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話

【一】

我的母系來自東部丘陵地帶。1938年,那裏有個殺豬的崔大漢。

他生就一張暴力的臉,除了殺豬就是打架。他打架都是因為他的妹妹,他妹妹水靈妩媚,是非不斷。

一天,他宰完一頭豬後口渴難耐,回身發現一個消瘦青年坐在他的板凳上端着他的茶壺喝。

崔大漢怒吼:“你在幹嗎?”

那人:“看你殺豬。”

崔大漢:“殺豬有什麽好看?”

那人:“解氣。”

崔大漢:“你恨豬?”

那人:“不,恨人。我把豬當成人。”

崔大漢轉身對豬剁了一刀:“好,咱們殺人!你還覺得什麽痛快?”那人:“吃肉。”崔大漢大笑:“把豬肉當成人肉?”那人:“對了!”崔大漢:“哈哈,你這個朋友我交了!貴姓?”那人:“免貴,姓李。”崔大漢帶着李姓青年回到家,大叫:“盛肉!”裏屋沖出個穿大紅旗袍的姑娘。崔大漢一天殺十三條豬,掙錢不少,他妹妹總穿着時髦衣裙在小鎮散步,模仿香煙盒上的摩登女郎。

吃飯時,她對李姓青年說:“我一見你,就知道你和我們這的人不一樣。”李姓青年:“有何不同?”她:“我們這的人太落後,我穿得洋一點,就管我叫豬古利!”李姓青年溫和地說:“朱古利是一種糖,你沒吃過?”她立刻語無倫次:“不是殺豬的那個豬?幸好,不然氣死我了……你說是糖,那就給我一塊。”李姓青年:“我是在上海吃的。”她大叫:“你去過上海!”李哥:“不但去過上海,還看過電影。”她聲調更高:“你還看過電影!”李哥:“看的是美國電影,我們這種有身份的人,都不看國産片。”她顫抖着說:“我愛你!”對于妹妹的表現,崔大漢一再向李姓青年道歉。半夜,李姓青年告辭,騎着匹青騾子遠去。隔一會兒,崔大漢也出了門。

崔大漢跟到了墳場。這片墳場屬于李氏,李氏在清朝出了幾個大官,早就整族遷走。清朝滅亡後,已經多年不見李家回鄉祭祖。

李姓青年下了青騾子,趴在一塊石碑上狂嚎起來,激得大青騾子四蹄亂踏。他哭了很久,突然大喝一聲,拿着馬鞭,對每個墳頭都一頓抽打,口中罵個不休……

崔大漢慌忙離開墳場,第二天早晨便發病不起。他昏沉沉躺在床上,耳聽得院中有人柔情地叫道:“朱古利!”正是李姓青年。

崔大漢咬牙從床上爬起,手握殺豬刀,出門說:“原以為你是條好漢,不料是個畜生!我拼了這條命,也不能讓妹妹跟你!”李姓青年低下頭,轉身走了,走到院門口扔下句話:“告訴朱古利,我是條好漢。”不久,傳來李姓青年鬧事的消息。

李氏墳場是絕好風水,一個財主起了霸占之心,帶隊浩浩蕩蕩到李氏墳場挖墳,見墳上躺着一個人,口中叼着茶壺。

財主大叫:“你要幹嗎!”

那人:“打架!”

那人忽然就貼過來,腳下一絆,家丁們“哎喲喲”叫着紛紛摔倒。

財主在一旁大罵:“你們平時幹活不行,打架還這麽不盡心!”家丁:“不是我們不盡心,是他不真打,總絆人。”

財主對那人說:“你要打架就好好打,別玩!”那人大笑,将茶壺一扔,摔得粉碎,道:“真打了!”衆家丁立刻精神振奮,掄起鐵鍬镢頭一哄而上。

真打的結果是,那人劈斷了十七個家丁的鎖骨。

小鎮偵緝隊捉捕了那人。財主對偵緝隊隊長說:“你給我打斷他雙腿。”隊長卻因為此人是外來的,底細不明,不敢貿然行事,進行了審問。

隊長:“貴姓?”

那人:“免貴姓李。”

隊長:“為何無故傷人?”

那人:“不是無故,我免貴姓李。”

隊長:“……莫非你是李氏後人?”

那人拿出了一張報紙:“不可理喻。我父親早就登報聲明和我脫離父子關系,我也不知我是不是李氏後人。”隊長看完報紙,對財主說:“李氏家族還在,你惹不起。”財主大怒:“這人不是被趕出家門了嘛,我還惹不起他?”隊長說:“你再看看報紙。”財主看完後,說:“這人是個狠角色,我惹不起。”隊長一拍桌子,怒吼:“敢挖人家祖墳,你好大膽子!”那財主唯唯諾諾地說:“我交罰款。”偵緝隊門口幾乎聚集了整鎮人,李姓青年走出時,小鎮人民發出陣陣歡呼。他一人打敗十七人的事跡早已傳開,從此被尊稱為“李哥”。

小鎮人民知道山外的日本人無惡不作,便天天操練,準備日本人到來時殺個痛快。但是日本人總不來,小鎮地處偏遠,日本人能否找到這裏,令小鎮人民頗為擔心。

李哥铿锵有力地宣布:“日本人想吞下全中國,早晚有一天會打到這裏。”一下令小鎮人民安心。但他接着說:“你們練的那兩下子,根本就上不了戰場。”鎮長決定聘李哥當教頭,教全鎮練武。但他婉言謝絕,最後說:“讓崔屠夫來。”崔大漢找到了李哥,說:“你是好漢,我讓妹妹跟你。”李哥于是成為教頭。他威風凜凜地站在操練場,看着手拿砍刀的小鎮人民,臉色陰沉下來,突然大喊一聲:“算了!”甩手走了。

鎮長追上詢問,李哥回答:“日本人可是現代化武裝,拿着刀打日本,無異于自殺。”鎮長說:“要什麽武器,我們買。”鎮長給錢了,但李哥抱怨太少,氣哼哼帶着崔大爹去了上海。

十天後,崔大爹帶着現代化武器歸來,李哥留在了上海,說是籌劃大事。現代化武器是五驢車的片刀,小鎮人民抱怨:“這不還是刀嗎?怎麽是現代化武器?”崔大漢回答:“這刀是不鏽鋼的。”小鎮人民将刀伸進水中反複試驗,激動地大叫:“真的不生鏽!”鍍鋼的現代技術,令小鎮人民對打敗日本充滿自信。當一隊日本兵在山下渡河時,小鎮人民歡欣鼓舞:“在水邊打仗,不必擔心刀生鏽,真是天助我也,殺呀!”他們沖下山去,很快被槍殺幹淨。

崔大漢當天在殺豬架下剖腹自殺,血流遍地,卻沒有死成。小鎮人民認為如果不是財主霸占墳地,也不會給李哥機會顯示武功,以至蠱惑了鎮上人。

當晚,財主家三十口人全部被殺,據說女眷臨死前遭到奸污。釋放李哥的偵緝隊長被打斷雙腿,用一個竹籃挑進深山,扔在一片野狼出沒的松林。

李家墳墓被打爛,并請來風水師在李氏墳場中埋入許多穢物,風水師走時說:“我的伎倆只能毀掉他家的流年鴻運,等到這片墳地半空懸水,他家就将絕子絕孫。”1965年,社會上提倡游泳,小鎮人民想起“半空懸水”,游泳池便蓋在了李氏墳場。

【二】

打日本人,給小鎮遺留下大量寡婦。小鎮人民血洗財主家後,崔大漢便瘋了。

瘋了後,他殺豬的手藝反而出神入化,能把豬殺得咯咯大笑而死,生意越來越好。掙了錢,他都給寡婦,誰要招惹寡婦,他就把那人打個半死。

寡婦們大多年輕貌美。新中國成立後,在全鎮一夫一妻的環境中,崔大漢過着一夫多妻的生活。新任鎮長實在看不下去,将他送進了省精神病院。沒幾天,因崔大漢調戲女護士,又被送了回來。醫院埋怨鎮長:“我們收的是瘋子,不是流氓。”鎮長準備用崔大漢的殺豬場建人民公社,崔大爹的瘋病立刻發作,拿着殺豬刀追逐鎮長。鎮長怒斥:“你這可是殺人犯法!”崔大漢回答:“人殺人,犯法;瘋子殺人,白殺!”鎮長一想,也對,就不在他家建人民公社了。

後來,鎮長還想将他家改作電影院、招待所、紀念館、大食堂。每想一次,小鎮人民就會見到崔大漢追得鎮長滿街跑的場面。後來鎮長也煩了,不再想什麽了。

崔大漢有一句名言:“不瘋,忍氣吞聲;瘋了,為所欲為。”他也為鎮裏做好事,管制鎮上的痞子。此地偏僻,平時生活極為單調,打架鬥毆、調戲婦女的事常有發生。在小鎮一個人要成了痞子,那就是當一輩子痞子,不像大城市的痞子,一到二十五六,就有單位上班。

崔大漢從七十歲的老痞子一直打到十三四的小痞子,所以此地治安一直很好,直至派出所所長對鎮長說:“崔大漢可以評為榮譽鎮民,他把治安搞得多好!”鎮長怒斥:“那他拿刀追我的事,就算了?”幾十年過去,跟着崔大漢的寡婦們逐一去世,崔大漢終于孤獨一人。臨死前,他所想的仍是當年全鎮買軍火的事。

當年崔大漢帶着不鏽鋼刀片離開上海前,李哥傳授了他一天武功。後來,當崔大漢聽到財主全家被殺,便将朱古利趕出了門。他就此不敢睡覺,整日院門緊鎖。一天晚上,院中有了動靜,崔大漢沖了出去。他打退衆人時,還有些驚愕。

“他教我一天,讓我多活了六十年。”崔大漢念叨完這一句,就要咽氣。鎮長緊抓他的手說:“殺得豬咯咯大笑而死,這手絕活,您老可要留下。”崔大漢捅了鎮長胳膊窩一下,說:“絕活就是,邊殺邊給它撓癢癢。”鎮長咯咯一笑,崔大漢死了。

【三】

1938年,當崔大漢在院中搏鬥的時候,朱古利登上了開往上海的火車。她穿着第一次見到李哥時的紅旗袍,記着李哥的話:“我們這種有身份的人,都不看國産片。”朱古力到電影院中,期待遇到李哥,但連看了五天美國電影後,她錢財将盡,陷入絕望。她用最後的錢,買了一張國産片的電影票,因為海報上介紹,片中有一個自殺的進步女性,自殺方式是國人前所未聞的割腕。

此片叫《摩登女士》,朱古力買了把剃刀進去看了,眼含熱淚,對照着銀幕,正找自己手腕上的正确位置時,聽到後排的男子嘀咕了句:“……不可理喻。”她驚愕回頭,正是李哥。

李哥留着孫中山式的八字胡子。朱古力翻到後排,叫道:“你留胡子啦!”李哥:“這樣顯得比較野蠻。國父說過:‘文明其精神,野蠻其體魄。’”朱古利尖叫一聲:“不好看!”刀鋒劃向李哥的咽喉。

鄰座觀衆驚訝地看到朱古利的身子在空中旋轉,李哥将她一條胳膊高高扳起,質問:“你留了腋毛?”朱古利仰起頭:“這樣顯得比較野蠻。”李哥從她的手中掰下剃刀,伸到她腋下。那一天,她失去了腋毛,找到了李哥,時間是民國三十年七月。

李哥和朱古利久別重逢的對話是——朱古力:“你不是不看國産片麽?”李哥:“畢竟是中國人,偶爾支持一下。”李哥在國術館就職,身為執事。1936年《新世界報》刊登的國術館比武啓示,據說便是李哥文筆。

“國事委頓,外辱不去,悲夫!中山先生寫下‘強國強種’的情景猶在眼前,國術館邀請天下豪傑比武,不是作血腥之争,嗚呼,實振奮我民族精神、拳術救國之大計也!大計者,可超然于婦人之仁,行不可理喻之事……”朱古力和李哥的婚禮在國術館舉行,衆多武林高手前來道賀,練武人帶有殺氣,彙聚一堂,氣氛悲壯。于是有人提議:“咱們一塊唱首歌吧!”他們唱的是一首愛國歌曲:

〖努力!

打美國,打德國,打英國,

打法國,打俄國,打日本——鬼子!〗

高手們的殺氣都被激發出來,于是有人提議:“不如請個戲班來調節氣氛?”正說着,一隊臉上畫彩的人沖了進來,掄刀亂砍。

衆高手施展輕功跳上二樓,有一位攀在柱子上大嚷:“哪請的戲班,這麽鬧也太過分了吧!”他一叫喚,幾把刀扔上去,被插死在柱上。

衆高手再也不敢出聲,呆了半晌,一個人說:“我懷疑是日本人。”立刻被周圍的人點了啞穴。又過了一會,樓下沒了動靜,一人忍不住說了聲:“都走了吧?”他身邊的人不會點穴,三拳兩腳,将他打昏。

過了很久,高手們從二樓探頭,見大廳中死傷無數,而新郎新娘已不知去向。一高手提議:“咱們報案吧?”租界警察展開嚴密搜查,未能捉到兇手。有人推測是這國術館內讧,兇手是李哥的師兄弟。

衆高手覺得自己無辜受害,集體找國術館要醫藥費。被告知:當今民族危機,國術館維持艱難,無力賠償。

其時中國大地戰火紛飛,民不聊生,國術館所在的法租界卻一片太平景象。各地難民紛紛叫嚷:“到國術館比武去!”拉家帶口地來到上海。

國術館大廳成了大雜院。難民中有的在路上死了丈夫,有的死了老婆,更有些少男少女在黃浦江邊産生浪漫情緒……一時間國術館中到處貼滿了“喜”字。

國術館被迫比武,館長周寸衣以一天打倒兩百多人的速度趕走了難民。但全國局勢不斷惡化,來國術館比武的人再次出現。

最終國術館在1945年關閉,拳術救國與産業救國、教育救國、科技救國、軍事救國等方針一樣,成了個美麗泡沫。

1953年,周寸衣在山西某煤礦勞改,因他的國術館館長身份,在一次批鬥會上,被人在胸口寫上了“拳霸”兩個字,這個新詞令群衆興奮不已,周寸衣被一頓亂棍打死在煤堆上。

【四】

李哥的父親一生舞文弄墨,自號“不幸主人”。不幸主人的父親是清朝武将,官運亨通,不斷有“你爸又升了”的喜訊傳來。一天,一隊官兵擡着個大銀盤走了進來,銀盤上有一截穿官靴的腿,在一片敲鑼打鼓聲中,官兵宣布:“你爸又升了!”不幸主人:“我爸呢?”官兵一指那條腿:“在這。”他父親被洋人一炮轟死,炸得只剩了一條腿,死後他官升一級。

本應賞賜官袍入葬,但皇上只賞賜了一只官靴。官兵解釋:“現在死的人太多,所以皇上的意思是——剩什麽賞什麽。你爹就剩條腿了,要賞身整的也沒的穿。”他馬上指揮家丁,把這隊官兵打了出去。過了一個月,那個官員又來了,帶了身官服,說:“這回給身整的,能把那腿包好幾層呢!”這隊官兵又給打了出去。

兩次毆打朝廷命官,也沒有治罪,他從這一點看出清朝即将滅亡。面對父親的腿,他決定棄武從文。辛亥革命後,清朝舊臣多遷至蘇杭,他追随其中。他們推崇李後主的亡國遺恨,成立了“後主詩社”。歷史上的名士,常以沉迷女色,表示不與官府妥協。後主詩社基本上是買春團。許多年過去,他當上了社長。

他的兩個兒子被扔在了家鄉。長子天天待在書房,最大的樂趣是給丫環寫詩;李家次子最大的樂趣是幹體力活,他擡轎子、搬木頭、打鐵,只要大汗淋漓,就歡喜異常,以至丫環們說:“這孩子應該生在窮人家,怎麽跑我們這來了?”他還央求家裏請武師教拳。一天清晨,一個人小步蹭着來到李家。李家次子九歲學拳,李家長子十一歲被一個女孩追出了家鄉。

她是一個暴發戶的女兒。那時的暴發戶愛将女兒嫁給名士。某地主看上了李家,說他的女兒條件很好,七歲了從沒出過家門,而且一雙小腳小得不能再小。

李家長子答複:“現在女人都穿高跟鞋了,你女兒還是小腳,我不要。”暴發戶進行了一番“小腳女人走路也是一扭一扭的,跟穿高跟鞋一樣,你就湊合湊合”的勸說,無效。

暴發戶回到家中,對女兒說:“婦女都解放了,現在流行自由戀愛,你一定要把不幸主人的兒子給我追到手!”女孩邁着小腳,第一次走出家門,費了很大勁才走到李家,大喊一聲:“我爹讓我追你!”從此他倆常在街上作五十米賽跑。暴發戶問:“你追了這麽長時間,怎麽樣了?”女孩回答:“我已經很努力了,現在都跑7秒65了!”當女孩跑到7秒55的時候,李家長子預感到自己将被追上,于是買了張火車票去了南京。暴發戶對女兒大發雷霆:“你要不把他給我追回來,你也別回來了!”女孩一雙小腳作五十米沖刺已勉為其難,沒想到還要長跑。

女孩跑到南京,追到了李家長子,這對少年兒童從此相依為命。

五六年後,倆人長成青年男女,一天暴發戶女兒洗澡時,忽聽撲通一聲,什麽東西落在了身後,吓得大喊。

李家長子見到水中有個嬰兒,就說:“我當爸爸了!”一天暴發戶女兒睡午覺,一翻身覺得壓了個東西,吓得直喊,李家長子看了看,說:“我又當爸爸了。”一天,暴發戶女兒覺得肚子疼,對李家長子說:“你又當爸爸了!”李家長子嘆了口氣:“你總算有了自覺性。”但暴發戶女兒那次得的是闌尾炎。過了半年,暴發戶女兒聽到敲門聲,打開門卻沒人,只聽肚子裏一個聲音在念叨:“還不開門?”孩子接二連三地出生,每次都把暴發戶女兒吓一跳。李家長子私下嘀咕:“到底是暴發戶的女兒,生小孩也暴發。”他倆的日子變得艱難。李家長子批評暴發戶女兒:“你好歹也是暴發戶的女兒,怎麽當年就沒帶點錢呢?”暴發戶女兒:“現在也晚了,聽說我爹被農民殺了。你家是世家,也該有點錢吧?”李家長子:“嗨,我爹一輩子游山玩水,現在都不知道在哪。”不幸主人在他五十歲的時候,當上了後主詩社社長。懷着衣錦還鄉的心情,他回了趟家。未進家門,聽得拳腳棍棒聲呼呼作響,院子中有兩百人在練拳。

一個有點面熟的小夥子跑過來陪他往裏走,一路上講着“強國強種”的話題。他以為自己的家被軍閥征用,賠笑道:“長官真是年輕有為,敢問貴姓?”小夥子大驚:“爹!”他猛地見到這麽大的兒子,想來自己的青春早已不在,不由得對這個兒子産生極大的厭惡。這兒子反複講的都是強國強種,要他拿出錢來建武館,後來一見這兒子來,他就假裝睡覺。

一日幾個名流來家閑談。這兒子又來說建武館的事,他不好當衆睡覺,只得敷衍了幾句,兒子越說越急,竟然說出:“爹,你能有錢買春藥,為什麽不能拿錢來強國強種呢?”他氣得渾身哆嗦,叫了聲:“我沒你這樣的兒子,滾!”由于在名流前傷了面子,不幸主人登報與此子斷絕父子關系。

這兒子被趕出家門後,跑到祠堂裏将祖宗牌位劈了,釘成小板凳在街上賣,一個板凳賣三十塊大洋,還挂出“為強國強種——義賣祖宗”的标語。

有人為讓李家出醜,買了不少。不幸主人到祠堂捉兒子,未獲。

這趟家回得傷心欲絕,不幸主人很快又離家游山去了。

1938年,後主詩社倒閉。因為它的亡國之恨是革命黨滅亡清朝,時過境遷,現在的亡國之恨是日本侵略中國。後主詩社落後了時代。

不幸主人再次回家,回家不久便死了。長子從南京趕回來辦葬禮,在家門口立起了兩根高高的喪幡。作法事時,忽聽咔嚓一響,院外的喪幡倒了一根。李家長子叫家丁去修,一會院外響起打鬥聲,另一根喪幡咔嚓倒地。

院外鬧事的人是李家次子,他拿着一個老虎鉗子,拔喪幡釘子。

家丁沖出來,他用老虎鉗子打碎了一個家丁的下巴,別的家丁就不敢動了。

他拔着拔着,感到背後有人朝自己走來,轉身,見是李家長子。

長子走到次子面前,揮手一記耳光。次子叫了聲:“哥!”捂臉跑了,自此十年不見。

1948年,李家長子在南京生活艱難,偶然從報紙上看到一篇報道,說北平某銀行裁員,一個人拿着老虎鉗子,把銀行門口的旗杆給拆了,甩下句話:“開除我老婆就不行!”一溜煙跑了。評論員感慨:

“時局危難,夫妻情深。”

李家長子看完說:“肯定是我弟弟幹的,咱們到北平投奔他去。”暴發戶女兒:“你打過他,他能收留咱們嗎?”李家長子:“再怎麽打他,我也是他大哥,走!”那時銀行的出納員都很漂亮,招聘标準為“面目姣好,身材姣好,一米六五以上者從優”,簡直是征婚廣告,次子老婆說她一應聘就選上了。後來經濟崩潰,變成“哪家銀行的女出納漂亮,人們就去哪家銀行取錢”,所以她遭到了裁員。

李家長子找到了弟弟,暴發戶女兒見到弟媳穿着鮮豔旗袍,濃妝豔抹,登時留下惡劣印象。

住在一起後,暴發戶女兒常向長子評說弟媳的品位,李家長子就勸她:“唉,其實在我們世家子弟眼中,娶個暴發戶的女兒跟娶個殺豬的,差別不是很大,能理解我兄弟了吧。”倆人打了一架。

不久,次子将住處讓給長子,換了工作,帶着老婆搬出去了郊區。

長子勸說:“雖然我媳婦對你媳婦有點看法,但她倆沒吵過架沒紅過臉。你又何苦呢?”次子回答:“我不是躲嫂子,我是躲我的歷史。”1952年中國爆發了“邏輯問題大辯論”,李家次子生了場大病,皮膚大面積滲血,夜裏常夢見自己浮在一條漂滿死屍的河中,兩岸刀光閃閃。

此時一個調查組到了郊區,掌握了他的歷史,告知他:“你要病死,就不用蹲監獄啦。”但他的病卻漸漸好了,哼一聲:“算了,報應。”不可理喻地去了一座戈壁中的監獄。

次子媳婦從此邏輯混亂,住進了精神病醫院。李家次子蹲了十九年監獄,出獄後從精神病院中接走了老婆,回家後老婆的精神病更加嚴重,而李家次子也有點神志不清。

兩人靠着半年一次的監獄彙款生活。後來李家次子找到了為商店守夜的活計,從此不再回家。

1987年,七十三歲的李家次子依然精力旺盛,還可以和年輕人熬夜下棋。這時我來到他身邊,他對我說:“人這輩子,如果不能大勝,就求個大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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