到家中時天已黑了一半,将東西放下,提了藥包到院子裏煎藥,小小的爐火燒着,他在一旁劈柴,力氣不大,但動作娴熟,早春夜晚依然冰冷,不停地勞作還是不能使單薄衣物下的身體感到暖和。

藥熬好後,才将屋內的松油燈點燃,昏黃的光只照亮屋子一個小角,可就是這盞燈,也不知還能點上幾日。

“娘,喝藥了。”

他一手拿着燈,一手端着碗走到床邊,放下燈,扶着床上幹枯蒼老的婦人一點點喂她喝下,至始至終,婦人都沒有睜開眼,只有虛弱的呼吸渾濁而綿長。

“娘,娘。”

許鑰叫了幾聲,婦人還是沒有應,他嘆了聲氣,有些頹敗,将燈和碗端走。

門外有微弱腳步聲,随即是暖黃的燈光緩緩靠近,暗夜中出現的光芒,那燈是如此明亮,似乎冰冷的屋子都變得暖和了起來,他眯着眼看清楚進來的人,不知心裏是何感受。

“這就是你貧困潦倒的原因?”段紅瑛看着簡陋的小屋,目光無一絲波瀾。

許鑰道:“你來這裏作甚?”

段紅瑛繼續道:“一個欺淩你多年的繼母,好不容易病倒了,你非但不抛棄她,反而費盡心思照顧她。我給你銀子你覺得羞辱,照顧她就不覺得羞辱?”

“如何待她是我的事,倒是小姐夜晚光臨寒舍,不知有何貴幹。”許鑰也沒什麽表情,他不喜歡這個女子,那目空一切的眼睛,美麗的眼睛,冰冷的眼睛,這一切都讓他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

“一個半死不活的老人,活着也是痛苦,你還不如直接了斷來得痛快。”

“不準你這麽說她!”

“說了又如何。”

段紅瑛看了他一眼,莫名的神情,不等他說話,又轉身走了,古蝶跟在身後一言不發,安靜得形同一個物件。

明亮溫暖的燈籠漸漸離去,剩下一屋子黑暗,那盞微弱的松油燈如同虛設。

許鑰莫名地看着消失的光芒,更加莫名這女子的出現,她丢下沒頭沒尾的話又走了,真是怪異。

古蝶提着燈籠安靜行路,這美麗的主子經常會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從來不是她能猜測的,她也不需要猜測,只要完成她吩咐的事情便可。

但她知道不只是打探一個寒酸秀才的背景這麽簡單,還有更奇怪的事情将要發生。

許鑰在卯時起床,天還是微微亮,他洗了衣服,又熬好粥端到常年萦繞病氣的床邊。

“娘,吃飯了。”

依舊是沒有回答的,他将碗放下,扶起病重的婦人,動作到了一半停住了。

“娘?”

他再叫不出第二聲,床上的婦人已經沒有了呼吸,鮮血淌滿大半張床,将被子染成了暗紅,她的脖子上一道深深的刀痕。

他的手在發抖,感覺整個身子瞬間涼了個透徹。

這一切發生出乎他的意料,他知道是誰動的手,可依然不知她為何要這樣,他跟她無冤無仇,甚至談不上認識。

窮人家的葬禮甚至連副薄薄的棺木都沒有,許鑰卻買了一副不算薄的棺木,請一些親戚鄰居幫忙埋了。

無人會對那生前刻薄的老婦人表示同情,也無人對她的死有所懷疑,說得最多的便是“早該解脫了”,“終于不用連累活着的人”,“死了也好”……

許鑰明白他們為何會這麽說,他理解,但依然覺得悲哀,一個生命就此離開世界,這麽荒涼地離開,有時他會覺得人心都如此的冷漠,包括他自己。

他沒有将繼母的死因讓任何人知道,沒有人相信有人會殺一個行将就木的老人,況且她們無冤無仇,一旦說出去,大家懷疑的只能是他。

那初春的天才暖了沒幾天就下起了凄凄離離的小雨,帶着寒冷的春意,許鑰站在新堆的墳頭前不知在想什麽,新墳右邊是他父親的墳,再右邊才是他真正母親的墳,如今這世上只剩他孤零零一個人。

細雨打在傘面的沙沙聲,許鑰沒有回頭,卻清楚地知道那是誰,一個美麗又莫名其妙的女子。

段紅瑛問他:“為什麽要悲傷?”

許鑰道:“是你殺了她,為什麽要殺她?”

“因為她該死。”她的聲音依舊是平平的,沒有任何感情,卻又那麽好聽,伴着細潤的春雨,寒得透徹。

“她已經快死了,你跟她沒有任何關系,為何連最後幾天也不留給她?”

她說:“沒有必要。”頓了頓,“我只是好奇,她死了,為何你會悲傷。”

許鑰也很奇怪:“你就是想看看我是否會悲傷,所以殺了她?”

“是。”

“你這個……”

“但不是我殺的。”

“誰,誰還會殺這麽一個老人?”

段紅瑛說:“我極少親手殺人,這種事,交給別人做就行。”

“是你殺的?”許鑰看着她身後的古蝶,沒有悲傷,沒有憤怒,他只是看着她,想求證一個事實。

古蝶說:“也不是我。”

許鑰不再問了,答案他已知曉。

段紅瑛道:“她生前對你很不好,死了,為何要悲傷?”

許鑰淡淡看着那雙無波無瀾的眼,她穿了一襲白色裙裳,外罩雪白狐裘,白色面紗,即便看不見容貌,依然美得傾城,冷漠也傾城。

他說:“像你這種人,永遠無法理解我們的心情。”

“你如何知道我是什麽人?”

“我不知道你是什麽人,叫什麽名字,從何處來,但我知道你的心是冷的,哪裏知道人世真正的情。”

段紅瑛說:“你錯了,我的心不是冷的,他們都說我沒有心,我不會哭,也不會笑,我的血也是冷的,這世間沒有什麽能讓我動容。”

“你……”許鑰不知該說什麽,這個奇怪的女子,他确實沒見過她有什麽表情,她美麗得如同一件器物。

她繼續道:“從我懂事起,我一直在尋找一個東西,我不知那是什麽,在哪裏,所以總會做一些奇怪的事情,我想,等我找到那件東西的時候,也許會變得不一樣。”

許鑰依然不知說什麽,這女子似乎并沒有跟他說話,她站在雨中,撐一把同樣雪白的傘,出塵好看得如同天上谪仙,對着微雨慢慢訴說,她說她不會哭,也不會笑。

許久,許鑰才說:“這不關我的事。”

他行了一禮:“希望小姐以後莫要再來打擾許鑰。”

段紅瑛沒有說什麽,隔着雨簾,看他清瘦的身影與她擦肩而過,覺得一切茫茫然,她要找的東西還是沒找到。

古蝶上前來問道:“皇上派人來傳話,一月期限将至,問娘娘是否回宮。”

“不回了,下個月吧。”

“是。”

微風又起,吹散蒙蒙雨霧,一片寧寄,再無人說話,只有細雨敲打傘面的細碎聲,聲聲遙遠,訴說無人聽懂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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