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異語

【一】

打暗拳沒有任何保護規則,可以刺眼、擊裆,可以用牙用膝,勉強算是規則的是——必須光着兩腳。離開度假村時,我還是比賽的打扮,一條黑色短褲,光着上身,肩膀上披着塊浴巾,只是腳上多了雙拖鞋。

我以此形象在國道上行走,很難搭上夜行的車輛。在淩晨三點時,一輛運輸卡車呼嘯而過,在前方一百米處停下。等我走上來,司機探出頭來:“我實在看不過去了,兄弟,你遇上打劫的了吧?”我搖了搖頭,笑了。

他是個好人。上了車後二十分鐘,他說:“兄弟,你要沒遇上打劫的,就說點話吧。我已經開了二十五個小時,你再不說話,我就要睡着了。”我張開嘴,久久沒有發出聲音。他哀求道:“開車的苦,你就說兩句吧。”我能說什麽?我再也不想說我是國術館館長了,那也就沒什麽可說的了。

我:“老兄,你要實在想聽人說話,你就自己說兩句吧!”他:“那我讓你上車還有什麽用呢?”我:“有用,自言自語,說兩句就說不下去了。要是有人聽着,你能說一晚上。”他大喜,贊嘆道:“想不到,你對人性有這麽深刻的認識。”我看了看自己的着裝,說:“我都這樣了,認識能不深刻嗎?”他充滿同情地看着我,說:“其實你把你是怎麽變成這樣的講講,我覺得就挺有意思。”我面無表情,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說:“算我多嘴。那麽你想聽什麽,是想聽素的還是想聽葷的?”我:“葷的。”他講了三四個黃色笑話,樂得自己眼淚直流,而我興趣索然。他發現了,說:“兄弟,這都沒意思?”我:“有意思是有意思,只不過——有點虛假。”他一拍大腿:“好,我跟你說真事。”他講起了他的浪漫史。每個人都有浪漫史,三十年前,他是一個純潔青年,但在無休無止的國道上,也産生了邪惡的想法。他想,他的生命正像輪胎上的膠皮一樣慢慢消磨。他想,如果路上出現妓女,該有多好。

他等了三十年,等得兩鬓斑白,終于在退休的前夕等到了!大約在十年前,道路兩側出現了花花綠綠的發廊,他總覺得和自己沒有關系。三個月前,他冒着僥幸心理,走入一間發廊,不料實現了夢想。

一想到由于粗心,夢想的實現整整晚了十年,他根本無法原諒自己,常會捶胸頓足。他恨恨地對我說:“兄弟,我那些車隊的同事,早就知道發廊的真實情況,可他們就是不告訴我!”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就說:“你在車隊人際關系不好?”他:“好着呢,我為人正派,他們都尊重我。”我:“那就不能怪別人了,都因為你太嚴肅了。別難過,起碼你是個正經人。”這個久違的詞彙令他一陣恍惚,半晌後說:“正經人,對,我是個正經人。”車繼續行駛,車燈在前方射出一個巨大的橢圓形。車內已安靜許久,我終于忍不住了:“老哥,你要覺得困,就再說點什麽吧。”他:“兄弟,我精神了,什麽都不想說了。”

三點五十七分,前方有了燈光,那是一間發廊。他不由自主地身子前傾,喃喃道:“裏面都是小姑娘。”他目光癡癡,但車已開了過去。

我大叫一聲:“停車!”

他一驚:“你要幹嗎?”我:“老兄,不要因為我而耽誤了你,你還是進去吧。”他停住了車,說:“兄弟,你今年多大?”我:“三十二。”他:“好年紀,這是一個人的黃金時代。而我已經五十四歲了,上個月出了件事……我不行了。”為了帶着成就感度過晚年,他發誓要在退休前光顧完路上的所有發廊,然而他畢竟開始得晚了。他曾在這個發廊中遇到一個安徽姑娘,那次他超水平發揮,給這女人留下了異常美好的印象。

他說:“兄弟,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我現在實在沒臉去見她,你能不能代我去睡她一次,回來跟我說說,我這輩子也就無憾了。”下車的時候,我注意到車窗前有一個塑料支架,上面有一本六十四開的書,暗紅的書皮上燙着金字,竟然是《聖經》。看着我驚異的表情,他溫和地說:“中國人的不規範,集中體現在馬路上。開車的苦,車禍多,規範保護不了我們,我們就找神護着。以前是主席,後來是菩薩,現在流行基督。”我:“進去,不會染上什麽病吧?”他:“不會,她幹淨着呢。你要實在不放心,基督保佑你。”他卸下《聖經》,遞給了我。

【二】

走進發廊的瞬間,我發現裏面的人都瞪圓了雙眼。一個枯瘦的男人說:“您是洗頭還是洗腳?”我:“廢什麽話。有沒有安徽的?”枯瘦男人連忙說:“有呀,您快請。”一扇門在牆上打開,我到了發廊後院。那裏有十幾間低矮的平房,我:“就這?”枯瘦男子:“包子有餡不在褶上,裏面的牆都塗了銀粉,非常高檔。”在銀光閃閃的室內,床頭坐着一個大致不錯的女人身影。枯瘦男人退出去後,我說:“你們從哪搞的銀粉?”女人:“上次刷暖氣片,沒用完,就都塗在牆上了。您不覺得很有格調嗎?”我啞口無言。女人忽然笑了,說:“雖然這裏就是幹這事的,但您這身打扮,也顯得目的性太強了吧?”我只有短褲浴巾,手拿幾張百元鈔票,完全是個情欲狂魔的形象。

我:“別廢話。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吧。”她立刻一臉正色,說了句:“您等好吧。”二十分鐘後,我倆彼此松開,她從床下拉出個臉盆,蹲上去沖洗,姿态十分可愛。我說:“你離開安徽幾年了?”她揚起臉,說:“大哥,我是雲南人。”我義憤填膺地找到了枯瘦男人,怒吼:“錯了!我要的是安徽人。”他一臉抱歉,說:“怪我怪我,剛才您一挑剔地方,我就想給您找個好房。”他表示可以給我打八折,我:“用不着,你只要給我找個安徽的就行。”他嘀咕道:“不過安徽的屋裏可沒有銀粉。”和雲南姑娘隔了三間的房裏,我艱難地完成了任務。枯瘦男人一直在門口等着我,見我出來,讨好地說:“房子差點,但人特好。這姑娘昨天才來的。”我登時變了臉色,一把揪住他衣領,一字一頓地說:“你們這,到底有幾個安徽的?”還有一個,已經在這裏待了兩年,應該是她了。躺在她的床上,我已軟成一團。她折騰了半天,毫無收獲,說:“大哥,要不我給你捶捶後背吧。”我就翻過身,她騎在我後背上,揉了起來。

我一下理解了司機老哥,如果不行了,真是不能來這種地方,否則心理打擊太大了。正當我陷入沉思,背上的女人說:“大哥,你怎麽還帶了本書,你是大學教授呀。”我:“那是《聖經》。”她連聲尖叫:“《聖經》!”

她拿起《聖經》,念道:“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我頭部回轉。由于兩次失誤,剛進門時,我已經沒有力氣看她,此時看來,她額頭飽滿,兩眼清亮,略微發胖,不是三十歲女人疲乏的胖,女孩在青春期都會有一個胖乎乎的時期,她是那種胖勁。

她和她的職業有很大差距,我說:“你怎麽一點沒有風塵感呀?”她好奇地問:“什麽叫風塵感?”我解釋半天終于解釋清楚,她想了想,說:“可能是因為信基督吧。”她來自安徽鄉村,村子名普照村,離佛教聖地九華山三百裏。但村裏人很少去九華山,他們蓋起了教堂。祈禱的鐘聲響起後,村裏人高唱“哈裏路亞”。後來村長學會了拉手風琴,就開始帶着整村人唱贊美詩。

基督教流行于當代農村,寺廟道觀不再靈驗,農民們傳說基督在1992年冬天已經來到中國。因為《聖經》上說基督複活後就不知去向,他總得有個去的地方,農民們堅信他來到了中國。

她興奮地說:“我的奶奶就遇到過基督。”她奶奶是個碎嘴唠叨的剛強婦女,愛為村裏人主持公道,讓當地某局感到膩煩,在她攔了區長的轎車後,被關進了班房。三天三夜後她被放了出來,一個人走在回鄉的路上,不由得淚流滿面。

忽然,一個人攔住她,說:“老奶奶,有什麽要我幫忙的嗎?”那人穿着一件舊得辨不出顏色的長袍,長發披肩,上面滿是頭屑,不知有多長日子沒洗,怎麽看都像個盲流。

她奶奶給了他三塊錢,他就悶頭走了。一個星期後,傳來了當地某局着火的消息。整村人歡慶。此時她奶奶回憶起那個盲流的眼睛,那一雙眼睛清澈無比,仿佛陽光下藍色的大海。

她奶奶說:“他是外國人!”村裏學識最淵博的張大伯和周老爹徹夜探讨,排除了那是個新疆盲流的可能,斷定那是基督。因為這個事情在《聖經》裏有記載。

我:“怎麽可能,哪段?”她念道:“在世上你們有苦難,但你們可以放心,我已經勝了世界——約翰福音十六章。”村裏人概念中的基督,更像個中國古代的俠客。我:“既然他勝了,你怎麽還幹這行?”她:“他會救我的,早晚的事。”她的眼睛在一瞬間泛起大海的藍色,我黑色的瞳孔意味着我沒有豐富的內心世界——也許是我眼花,但她贏得了我的敬意。

司機老哥的《聖經》是開車的吉祥物,印刷精良裝幀高檔。我說:“你的《聖經》要是舊了,這本就送給你吧。”她說她沒有《聖經》,但她不能接受,她将書放入我的手中,說:“你比我更需要。”她的手柔軟細膩,令人無法辜負她的好意。我久久地握着她的手,感覺自己的瞳孔也變得清亮。她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說:“大哥,你緩過來了?”我只覺“嗖”的一聲,一部分的我已被吸進她的身內。

她在我身上前俯後仰,忽然滿臉喜色,說:“大哥,恭喜,你有了。”我吓了一跳:“什麽,有了?我怎麽一點感覺沒有。”她脫離我後,我看看,果然有了。

失魂落魄,我開門出去,枯瘦男人在門口等我,讨好地說:“又成了,我是越來越佩服您了。”我:“我這也是受朋友之托,非辦成了不可。”枯瘦男人:“啊?講義氣,那我更佩服您了。今天,都是我讓您受累了。給您打六折了。”我:“恐怕你得給我打個三折。托我的人只給了我一份錢。”枯瘦男人一臉驚慌:“千萬別這麽說,你要再這麽說,我可就找人打你了。你知道,我佩服你,我真下不去手。”我苦笑:“恐怕你得找人了。”他又求了我半天,見希望渺茫,就喊了聲:“來人!”登時蹿出三條大漢,表情莊重,一起從兜裏掏出彈簧刀。枯瘦男人說:“你在我這捅了三個姑娘,我捅你三刀,這事就算完了。”我:“你怎麽算不過來賬,我這有一份的錢,你讓他們捅我兩刀就行了。”枯瘦男人:“算錯了?我不要你的錢,捅你三刀。”我:“那怎麽行,我明明有這份錢。”枯瘦男人幾乎崩潰,大叫:“矯情!你什麽來頭?”我:“國術館館長。”我又順口說出了這句話,恨不得拔下自己的舌頭。枯瘦男人詢問大漢們:“咱們這附近有武館嗎?”大漢們:“沒有聽說。但,不得不防。你看,他現在的表情特別兇惡。”枯瘦男人一臉悲憤:“這門生意沒法幹了,是個人就能欺負咱們。”背過身,沖我一擺手,說:“你走吧。”我反倒覺得自己理虧,将錢放到桌上,走兩步又回來,放上了《聖經》,對他說:“你比我更需要。”出門後,隐約聽到一片哭聲。

回到卡車時,司機老哥瞪着血紅的兩眼說:“這麽久,一定非常精彩,說說。”我:“出事了,我不行了。”他愣了半晌,然後盡他所能,想出許多好話安慰我。我強忍着聽完,說:“老哥,開車吧。”他萬分理解地說:“明白,這時候,說什麽都不管用了。我是過來人。”車開起來後,他突然一聲大叫:“《聖經》呢!”我謊說送給了安徽姑娘,他一陣捶胸頓足,說:“你不知道,它很靈的,沒有它,我們随時會出事!”我:“東西都已經送出去了,再說是給了你心愛的姑娘。別那麽小氣,憑着這份愛心,你就不會出事。”他勉強控制住情緒,我倆向前而去。

淩晨五點,一輛運木材的卡車迎面駛來……再睜眼,司機老哥滿臉是血地趴在方向盤上,對我發出得意的一笑:“我說會出事,就一定會出事,現在你該信我了吧。”然後他就暈了過去。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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