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

情。萬分沮喪,我揮手告別了草叢中的主管,跳上房梁,一溜小跑,奔向長腿姑娘的房間。

她有着清爽的眼瞳和溫暖的腹部,她是我此生的歸宿。從窗戶翻下後,我見到一個人正抱着野狗坐在她的床上。他眉毛輕淡,鼻梁細長,大病初愈般臉色慘白。野狗在他十指的撥弄下,陶醉得四爪亂顫。這樣的一雙手,如果撥弄女人,會是怎樣的效果?

我:“屋裏的女人呢?”

他:“衣櫃裏。”

我向衣櫃走去,他嘆了口氣,說:“已經被切成四塊了。勸你不要看了,你和她姘了一場,還是留點好印象吧。”衣櫃是日本樣式,木紋精細,猶如一串串深海的旋渦。我吸了口氣,打開櫃門,便看見她直挺挺地站在裏面。她一臉愧色,說:“真對不起,那就是令我生小孩的人。”她完好無損,沒有被切成四塊。坐在床上的人嘿嘿笑了,說:“你想被切成幾塊?”我将像蛋糕一樣被切成數塊,然後被粉碎晾幹,成為某個淺海漁場的飼料——死于擂臺的拳手便是這樣的歸宿。仿佛一個靈感,我忽然明白了他是誰。

我逐漸将他看得仔細,他的年齡應該在三十至七十歲之間,在青年人的外觀下,眼角嘴角潛伏着疲乏的皺紋。他将野狗扔在了地上,搓着手指說:“怎麽,你對此好像不太滿意?我這人做事一向公平,世上的死法千千萬,總能挑出你滿意的一種。”我:“我想死在擂臺上。”他:“不太可能,像你這樣的人上了擂臺,就沒人押注了。完全是經濟角度,并非我不通人情。”我:“會有人押注。因為我是國術館館長。”他:“……你是瘋子嗎?”我搖了搖頭,問:“你是定莊嗎?”他說:“是。”

我:“前一段時間你到哪去了?”他:“……你還挺有閑心。快說說你為什麽是國術館館長,否則,我還是想把你切成四塊。”我講述了我的師承,他雙眉緊皺,說:“有點複雜。容我先打盤麻将,換換腦子,再答複你。”他走到門口停下了步伐,說:“要不你倆一塊去吧。”

【五】

他的麻将玩得很小,都是十元二十元的賭注。暗拳的巨額賭注,已令他對賭大覺得乏味。他的賭友都是度假村做保安、清潔的民工,民工在度假村被稱為“叔叔”。

叔叔們每到春節回農村前,會有一場數百人的大賭,稱為“見個輸贏”,輸得精光的人便留下,贏錢的人風風光光地回家,帶給老鄉們一個豪爽、成功的形象。難怪農民對城市滿懷向往。

“年關大賭”磨煉了叔叔們的賭技,定莊在各種鄉音的髒話聲中,玩得不亦樂乎。他賭博時,得有熟人守在身邊,方覺得心裏安穩。但他又喜歡只看到賭友,所以長腿姑娘每次陪他賭牌時,總是自覺地鑽進屋裏的衣櫃,一站便七八個小時。

此次賭博,他也安排我倆站在叔叔宿舍的衣櫃中。我老實地站了進去,又覺得屈辱,一步站出來想争辯幾句,不料說的話卻是:“你現在還讓我和她待在一塊?”長腿姑娘猛擡頭,死死地盯着我。定莊慢悠悠地說:“我敢保證,你倆絕不敢在櫃子裏做些什麽。”我無話可說,關上了櫃子門。

在汗味熏蒸的衣櫃,我只能看到長腿姑娘大致的輪廓。我幾乎感受不到自己還有呼吸,她的呼吸聲卻清晰穩健。過了很久,她說:“你是不是怕他?”

我的脖頸完全僵硬,她說:“你要是不怕他,就抱我一下。”我抱住了她,她長長地出了口氣,嘆道:“你不是國術館館長嗎?”這句話猶如一針激素,打得我興奮異常。我解下了她的裙扣,狠狠地說:“好,咱們就在這裏做愛!”她一下将我緊緊地抱住,鎖住了我所有的動作。我以為将遭遇一個熱烈的親吻,不料她說:“如果你真那麽勇,就踢開櫃子,走出去。”我松開了她。

我倆的體溫令櫃子很快變得悶熱,我一身流滿黏糊糊的汗,我想她也一樣。外面是各種鄉音的髒話,定莊也偶爾用标準的普通話罵上幾聲。她喃喃道:“他很少說髒字,看來他是真的玩得高興了。”我應了一句:“是呀。”然後我倆再沒有說話。

站久了,我像驢馬一樣,站着睡着了。櫃門打開來的時刻,我及時地醒來,牲畜般敏感。

定莊帶我們離開了叔叔們的宿舍,他走在前面,仿佛有一根無形的繩索,我倆乖乖地跟随。定莊一直在念叨:“真他媽不容易,總算贏了一回叔叔的錢。”他回過頭問我猜他贏了多少,沒等我猜,便喜洋洋地說:“一晚上,贏了七十三塊零四毛,我他媽大勝!”路過俄羅斯草叢時,主管一下站起,仰頭喝了口酒,便滾落在草叢裏。定莊将我倆帶回了長腿姑娘的房間,說他的頭腦已經清楚,準許我打擂臺。我:“和什麽級別的打?”他:“鄒抗日。”我:“為什麽?”他:“因為你是國術館館長。”他說完便開門而去,我連忙追出,喊道:“怎麽,你還讓我倆住在一起?”他詫異地回頭,說:“你考慮的怎麽比我還多?放心,我保證你倆什麽都不敢做。如果你對打擂沒有自信,我可以給你十天的準備時間。”我原想說立刻打擂,但還是同意了他的安排。回到房間,長腿姑娘說:“睡覺嗎?”我:“睡。”她大汗淋漓之後,說:“你還是走吧。不用擔心,可以走得掉。”在度假村的西北角有一棵榕樹,榕樹下有一個排積水的陰溝,在無水的時候,成為了狗道。每到深夜,就有無數野貓野狗從此而入,在垃圾堆裏尋覓食物——這裏就是我的生路。

臨別時,我說:“你照片上的丈夫不是他呀。”由于經營賭博,定莊從來不照相,不曾有過一張照片。她說:“照片上的是謝霆鋒,你真的不知道呀?”我只知道劉德華,從此認識了謝霆鋒。

我點點頭,踏上了路途。在經過俄羅斯草叢時,我見到了主管醉倒的身影,隐約聽到遠處拉客老頭和清潔老婦快慰的呻吟。

我早晨有過在這裏一直生活下去的強烈預感,不料夜晚就要離開。被鄒抗日打死的松樹,在月光下有一道銀邊,走過它三百米後,我看到一棵巨大的榕樹。

榕樹是南方植物,不像北方植物長得堅實細密,榕樹很快便能長得巨大,猶如一條輪船橫懸在地上。在北歐的童話中,榕樹下總是歇息着精靈。

我站在榕樹下,聽着樹葉噼啪的響聲。如同皮膚上的一塊毒瘡,在院牆中有一個陰溝的孔洞。我所要做的,只是跳下去。

兩耳的血液在密集地流淌,我的掌心全是汗滴。一種莫名的預感令我轉過頭,便見到來路上出現了一個急速奔跑的高挑人影。這個人影,我極度熟悉,知道其中的每一處轉折,她便是我的長腿姑娘。

她跑到我面前,喘得說不出話。我注意到她特意換了雙運動鞋,這雙鞋又厚又大,和她輕薄的睡裙太不和諧。她對我看她鞋的視線感到不滿,跺了下腳,一把抓來,将我的襯衣揪起一塊。

她就這樣揪着我,将我帶離了陰溝地帶。她的脖頸,發絲散亂,她的發卡,銀光閃閃,她便是用它敲響水管,将我引到了她的身邊。

望了望身後的榕樹,它已被房屋遮擋,僅能看到一點樹冠的弧線,猶如大海中鯨魚的背脊。我說:“你不是要我逃走嗎?”她更緊地攥着我的襯衣,指甲幾乎刺進我的皮肉。

她想我活着,但她又不願我是個懦夫——這樣的話,她不會對我說出。從女人的角度講,我真的不能是懦夫,否則她的愛情便會大大地貶值。男人屬于社會,女人屬于觀念,她們總會發明一些莫名其妙的觀念,因為她們想活得浪漫。

也許我在她的心中一直是個敢作敢為的好漢,我很容易給別人造成這一印象,我很早以前便已活得很不規範,三十多年基本在胡鬧。

挽住一匹驚馬的方法,是用手臂緊緊地攏住它的脖頸,手扣在大動脈上。她走得很慢,我仍采用了制服驚馬的方法,緊緊地攏住她的軀幹,扣住了她左側的乳房。

她停了下來。我:“雖然我是國術館館長,但從沒來得及行俠仗義。第一次遇上惡勢力,稍微有點慌亂,可以理解吧?”她回過身來,深黑的瞳仁色澤變淺,女人可以在任何條件下令雙眼明亮。她說:“可以。”

我倆手拉手走回了房間,她為我制訂了練功計劃,令我啞然失笑。又有許多日子我沒有練拳了,但我知道,只要我重新開始,功夫便會飛速地回來。我拒絕了早晨五點鐘的晨練,也拒絕了一天吃八個雞蛋,還取消了晚上的長跑。

她不斷發出感慨:“你真懶呀!”我說:“你可以讓懦夫變成好漢,但很難讓懶蛋變得勤快。”她吃吃笑了起來,剎那間我覺得一種東西飛速地回來了,那是我和她如膠似漆的狀态,那時定莊還沒有出現。

我練了兩個小時拳後,窗外便開始發白,響起了陣陣鳥叫。新的一天開始了,她坐在晨光裏,兩眼閃爍光澤。她應該為我的武功所折服,我收住了拳勢,神采奕奕地站定,說:“想不到,你能看出拳術的精妙。”她:“什麽呀,你打拳總小步蹭着,要多難看有多難看。我只是慶幸,你沒有他想的那麽糟糕。”他之所以讓我倆還住在一起,是因為他想看到我惴惴不安的醜态,屈辱求生,然後崩潰。

她在今天早晨分外漂亮,每一根眉毛都顯得順暢,我終于問出了:“你為什麽會給他生了個小孩?”她說她來自南方的富饒之鄉,那裏的豬馬都用大米喂養。如同那裏的農作物,她滋潤地成長,不但是她的身體,還有她的智力。她以優異的考試成績離開了家鄉,上大學時,她參加了學校舞蹈社,學習長穗扇子舞。三年級時,有人給學校捐款裝修了禮堂,在禮堂落成典禮上,學生們作了各種才藝表演。

捐款的人當場表示:“我喜歡那個扇扇子的。”校長撮合了這樁事,于是每一個辦公室都安上了空調,捐款的人就是定莊。中國大款的兒子都是美國人,定莊也讓她到美國生孩子,他的後代生來便有綠卡,日後必将成為個精明的壞蛋。

她說女人都喜歡有財富的男人,財富令男人風度翩翩。她一直對自己的智力有自信,對這一選擇感到滿意,而我的出現極不合理。

我是寂寞的産物。

一道霞光從窗戶射入,現在是鄒抗日練功的時間。霞光在她的臉上印下一塊橘紅的光斑,如同甩掉叮在臉上的蚊子,她猛然扭頭。

霞光落在了床單上,她說:“你不會死吧?”我是這樣回答她的:“鄒抗日用舉重、拉彈簧來訓練肌肉,雖然很有力,但他的肌肉纖維只有一個方向。而我的肌肉纖維是立體的,可以向四面八方使勁——這是中華武術的獨到之處。我不會死。”

她依偎在我懷裏,對我的身體欽佩不已。忽然,她仰起頭,說:“不對!咱倆做愛時,我怎麽沒感覺到你的獨到?”我一下無法自圓其說。

【六】

十天裏,定莊常敲門而入,親切地問我有何需要。我總是裝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求他給長腿姑娘另安排個房間。他總是誠懇地勸我:“我對你倆是放心的。”然後嘴角會痙攣一下,那是他在強忍笑容。

給兩個偷情的人創造了偷情的條件,然而他倆就是不敢——連我都覺得這個設計趣味無窮。

我和鄒抗日的盤口是1:11,勉強湊成了一次賭局。定莊還有許多設計,他在比賽前安排了歌舞表演。那是一群舞蹈學院附中的小女生,出場費八千元,樂得她們的老師屁颠屁颠。

經過十天的心理折磨,突然陷入歌舞升平,我的表現一定會格外滑稽,那時定莊在臺下的嘴角将不再痙攣,爆發出憋了整整十天的笑容,天知道會是什麽樣子。

鄒抗日穿着紅色短褲,當那些小女生沖上擂臺時,我看出他和我一樣迷茫。小女生們沒有一個是美人胚子,但一股青春氣息強勁地襲來,無比真切。我和鄒抗日慢慢低下頭,倍感慚愧,我倆在她們面前毫無價值。

她們邊唱邊跳,有一句歌詞是“你的笑容太燦爛,我不能夠相信你”,處女的嗓音嬌媚無比,聽得我和鄒抗日都一激靈。

她們下臺後,我倆完全喪失了鬥志,癡呆呆站立,場下一片嘩然。

只聽定莊一聲大吼:“放搖滾!”登時燈光慘烈,噪音四起,我忽然聞到了鄒抗日野獸般的體臭。

鄒抗日的散漫視線在我身上收攏,閃閃發光,猶如兩顆寶石。他赤裸的腳掌在地面上滑動,發出撕心裂肺的尖聲,令人擔心他的腳會摩擦起火。他砍刀般的小腿掀起,我移開了自己,小步一蹭……

臺下的小女生發出鳥類的鳴叫,鄒抗日跌在擂臺攔繩上,一臉鼻血。他終于鼻骨破裂。

我的耳畔是一片“殺死他”的狂呼亂喊。我沖鄒抗日的頭部撩了一腳,他頭一歪,暈死過去。

站立在擂臺的強光中,臺下是一片黑乎乎的人頭在聳動。一個雪白人形鑽入強光,激動地說:“一會,我請你吃飯。”他是定莊。

四個保安将鄒抗日放在擔架上,我也被他們帶走。出了賽場,我兩耳一靜,覺得分外清爽,這裏只有樹葉在微微扇響。

鄒抗日蘇醒過來,抹着鼻血。我說:“抱歉,把你的鼻骨打破了。”他不屑地一笑,說:“鼻骨算什麽,腿骨才重要。”他的左腿耷拉在擔架外,明顯斷了。在生死一線間,我出乎意料地殘忍。

他嘻嘻一笑,說:“兄弟,別為我難過。打不了拳,我還有別的生存之道。不信,你可以掀開我的短褲看看。”我沒有多想,掀開了他的短褲,保安們也好奇地湊上頭來。

只見一個東西轉了一圈,手一般靈活。

我和保安幾乎嘔吐。鄒抗日仰天長笑:“我這輩子就是靠身體吃飯,聽說當今盛産幽怨富婆,我做午夜牛郎,一定也能稱王。”他被擡走了。可能他沒機會實現理想,被很快地制成了魚食。

目送了他一會,我向長腿姑娘的房間走去。她沒有去看擂臺賽,她只是希望我能活着回來。這半個小時,她一定十分憔悴。但我有一種自信,只要我走進房間,她便會立刻複原。

我的手摸到了門把手上,竟有一點緊張,打開這門,仿佛我第一次打開她的衣裳。我已擰動了把手,但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腕。主管的聲音響起:“朋友,你想不想到俄羅斯草叢去一醉方休?”主管和拉客老頭站在我身邊,眼神熱誠。觀看了剛才的比賽,他倆一定為我感到驕傲。我有些感動,說:“好,等我十分鐘,我就去草叢找你們。”然而,一把冰冷的鐵器頂在了我的腰眼。是那把醜陋的曲尺,這一定又是定莊的設計。我絕望地說:“讓我看她一眼。”主管搖了搖頭,示意我松開門的把手。

到達俄羅斯草叢時,我們沒有停下,他倆一直押着我往前走。轉過了幾座小樓,一棵巨大的榕樹出現在我面前,主管說:“榕樹下有個陰溝,跳下去,這是你的活路。”我猛轉身,說:“為什麽?”他倆沉默了一會,說出他倆是有關部門派來的卧底。拉客老頭說:“想想看,部門怎麽可能讓這種地方存在?之所以沒有取締,因為想破獲他們全部的罪行。”我問:“每天晚上和你一塊亂叫的清潔女工,也是卧底了?”拉客老頭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令度假村的情況變得複雜,所以我必須離開。我央求:“我回去看她一眼,一眼就走。”主管點點頭,突然一撲,将我推下了陰溝。

我的兩腿粘滿淤泥,腥臭不堪。主管晃了晃曲尺,說:“一切有部門,請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想起小女生們的歌詞,說:“你的笑容太燦爛,我不能夠相信你。”然後轉身、低頭、鑽入洞口,從此離開了我的長腿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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