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有邪

【一】

我一生下來就離開父母,因為我的額頭形狀突出。我的母親美麗單純,我的父親彬彬有禮,他之所以事事得體,因為他很早以前便是個官迷。我的遠離家庭,與他這一愛好相關。

也怪我的姥爺,我出生後,只有他覺得我的腦門有棱有角,是相書上的“麒麟骨”,會克父親官運。父親那時剛升科長,一聽這說法立刻臉色蠟黃,恰好母親是一位上進的姑娘,她還要讀夜校,于是姥爺吞下自己釀的苦果,将我一養就是多年。

由于我被姥爺直接養大,所以對父母是姐姐、姐夫的感覺。姥爺沒有兒子,我随母姓,正好延續了他的血脈。我從小覺得這是個陰謀。

我的母系是個暴力家族,從原始社會開始,只要打仗就沖鋒在前。19世紀末他們仍舞槍弄棒,在百萬軍中取上将首級,但洋人造了大炮,他們接二連三地陣亡。

我的母系從此棄武從文,轉變後的家風中,據說只有一人尚存武将氣概,他是姥爺的弟弟,在西部戈壁的監獄中勞改,家裏人叫他“二老爺”。

我五歲時,姥爺回老家祭祖,驚訝地發現祖墳成了露天泳池,方想到自己一生多災多難,原來全因壞了風水。姥爺歸來,召集所有家庭成員商讨,但都對祖墳被淹束手無策,看來我的母系真是沒落。

他們讨論的結果是,只有一個人能避開那可怕的災難,因為他年紀輕輕就被趕出家門——他就是監獄中的二老爺。

姥爺說,祖墳上被無數男女浮游,按照風水必生惡子,繼承母姓,我便充滿危險。從此我又改回父姓,回到父母身邊。我想,父親對我是一種算不過來賬的感覺。

我保持着小舅子的自我認識,他倆對我的腦門也保持着警惕。

母親在夜校初中畢業後,又生了個男孩,已長到三歲。他愛在地上爬來爬去,在床下、桌子下、椅子下有無數藏身之地——據母親講,這也是我父親的習性,他在單位複雜的人事變動中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父親來自農村,在城市中卓絕奮鬥,在我八歲那年,成了一個為民辦事的好官。為改善六百人的居住條件,他推倒了他們的木板房,在原地建起高樓。

深淵一樣的地基,令父親倍感自己的成功,他總去視察,站在足以将他摔死的深坑邊沿,滿不在乎地抽着香煙,風将他的頭發吹得像燃燒的火焰,其英俊潇灑令我自嘆弗如。

樓蓋好後,他從此走上黴運。

随着我腦門的日漸隆起,他終于失敗到底,免職歸家,唯一的樂趣是撥電視頻道。他把電視看壞後,就整日睡覺。母親則又上學了,她每晚騎兩個小時的自行車去讀夜校高中,後來很難再見到她面。

我模糊記得姥爺評價父親,說他的頹廢不是因為我的腦門,而是因為一架失事的飛機,它隕落于一片冰冷的草原。

我九歲時,弟弟的玩具飛機丢失,弟弟哭了兩天。我家高居四樓,為補償丢失的飛機,父親常将弟弟抱出陽臺欄杆外,作飛翔狀,兩人都覺得非常刺激。

一天我放學回家,見父親和弟弟正在陽臺,歡聲笑語中,弟弟飛了出去。晚上母親回家,和父親并沒有吵架,我度過一個安穩的夜晚。臨睡時我想:“如果什麽都不想,該有多好。”第二天,我肯定醒來了,依照慣性去上學了,但我對自己已無知覺。

心念重新啓動,是在一個遙遠的早晨。我刷牙時,發現水池中躲着個男孩,他将食指放在口前,說:“噓!哥,是我,我已經十歲了。”他是我的弟弟,竟然活着,那一天是我十六歲生日。我九歲到十六歲之間的少年時光沒了去向,由兒童直接成了青年。我問:“媽媽呢?”他回答:“上大專了。”我刷完牙,習慣性地背上書包,方想到自己應該上了高中,低頭問弟弟:“你不上學嗎?”他跳出水池,跟着我走了。出門時,見到爸爸躺在床上,後腦對着我,上面已脫落大片頭發。

我叫聲:“爸!”他回過頭,果然如我所料,他喪失了他的英俊,贅肉一臉。

我和弟弟在馬路上分手,憑着慣性,我到了中學。坐在座位上,感到前面第三排第二行的人與我有極深關系,那是個女生。我想,也許在我十五歲時已喜歡上她。

我就這樣開始了初戀。

所有男生都關注着她。我班有男生二十一人,女生十九人,女生一盤散沙,男生則以一個會武術的人為中心。據說他的師爺為大內高手,八國聯軍進北京時,是光緒皇帝逃難路上的貼身保镖。他知曉一些清宮秘聞,在課間休息時常痛罵慈禧。

他眉骨很寬,眯着的眼睛高深莫測,他是三排二行女生的男友,常像個保镖般跟在她身後。

她和他是班上唯一談戀愛的一對,被同學們用撲克牌名稱為“Q”與“K”。

我一覺醒來後的青春陷入困境。

這一年的北京,在郊區有過一場輕級地震,對于這一異相,姥爺說是國運将變,對我而言,是二老爺刑滿釋放。

二老爺幹瘦地從戈壁歸來,找了份工作,成為西單一家商店的守夜人。在我的印象中,二老爺是有武功的。多年前,姥爺說過一位家鄉武師的故事:

1899年,義和團與洋人展開激戰,一個叫周寸衣的漢子背着二十把刀趕來,砍壞了十七把刀。義和團當時與清政府合作,戰役結束後,清政府對戰場進行了核查,精确到每人的殺敵數。

周寸衣殺敵人數是一人。

所有人都覺得他殺一個人砍壞了十七把刀,未免過于殘忍,于是清政府進行複查,結果是他殺了一百七十二人。他殺的人數增多了,別人的就相對減少,招致許多人的不滿。

周寸衣為表明自己确實殺了一百七十二人,日後不管哪裏打仗,都會背着二十把刀趕來。但是清政府不再核查戰場,望着屍橫遍野的戰場,周寸衣總是徒生感傷。直到一天,戰役結束後竟然又有人核查戰場了,告訴他:“你殺了一百七十二人。”清政府在此次戰役中滅亡,核查戰場的是取勝的新政府。他發自肺腑地叫道:“新政府好!”他殺的是新政府的人,新政府準備将他槍斃。

但他是義和團英雄,最終被減刑關進監獄。他腳戴鐐铐,每日望着窗外牆上“民族、民權、民生”的字樣,小步蹭着練拳。三年後他刑滿釋放,步入武林未逢敵手,被稱為“小步蹭着打遍天下”。

故事當年是如此結束的——這個人是二老爺的師父。

十六歲的我向姥爺核實,他已不記得這個故事。二老爺出獄後,并沒有像我所期待的去禍亂武林,只是一個老老實實的守夜人。我平庸乏味地活到高中的最後一年。

十六歲的我表情冷漠,思想肮髒,在每個課間都會産生幻想,幻想一個人小步蹭着走進樓道,将我從無聊的校園帶入武林。

Q整日散發着椰子味道,和她的高手男友行為不檢,課間愛待在走廊窗邊,一天他倆發出響亮的“呗”聲,大家都判斷那是親嘴,已經有人叫她“娘們”。

“三班的娘們……”每聽到外班學生如此說話,我便心如刀絞。

夏天很快到來,明年此時便要報考大學了,我的功課極差,也許此生再見不到她。

每當我如此思索,便會進入幻境。幻境中有一群模糊人形,在青色庭院中穿梭不停——此幻境我反反複複地進入,模糊人形日漸清晰,一次發覺其中一人是我的弟弟,他蹲在花壇中,手指放在唇邊,說:“噓——哥,是我。聽說你因一個女人感到困惑?”我對他講述Q裸露的肩膀——她在夏天,兒童般穿着背心短褲,她的男友蛇一樣盤在她周圍,令整個校園陷入惆悵。

弟弟在花叢中嘆息,勸我去找二老爺。“二老爺會武功?”——面對我的提問,弟弟神秘一笑。

我失魂落魄趕到姥爺家,央求姥爺再講個二老爺的故事。姥爺苦思半晌,講了個“二老爺躲了”的故事:

民國初年,實業救國、軍事救國、教育救國、科技救國等運動均告失敗。正在興起的是“拳術救國”運動,一座氣勢恢弘的武館在上海建立,館長便是“小步蹭着打遍天下”的周寸衣。

武館名為“國術館”。就職典禮上,記者提問:“為什麽叫‘國術館’?”周寸衣順口說:“因為我們練的是國術。”記者原本期望一句“愛國之義”的回答,不料聽到一個新名詞,立刻興致大增,繼續發問。

問:何謂武術,何謂國術?

答:武術——強身健體,國術——保家衛國。

問:什麽拳配稱“國術”?

答:我的拳。

見報後,周寸衣為自己的口才而得意,當來國術館比武的人絡繹不絕時,方意識到那番話得罪了整個武林。周寸衣前半生在戰場殺敵,後半生在國術館比武,終于累得重病不起。他的徒弟被接連擊敗,國術館很快倒閉。

姥爺說:“周寸衣唯一沒被擊敗的徒弟,就是你二老爺。他很早就離開了。”至于二老爺去了哪裏,姥爺努力回憶,忽然兩肩一松,垂頭睡着了。

半個小時後,姥爺醒來,已經忘記了那個故事。

我沮喪回家,見父親呆坐在客廳。我的家總有臊臭之氣,父親被免職後常會大小便失禁。今天父親坐在屎尿中,等了我一個下午。

洗刷衣服,我已速度很快。但勸父親洗澡頗費工夫,他像小孩一樣怕水,洗澡後會清醒半小時,詢問我一點生活近況。

當他得知我已十七,興奮地大叫:“成了!疤楞的女兒歸你了。”青年時代,他的一個同事叫作“疤楞”,生下個女兒,說好日後嫁我。

但疤楞的官運比我父親更為悲慘,早早被免職,遠去他鄉,據說在某鄉鎮企業成為一個保衛科長。

當Q攜其男友行走時,遠方的疤楞女兒是我僅有的安慰。

受香港影響,這一年夏天女人流行短褲。歷史老師說,短褲的出現,說明社會即将轉型,一個偉大的經濟時代就要到來。

一天放學後衛生掃除,我負責擦窗。玻璃反射出Q的身影,她穿着白色短褲,在俯身掃地,自然地呈現臀部形狀。當抹布擦到玻璃上Q的腰部,我手突然失控,迸發出巨大力量。

玻璃碎了一地。

Q提掃把跑來,見沒流血,白了我一眼,彎下腰掃玻璃碎片。随着掃把的挪動,她汗淋淋的身體靠向我。我側立,讓過她的雙肩,還有她的後背,當她高起的臀經過時,碰到了我的手背。

她沒有反應,且行且掃,使我的手脫落。

掃除完畢,她騎自行車離校。她蹬車的動作令赤裸的小腿驟然團緊,渾圓在草木的綠色中。三十分鐘後,她騎過一座橋,順着河岸進入一片紅磚樓區。

然後,她在我眼前消失……

這是1987年的事情。

【二】

2000年,我的額頭有一道皺紋,傷口般在雨天刺痛。我在公園樹林裏教人拳術,林中挂有一面紅旗,上繡“國術館”三字。

我是無償教拳,學生平均年齡七十一歲。我們練拳時總派一個人四處溜達,萬一發現歹徒行兇,大家好一擁而上施展一下武功。一天,溜達的老頭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來,叫道:“壞了!”我們立刻圍過去。

“咱們公園門口的冷飲店!我去買汽水,發現女售貨員沒戴乳罩,就套了件白色工作服。”“後來呢?”“我在那喝了三瓶汽水。”“什麽!”“這姑娘太不像話了!”“走,咱們去勸勸她。”我怒吼:“都給我站住!你們要是再走一步,我就把你們統統趕出國術館。”衆老頭被震撼,我正色說:“專心練拳,我去給大家買汽水。”冷飲店,一位飽滿白皙的女人懶洋洋站着。我買瓶汽水喝一口,裝出被嗆着的樣子,目光一掃,果然……忽聽服務員說:“怎麽是你?”她是Q。

有人進來。我轉到牆角喝汽水,等人走了,我回到她跟前。她說:“汽水別給錢了,我請。”我無限傷感,忍不住說:“作為老同學,我必須告訴你,你沒戴乳罩。有些人來買汽水是為偷看你!”她瞪着我,突然笑起來:“你也算一個吧?天太熱,戴上一層汗。好,以後戴上。”她止住笑,玩弄着櫃臺上的一個瓶蓋。

這是我和她的重逢,很快我倆便生活在一起。

她離過一次婚,前夫給她留下一間木地板樓房,只能蹭着走路,一擡腳便會整樓搖晃,猶如一艘漂泊的海船。

由于長期劇烈練武,我的身體有着隐疾,常會無端暴躁或是陷入陰郁。自從住在她家,我好像得到了治愈。

但兩個月後,我發現我有了新的病症。

Q不在家時,如果我出門,往往要耗費兩個小時。我仔細檢查窗戶、煤氣閘,還要搜索未燃盡的煙頭,甚至出門五十步便又跑回來重新檢查——做了無數次這種行為,我總結出,我對她已過分依戀。

我只是個武術天才,除此之外,別的很難幹好。今年我已二十九歲,曾經有過兩三個工作,都是月工資八百。我肯定再能找到個八百的工作,在木板樓裏和她幸福地生活下去,日後成為一對善良貧賤的老頭老太。

但我還有幻境,是一群在青色庭院中運動不停的模糊人形——

那是國術館的演武場面,我早已知道,因為那些模糊的人形是屬于我的,亭臺樓閣是屬于我的,因為我便是國術館館長。

長久以來我極度堅強,身為國術館館長,我以蔑視一切的方法對付一切。我掌握了拳術奧秘,而我的一生即将沉悶地過去。

一天我對她說:“Q,對不起,我想離開三到五年。”她說那時她可能老了,不如現在給她拍張裸照,帶在身邊作個紀念。

我:“照了,也沒地方洗呀。”

她:“可以買個一次成像的日本相機,不需要沖洗。”我:“那種相機,太貴了。”離開Q家時,塵土飛揚,一個塑料袋掠到我臉上。我将它抹下,緊攥在手中。

兩小時後,我坐在一個人面前,他有着寬闊眉骨,眯着兩眼。

我:“事隔多年,你仍然覺得慈禧是個混蛋?”他:“對。”我:“可以找一個大點的地方。”他:“打你不用多大地方。”我倆同時起身,這是間淩亂狹窄的小屋,擺滿各種喝過的飲料瓶子。

我離開時,他倒在地上。他是K。

五小時後,我被拘捕歸案,罪名是故意傷人。我從十七歲修習拳術,這是我十二年來的第一次正式比武。他是我多年來的一塊心病,原以為擊敗他後,我可以遠行。

【三】

監獄中不崇尚暴力,這裏崇尚文化。有文藝特長的人可以發揮才幹,組建“歌舞團”,供外界參觀時表演。一個看守勸我表演武術,被我拒絕。

我只是每天遙望東南,妄想着上海的武館。

四個月後,我結束勞教,賺了三千多塊錢。監獄組織我們制作玉器,遠銷到菲律賓和印尼。算了一下,平均每月九百六十多塊,比我以前的工作賺得還多。

我強烈要求留下,博得所有看守的同情,但我還是被請了出去。

一位老看守對我說:“聽說了,外面現在很不好混,你要實在混不下去,就——回來。”我緊緊地握住他的雙手,我倆都禁不住熱淚盈眶。

買張火車票,我去了上海。我在勞工市場找到份工作,在所大學擔任保安。我很不自信地問:“我這樣的人能當保安?”辦事員面無表情地說:“只有罪犯能對付罪犯。”我表示贊同。

大學門口總蹲着一些痞子,在上學放學時騷擾女生。将他們趕走,是我的主要工作。痞子們愛談論一個醫務室護士。她比校長小二十歲,和我同齡。

學校經常組織體檢,作為重要的員工福利。一次體檢後,她将我叫住:“你的左眼下有一顆痣,長在這個位置會給你帶來不幸,讓我點掉它吧。”她把我燙傷後,被我打翻在地。

我倆在地上打滾時,被一位來打針的同學發現,那位同學在走廊中放聲大叫。有一個時期,同學們表達情緒,總是喊:“啊!師母!”校長審查了我的歷史,全校都知道我是個罪犯。作為教育家,校長讓我搬進他家,我和師母溫文爾雅地相處,令校長覺得自己大獲成功。我們三人過着不明不白的生活,校長常對我說:“人們總是對犯過罪的人懷有偏見,但我相信你和師母是清白的!”每次都說得我痛哭流涕。

當校長在別的學校作“人格成長與世俗偏見”的演講時,我和師母在醫務室被人“啊!師母!”地再一次發現。

我終于失掉了我的工作。

流浪期間,我對上海的餐飲業進行調查,總結出最便宜的還是學校食堂,從此流竄在上海各大院校。

在便宜中,最好吃的是戲劇學院。一天有位女明星回到母校,追憶自己的純真年代,她像個十六歲的姑娘,端着飯盒一路小跑進食堂。

食堂中黑壓壓坐了兩三百人,我那時已餓了兩天,正吃得熱情洋溢,在她一瞥的餘光中脫穎而出。自從當上女明星,她就患上了厭食症,在我的感染下,她竟有了饑餓意識。

這種感覺如同初戀,已許久未來。她将我帶到陝西南路富林皇宮,我大吃特吃的勁頭,不但激起了她的食欲,還激起了她別的欲望。

我和她過了十一個月。

她的未來不是投奔某劇團成為一個“表演藝術家”終老,就是投奔某大款成為一個“二奶”,每當她投入我的懷抱,我總是對她充滿同情。

由于我倆的愛情是從食欲到性欲的轉化,致使她總是食欲、性欲接踵而來。如果和我搭配的是只烤鴨,就可令她達到高潮——每當這麽一想,我便感到悲哀。

反過來想想:光有烤鴨是不夠的,還得加上我——這麽一想,發現自己所起的是關鍵作用,心理便平衡了。

十一個月後,她投入一個導演的懷抱。導演也對我作出安排,介紹我去拍MTV,工作地點是浙江某縣,從此我可以自食其力。

分手時,我對她說:“每次和你快樂完畢,我都想用剩下的精力再幹點什麽,但我不能将你一個人留在黑暗中。現在好了,我可以練武術了。”——這句話後來被導演用在一部電視劇中,據說感動了很多人。

【四】

我沒練武術。我所在的浙江某縣,美女如雲。

MTV千篇一律,不論歌詞如何,畫面都是一個游泳池一個泳裝少女。關鍵是要找姑娘,我一找就找了兩年。

三十歲的我是頭發肮髒、兩眼血絲的标準導演形象。我每天消耗四包香煙,常愛念叨法國作家西蒙領取諾貝爾文學獎時的演講:

“我親眼目睹了一場革命,參加過特慘的戰争,當過俘虜,挨過餓,被逼進行重體力勞動,得過各種各樣要命的病,接觸過神父和燒教堂的人、資産階級和無政府主義、哲學家和文盲,跟地痞流氓搶吃搶喝,後來我繞了地球一圈……但我活到七十二歲,仍沒有發現生活的意義。”我有時會想,該不該有個後代?

一天,我找到個崇拜劉德華的女大學生。她說:“我買了件露肩T恤,很炫。但見導演得嚴肅點,就在外面套了褂子。”我拎住她的衣領,她晃開一步,蛻下了外衣。

她慢慢向前走去,呈現出她良好的體态。

她将身着三點,一步三晃,出現在全國卡拉OK廳,興奮一下小中學生和老男人的生活,而她對自己的命運渾然不覺。

必須拯救她。我的計劃是——就別讓她給劉德華添麻煩了,留在我身邊生小孩算了。她考慮了兩個星期,決定給我生下孩子後,再去找劉德華。

她大學二年級,原本也不能結婚。她熱愛上海,請了一星期病假,要我帶她去玩。到達上海時,正趕上“上海國際電影節”開幕,國産電影簡單乏味,令我百感交集。

中國導演總認為,只要男人表現出沖動,女人就會無條件被感動。

也許他們追求女演員時确實如此,但大衆無權無勢,愛情複雜無比。

對于我的話,女大學生持懷疑态度,讓我試試鄰座的婦女。坐在我旁邊的是一位發髻華美的女性,我對她流露沖動,她專注地看着銀幕,沒有被感動的跡象。

我拍拍她的腿,低聲說:“我是國術館館長。”她轉過頭:“美術館館長?”那晚,女大學生一個人度過。我在一棟石庫門中打開了華美的發髻,她頭發亂得不能再亂時說:“你們美術界的,都是性虐狂吧?”我說:“對了。”第二天早晨我被吵醒,一個男聲撕心裂肺:“起來!起來!”昨晚的女人縮在床角長發亂抖,我腰部一痛,被踹了一腳。

翻起身,見到一個憤怒的男子。

我從十七歲開始習武,很快作出形勢判斷。我已久不練拳,國術館打遍天下的輝煌戰績,決不能因為被捉奸在床,就斷送我手。

當他又一次嚎叫:“站起來!有種跟我打!”

我的聲音冷靜深沉:“能不能延後一個月?”他一驚,問:“為什麽?”我說:“因為我是國術館館長。”他一下懵了,直到我穿上衣服走出他家,才追到樓梯口,喊道:

“一個月後你準來嗎?”

我回答:“一定。”

為了打架,我留在了上海。

女大學生悲悲切切地說聲“保重!”拎着大包小包登上歸程。我失去了我的孩子,關在賓館整日練拳。

兩臂肌肉很快鼓出,時而感到熱力從小腹燃起。随着生理的複原,這幾年的經歷都顯得虛假。在維護國術館尊嚴的狂熱情緒中,我找到了生活的意義。

一個月後,我威武雄壯地到達他家。開門的是發髻女子,看到我,她臉色蒼白,喃喃道:“求你了……”突然一聲大吼:“滾!”奮力将門關上。

我再次喪失生活的意義。

一個真正的高手以眼神攝人魂魄。我散發着濃重殺氣,徘徊在各大商廈,尾随漂亮姑娘。只要她們回頭,便會被我的目光降服——

我一身的武功,除此之外別無用處。

我的生活規律是:每星期一、三、五在賓館中練拳,二、四、六追逐女性。我總能在複雜的地鐵通道将女人們的丈夫、男友甩掉。一天想到,我已是武林高手,被他們追到又有何不可?

經歷了幾次夜巷厮殺,我将生活規律改為:每星期一到五練拳,六、日追逐女性。身為國術館館長,我漸漸有了責任感,只為招來圍打才追逐女性,武功磨煉得愈發上乘。

一天,一個兩米一零的女人引起我的好奇,禁不住尾随。她住的地方是個體育場,她是個排球運動員,她的男友是籃球運動員。

她的男友組織了一個方隊向我逼近,我大叫:“暫停!誰帶手絹了?”有人下意識地掏出手絹,我拿着兩條手絹走到兩米一零的女人面前,說:“能不能幫個忙,系住我的手腕。”這是我從紅軍戰士處得到的啓示,他們紮着綁腿走了二萬五千裏,血管沒有迸裂。手絹紮上後,我開始戰鬥。

我的手承載巨大重量,将籃球隊員一一打飛。兩米一零的女人一臉驚愕,逐漸流露出欣賞的眼神。我向她走去,她彎下腰,作好投入我懷中的姿态。

此時我聽到手絹迸裂的聲音。

手絹完好無損,血管沒有迸裂,那是我兩臂韌帶迸裂的聲音。我把兩條胳膊一甩,交叉搭在脖子上,逃離了體育場。

兩天後,我租了房子,在上海長久停留。我得守着我的武館,雖然在六十年前它已消失。

在等着韌帶新生的日子裏,我對我的過去深惡痛絕,但慣性使然,一見到姑娘,還是尾随。我家周圍的姑娘都已結婚,我所見到的姑娘是給她們帶孩子的保姆。

保姆們來自農村,從小呼吸新鮮空氣,臉蛋紅撲撲,如同一咬“咯嘣”脆的蘋果。我沒追過帶孩子的女人,所以不曉得其中厲害。

傳說中,狗和小孩能看到鬼魂。郊區狗多,只要我經過,便咆哮不停。而小孩,總對我又抓又咬。難道我已成了鬼魂?

一天我待在花園,感慨命運不濟,無意中瞥見五十米外金魚池邊坐着一位白衣女子,從臉蛋顏色判斷,絕非保姆。但我還是謹慎從事,等待了二十分鐘,方起身向她走去。

她明顯注意到我向她行進,現出緊張神情,只要她近距離看到我的眼睛,便難逃厄運。我的腳步從容自信,突然我倆中間出現一個小孩,歪着頭對我“咦?”了一聲。

他龇着牙追出我兩三百米,我真覺得這輩子完了。

我每日的生活就是四處溜達,一次溜達到“啊!師母!”的大學。

世上唯一沒有改變的,就是校門口總有觀望女生的痞子,但他們也已更新換代。在一排年輕痞子裏,我發現一張熟悉的面孔,竟然有個老痞子!他也認出了我,雖彼此叫不出名字,我倆還是激動地擁抱在一起。

我:“還蹲着呢!”

他:“已經好多年沒蹲了,今天來懷舊,你呢?”我:“也是懷舊。”我倆蹲在一起,感慨着,要能跟個小女孩談談戀愛,該多麽美好。

說着說着他就哭了:“我都這歲數了,誰跟我?”我好言相勸:“沒事,聽說只要成為大款,多小的女孩都有的跟。”他怔怔地說:“看來只有當大款這一條路了。”我倆緊握雙手,相互囑咐一句:“掙錢!”依依不舍地告別。

走出幾步,一個女生騎車撞到了我,她惶恐地說:“叔叔,對不起!”叔叔?剎那間我仿佛被扔到另一個星球。

我癱倒在地,不願站起。女生說:“您要覺得不舒服,就到我家休息一會吧。”我弓着身子,爬上了她的小車。

四十分鐘後,我說:“你家到底有多遠?”她說:“我家不在上海。我是外地學生。”

我:“你知道坐在你車上有多難受嗎?”她:“知道。能在我車上坐四十分鐘,說明你根本沒事。對不起,我怕碰上訛錢的。”我跳下車,對她的智商贊不絕口。她得意地笑了,我雙眼圓睜……從此她和我生活在一起。

她在大學學公共關系。她對公共關系的理解就是——交朋友。

她廣交朋友,從好學生一直交到壞學生,最後結論是,還是壞學生有意思。

她成了一個壞女孩,大學中有三百個男生喜歡她,她喜歡三百零一個男生,那多出來的一個是她的男朋友。一個被男生普遍喜歡的女生肯定被女生們普遍厭惡,她和室友相處極差。她曾向她的男友建議,在學校附近租間平房,幹脆同居算了。

這個大膽想法把她的男友吓得神經衰弱,她的男友雖然自稱很壞,卻沒有經受住考驗,終于原形畢露。這段感情被她果斷地終止。

作為她的新任男友,我蹲監獄的經歷令她滿意。她搬來我處,整夜傾聽我的劣跡。我的事很快講完,度過了幾個無聊的夜晚,她問:

“你家裏有沒有壞人?”

撫摸着她,我說:“猜對了,有一個很壞的人。”如同《一千零一夜》,我在三十一歲的時候,每晚對着一個心靈扭曲的女孩,講述我家的二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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