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4)
敢動真的,後腦勺要真摔在地上,行話叫‘打鼓’,一下能把他摔死,就算活着,也是個二傻。”我想:摔跤融入了太極拳,不但沒有提高文化品位,反而更狠了。
司機鎮定地從地上站起,顯然這種演練他不知道經過多少次了。
王總看着我,目光中滿是愛惜,說:“放心,這絕活我不跟你使,咱就耍點刀勾、閃叉一類的小絆子。”我:“你那麽肯定我是練武的?”王總:“天橋的摔跤手,是賣藝人裏格調最高的,因為摔跤早先是專門給皇上看的,只怪孫中山推翻了清朝,才流落到民間。大清善撲營的摔跤手,都有官位,平時擔任的是宮廷護衛,要對付那些漢族刺客。嘿嘿,因為有這傳統,所以我們認練武術的人,認得可準呢。”我:“雍正皇帝是被俠女呂四娘刺殺的麽?”王總:“別說那麽多了,過過手吧!”他伸手向我抓來,我在他肘部一拍,他的脖子便歪了。
他兩手護着腦袋,後退五步,脖子的肌肉重新繃緊,叫了聲:“嗬!”向我撲來,我在他胸口一拍,他脖子又歪了。
他急忙雙手護頭,後退七八步。過了半晌,他把手放下,罵道:“你總用絕活,還讓人怎麽玩!”
司機興奮地問我:“你是練太極拳的?”我:“不是,但練我這門拳,也能出來太極的手勁。”司機:“什麽拳?”我:“一種小步蹭着的拳。”司機:“那是什麽拳?”王總大叫一聲:“我知道!你是國術館的!噫……你們這路人不是都死絕了麽?”善撲營跤手在民國初年,失掉了皇宮俸祿,不得已在天橋鬧市賣藝。雖然下賤了,依然保持善撲營的官僚體系,原本善撲營的三個統領,每月都能在跤手們的賣藝錢裏得到抽成。這不是剝削,而是孝敬。跤手們通過供養三位統領,保持住心裏的榮耀感。
跤手覺得自己的地位比練武人高,練武人在他們眼裏是江湖。
他們不按照江湖規矩辦事,而按照清宮規矩。民國三年,國術館建立,開了摔跤科,聘請跤手們做教師,三位統領經過商議,回話為:“咱們各有各的活法,玩不到一塊。”雖然回絕了,但跤手們對國術館很關注。等政界領袖給國術館題了“強國強種”的匾額,三位統領感嘆:“風水輪流轉,練武術的這回要成事了。”跤手們的情緒反複,傳到了國術館。館長周寸衣親自來商談,說:“我這門拳傳自五臺山西臺空幻寺,清朝的第二個皇帝——順治傳說沒有死于天花,而是出家了,有人根據空幻寺二院的匾閣‘寒瀑潛音’四字判斷順治在此出家。”三位統領問:“此話怎講?”周寸衣解釋:“寒瀑潛音,如按照文學意境,指的是冬天一條凍成冰的瀑布,其凝固的線條,仍能令人感到水聲的存在。但順治皇帝的佛學老師名叫‘憨璞’,正是寒瀑二字的發音,而‘潛音’二字,正是‘淺隐’,表明他是程度不深的隐居,但和清宮仍有聯系,不是一去無蹤影。”三位統領連聲嘆息,追問:“結論?”周寸衣:“國術館的武功是跟随順治帝歸隐的宮廷侍衛傳下的。”三位統領:“既然你我本是一家,我們決定入國術館了。”周寸衣高興地離去。
統領甲:“江湖還是江湖,練武術的雖然得了勢,可辦事還這麽不上檔次,拿野史來跟咱們套近乎。”統領乙:“咱們就順着他們的說法吧,為小輩摔跤人找個活路。”統領丙:“如果康熙爺在世,大清絕不至于給滅了。我們也不至于降低身份,去交往這幫練武術的。”三人越說越難過。
跤手們進了國術館後,國術館便發生了內亂,周寸衣的大弟子和侄子争奪國術館的財經權,分立成兩派,後發生一場慘烈械鬥。随後國術館被某軍閥掌控,留着周寸衣繼續做館長,而軍閥的家鄉子弟入住國術館充當學員,國術館就此淪為一個兵痞的集散地。
跤手們有着宮廷鬥争經驗,在國術館分立時便退出了。他們又見了一場興亡史,彼此感慨:“江湖畢竟是江湖。”王總講完典故,嘆道:“練武術有什麽好?還是跟我學摔跤吧。”他志向遠大,準備把洗浴中心建滿全國後,在每一個澡堂旁邊建一個跤場,人們摔跤之後便去洗澡,洗完澡後接着摔跤,太平盛世就會達到。
摔跤有着廣闊的前景,而王總并沒練到他爺爺的水準。他說:“人舍一事才能成一事,我十年來掙錢的本事長了不少,摔跤的本事可大海退潮似的退了。你現在就會使我家的絕活,全套把式傳給你,我安心了。”我:“我是有師傅的人,不能另外拜師。”王總哈哈大笑:“就知道你們練武術的還來這套!沒事,摔跤的人不搞師傅、徒弟這種江湖規矩,教你就是給你‘說說手’。”司機在一旁給我使眼色,我說:“好,這麽辦。”王總帶我到了鞋店,給我買了兩百塊錢的皮鞋,我給他買了四塊五毛錢的布鞋,這是摔跤行“以心換心、以鞋換鞋”的傳統,算是定下了情誼。
【十五】
首先學的是“沖、掙、踢、亮”,随後練“空、擰、扒、找”,當我練到“進腰入胯”的大絆子時,王總送給我一張理發卡。司機告訴我:“人有沒有檔次,全看頭發。你知道這卡理一次發多少錢麽?五百!你已經是人上人了。”理發的地點在是某四星級賓館,我一身衣服不足百元,去理五百元的頭發,實在缺乏底氣。我一次沒去過,把這張卡做了書簽,夾在風濕父親送我的古龍小說中。
講好每星期學一次摔跤,我和王總堅持了兩個星期,後改為兩星期一次,再往後,我倆都沒有堅持下來。
王總在山東挑了塊風水寶地安葬他爺爺,計劃建成清皇陵的規模,好六十年後出真龍天子。這塊地是強制規劃來的,與當地農民糾紛不斷,搞得他往來奔波。我則考學時間迫近,必須把全部精力投入到美術上,這是我的前途。
自從學了美術,我的手就沒幹淨過,指甲縫中填滿鉛筆黑色,學了水粉畫後,指甲變成了五顏六色。Q的素描不佳,她無法畫出強硬的筆道,線條總是畫出三厘米就不可抑制地上翹,好像毛絮。但女人的色彩感覺好,我調色多調兩下,便成了說不清道不明的烏色,而她總能保持住純度和明度。
我們畫的是蠟制水果,穿清潔工藍大褂的老師說:“等你們考學時,會給你們擺上真水果。考場上布滿菠蘿、鴨梨的味道,那時一切都變得美妙。”他鼓勵了我們,但因為洩漏考試內容,被校方批評。他被換掉,來了一個身材短粗的青年教師。
傳聞他剛離婚,他每天五點鐘起床跑步,還總到積水潭游泳,積水潭每年游泳都會淹死六到十一個人,他總能幸免于難。
他指導畫畫,說着說着便說到體育,他最崇拜的是美國籃球明星喬丹。喬丹號稱“空中飛人”,能夠騰空兩米遠投籃。他破解了這個秘密,說他細細研究了喬丹的每一條肌肉,發現那根本就是個動物。
正如話題從美術會轉到喬丹,也會從喬丹轉到班上女生,如:“不錯,上好的一身肉。”“幾天不見,圓了不少呀。”他對男生造成致命影響,我們從沒想過可以對女生如此放肆,都很崇拜他。他一天對Q說:“蘋果是有體積感的,什麽是體積?”Q流露困惑神情,他的手一下拍在Q的膝蓋上,用力抓緊,問:“你能感受到自己的膝蓋麽?”Q惶恐點頭,他把手松開,誠懇地說:“對了,蘋果就是這個感覺。把每個東西都畫得能一把抓起來,這才是畫畫。”他在男生中的威信更高了。
我們所畫的色彩物品除了蘋果還有罐子,如果蘋果對應膝蓋,那麽罐子可以對應大腿,如果他哪天心血來潮,對Q講解罐子的畫法……我要不要把他殺了?
這個念頭搞得我一夜失眠,總算想出解決辦法。他在教學樓四層有間畫室,他每早會提一壺熱水上去。他是對勞動有熱情的人,總跺得水泥樓梯“嘣嘣”作響。
我預先到了第四層樓,等他上來後,伸手接過暖壺,說:“老師,我幫你吧。”他說:“不用,這點力氣算什麽?”我倆的手碰到一起,他的脖子突然歪斜。
我伸出腳……不知是“沖掙踢亮”,還是“空擰扒找”,反正他摔倒時後腦着地,敲鼓般發出“咚”的一響。
王總的家傳絕活是必殺之技,但他立刻爬起,從我手中接過暖壺,一臉慶幸地說:“我怎麽滑倒了?多虧你抓住了暖壺。”他向我友好地笑笑,走了。
他的平安無事,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晚上去玉涵寺找風濕,把這事跟他講了。他閉目入定十分鐘,再睜開,眼中閃現智慧之光,說:“腦袋一定會摔壞的。唯一的解釋是——他的腦袋是空的。”我:“怎麽會是空的呢?”風濕:“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水有氣體、液體、固體三種形态,也許他有個氣體的大腦。”一次課間,某女生給他買了一根冰棍,他吃完後就低垂着腦袋。
另一課間,他點火抽煙,吸煙時頭部上揚。氣體的特性是遇冷則降、遇熱則升,我信服了風濕。
我時刻警惕着他對Q的舉動,但他行為變得良好,甚至連喬丹也不談了,難道他還是摔壞了大腦?
我和Q之間,只有在***廣場的一次交往,随後便有什麽将我們阻隔。美術班放學後,她騎車和K一起回家,但兩人拉開很大距離,經常有車從他倆之間穿過。
我們同路,我總是飛速地超過他倆,把一切甩在腦後。後來,我改了道,每天放學都先去看風濕,然後再回家。這樣我們出了美院院門,立刻就分出了南北。
為度化衆生,玉涵寺有閱覽室,以備和尚們了解時事,其中也有時髦女性做封面的雜志。風濕幫我查閱了一份心理學雜志,明白阻隔我的叫“青春期理性”。
青春期男生在完善思維方式,和想什麽是什麽的少年兒童拉開距離。他們和女生交往時,首先要建立理性,性的需求并不多。他們更多是苛求自己,瘋狂追求女性是四十歲以後的事情,因為那時理性崩潰。
——這套理論可以解釋我為何在Q面前總是自卑,反複考慮我的家庭會不會把她拖累。我還常想,我具備了父親的臉型,但父親年輕時達到這種臉型的最佳狀态,而我現在是最差的。
至于母系的遺傳,令二老爺長子的面部優點在我臉上也有所表現,可惜太不充分。如果我是一張父親的臉,或是二老爺長子的臉,那麽我和Q的愛情将十分順利……
我的确是在苛求自己。
但對這套理論我有一個疑問:在男生被理性折磨的時候,女生卻無此跡象,她們怎能輕易地獲得了理性?雜志上沒有答案,風濕多次入定,仍對此無法解釋。
玉涵寺外有道小河,一日,我見風濕和一個女人在河邊散步。女人一身白裙,風濕黃色袈裟,兩人長裙長袖,迎風飄飄,完全是一幅美麗圖畫。
我騎車而來,風濕只顧和女人說話,并沒有發現。我聽到風濕說的是:“寫日記是最好的調理情緒的方法,我現在天天寫。昨晚,我的日記上有你……”我超過他倆,直接去了玉涵寺。
一個小時後,風濕神采飛揚地回來。我告訴他,聽到他的話了,他紅了臉,說:“那女人有心理問題,我擔心她自殺,于是開導她一下。”我:“開導她,也不用把自己搭上呀。”風濕額頭青筋暴起,翻箱倒櫃拿出一本藍色的線裝書,說:“按照唐朝的戒律,色戒首當其沖,出家人平時對女人不能直視。但如果有女施主為情所困,想要自殺,出家人是可以和她……睡覺的。”他又拿出了一本銀灰色封面的十六開現代書,說:“這是現在最流行的弗洛伊德心理學。上面講心理醫生要和病人拉開距離,不建立私人友誼,才能有治療效果。但當女病人為情所困,屢次自殺,這時醫生可以采用一種極端治療手段——和她睡覺。”他把兩本書擺在我面前,嘆道:“東方的聖人和西方的智者,在這個問題上所見略同。情是什麽?情就是執著的念頭呀,注意力高度集中在一個人身上,欲罷不能,越陷越深。當她為一個男人痛苦不堪時,突然和別人……睡了,注意力一轉移,也就解脫了。”我:“這麽說,沒有所謂的心理問題,都是生理問題。”他又入定了,睜開眼後,遺憾地告訴我:“是這樣的。”他額頭青筋隐退,輕聲說:“雖然我有東西方的理論支持,但睡覺的手段太特殊,因為特殊,所以是小道,我一輩子也不會用。吃素、念經,這些最平常的修行才是大道。”我:“可你說你在日記上寫了那個女人?”他:“我寫的是我感受到她的痛苦,不是我對她思念。”我對風濕肅然起敬,他留我吃了齋飯。天黑後,我才離開,他送我到院門口時,忽然說:“其實我對那個女人有點動心。”我差點跌下臺階,叫道:“啊!那你還說得頭頭是道。”他一笑:“我們要度化衆生,口才當然會好。不過這事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你還記得那個幼兒園裏玩土的女孩麽?”我點頭,他說:“剛出家時我曾想過,她長到十六歲時,就是我還俗之日——種下這樣的惡念,才有我今天的恍惚。紅顏美色挺迷人的,幸好你來了,對我刨根問底,否則我非陷進去不可。”寺院晚鐘響起,他退回院門內。
我想:他會成為一代高僧,而我,在他最危急的時候拯救了他。
一路情緒激昂,騎車生風。回到家,見了父母,才意識到:我生活中的種種問題,并沒有一件得到解決。
【十六】
母親帶父親看中醫,他大小便失禁的毛病得到了抑制。他常猛地從床上跳起,咬着下嘴唇奔向廁所,顯得非常有自覺意識。
美校暑期集訓班結業時,表彰了五位優秀學生,每人獎勵一個黑塑料皮的速寫本。我沒有得到。母親知此情況,對我說:“你父親越來越弱,年輕時的精明和魄力已全部消失。他以後要依靠你活下去,你從現在開始,應該事事要強。”從此,再畫畫便煩躁無比。我的畫猶如一片地震過後的災區,處處塌陷,污水流溢。我在災區中日夜操勞,每每精疲力竭,仍無一草一木的生機。
我問風濕:“入定,會得到安寧麽?”
他:“錯。入定,更感到雜念紛飛。其實不用入定,生活中已是雜念紛飛,只是自覺不到。”清醒是有痛感的。
Q是個雜念,跟随着她,我便喪失了成為強者的可能。現在,我明确感到自己的畫很差,有了審視能力,便是進步的開始。我将逐步達到考上美校的标準,脫胎換骨,成為美校歷史上最強的學生,還要再接再厲,成為近現代史上最強的畫家。
那時,家中的萎靡不振将一掃而空,父親整日精神抖擻,母親不再上學,而我的強者魅力征服了無數類似Q的姑娘,她們穿着香港黑背心投奔我,我會把她們盡數拒絕,我的老婆只能是皮膚粗糙的歐洲女人……
如此說來,二老爺也是個雜念?
我勤奮專注,在家中擺了菠蘿鴨梨,常畫到淩晨三點。一晚,十一點鐘,二老爺敲響了我的家門。他穿着一件幹淨襯衫,說:“你二舅和我發生了矛盾,能否在你家住上一晚。”住一晚,便是住一段時間。
父母此時已經睡覺,我把他引進我的房間。他掏出一個布滿污垢的煙盒,取出一根無過濾嘴的香煙,吸了一口,飄出股蚊香氣味。
我:“二老爺,你抽煙了?”
他垂頭笑笑,說:“練武的人不抽煙,因為年輕時抽煙,到了四十歲,專注力會下降,與人比武就太危險的。但我已經七十三了。”他抽完這根煙,問我:“能住麽?”我點點頭,說他可以睡我床上。
他滿意地躺下了,然後,我走出了家門。
其實,家中還有一間房,是弟弟的房間……也可以睡客廳沙發。
但我還是走了,因為二老爺是個雜念。
我從風濕翻牆的部位翻進了玉涵寺。風濕把床讓給了我,在寺院客房裏過了一夜。早晨六點我醒來,到客房向他告辭。他不在,去大殿誦早課了。客房中有幾盆花,其中一盆結了十多個小小的金橘。
我把它們一一掐下,放進衣兜,離開了玉涵寺。
回到家時,父親沒有起床,母親和二老爺在吃早點。母親問我:“昨晚到哪去了?”我:“到同學家睡了。”母親向二老爺看了一眼,二老爺笑着點點頭,說:“知道了。”母親上班,我上學,二老爺跟我倆走出了家門。我和母親都騎車,蹬車行遠後,回頭望去,見二老爺拄着拐杖緩慢行走,朝陽打在他幹淨的襯衫上,形成一大塊紅斑。
我和母親在五分鐘後岔路分開,我又蹬了三腳,便調轉了車頭。
二老爺見我回來,展開眉宇,迎着我快走幾步。我下車,從衣兜裏掏出金橘,盛到他手裏,說:“好吃。”然後,我蹬車走了。沒再回頭,因為我不願看到他手捧金橘站在路邊的表情。
晚上回到家,在枕頭旁邊發現他遺落的煙盒,打開看,原來并不是煙盒,而是一個廉價的剃須刀盒子,昨晚看到的污垢是鐵皮的鏽斑。他把裏面的塑料架子拆掉,充作了煙盒。
還剩下五根煙,我抽了一根,并沒有像電影裏那樣,第一次抽煙會嗆出眼淚。
我抽完這根煙,進入一種波瀾不驚的狀态,甚至當母親跟我說“你昨晚做得很對”時,依舊死水一攤。
剩下的四根煙,我兩天內全部抽完,從此養成吸煙的習慣。買不到他抽的煙,買了同是無過濾嘴的“春城”和“紅梅”,這是我零花錢所能承受的煙類。
我四十歲以後,将一敗塗地。
美院又開了周末班,我和Q繼續參加。K不再出現,不知他和Q有了怎樣的變故。我無心深想,此事亦為雜念。
美校在五月份考試,姥爺在二月份過七十六歲生日,我全家都去,二老爺也出現了。他的禮物還是個西瓜。他連喝了五杯白酒,衆親戚稱贊他的海量,他說:“這就是活得起了。”他說他有喜事,有鄰居把家中的保姆介紹給他次子。這個女人生有一男一女,和丈夫離異,男孩留給丈夫,她帶着女孩來京打工。
次子家只有兩間房,現有次子、二老爺、二老爺妻子三人居住,再加上她母女二人,就算結婚,也無法過夫妻生活。
如果次子和女人一間房,二老爺妻子和小女孩一間房,是最為合理的分配,二老爺成了多餘的人。所以,前一段時間次子和二老爺矛盾重重。
我想,這應該就是那晚二老爺來我家的原因,他是被趕出來的?
二老爺接着說,次子管長子要了三千塊錢,把兩房之間的過道改建成一間房,父子間的矛盾就得到了緩解。現在母女二人已搬了進來,次子即将結婚。
衆親戚一片稱贊。
聚會是在中午,飯後有的親戚留下睡午覺,有的走了。二老爺屬于走的,我的父母是睡午覺的。姥爺讓我送二老爺去車站,路上我買了一盒紅梅煙送給他,他說:“謝謝。”姥爺家到車站有四百米遠,他三次跟我說:“你回去吧。”在下一個馬路牙子時,我攙扶他的胳膊,他擡起肘部,躲過我手,說:“咱倆誰不知道誰呀,用不着這樣。”他臉上依然有笑,目光飄在了遠處。
離車站二十米時,他又說:“你回去吧。”我這次停住了腳步。他晃悠悠地前行,混在等車人群中。
我站在街頭,風濕般地入定了。
考學前的一個月,王總從山東回來,表示要全力支持我。他在郊區有一個別墅,接我去那裏專心畫畫。得知我有色彩肮髒的弱點,他開車等在美校門口,見有高年級學生出來,就請他們洗澡,得到了一個秘訣——用雞蛋清調顏色,髒色也會鮮亮。
他讓司機把八箱雞蛋送到別墅。
別墅為二層,院中養了五條藏獒,舌頭均為紫色,每條用兩根鐵鏈拴着,由一個五十歲阿姨看管。我問阿姨:“鐵鏈管用麽?”阿姨說:“它想讓你拴着就能拴住,不想讓你拴就拴不住。”阿姨還告訴我,藏獒的自我意識很強,覺得自己是家庭一員,和主人是平等關系。一般的狗和主人是主仆關系,所以家中來了人,主人跟狗說:“這是朋友。”狗就會認可,而藏獒頂多把這話當參考意見,它還要自己判斷,如果它判斷不是好人,就會毫不猶豫地撲上去咬。
藏獒是高尚的動物,有着忠誠、勤勞、負責等優點,它判斷人類,是按照自身的标準。
我:“啊,那豈不是很危險?”
阿姨:“是呀,自從別墅養了藏獒,王總就不來了。”王總送來雞蛋後,我一日三餐中的雞蛋就開始增多。我勸過阿姨:“那是我畫畫用的。”阿姨回答:“你不覺得糟蹋東西?”面對五只藏獒,我只覺得心中有愧,根本無法安心畫畫,終于跟王總打了電話,要求回城。王總派司機接我,有三張蛋青畫還濕着,阿姨找出三個禮品盒,用鐵絲把畫固定在裏面,就可以拎走了。
回城路上遇到堵車,司機便改了條道,改道二十分鐘後,車窗外出現一條污水河,正是二老爺的所在。
我猶豫了幾分鐘,對司機說:“你把我放下吧,這裏是我親戚家,想看看他。”司機說王總今晚又要去山東,他要送機,不能等我。我表示我可以坐長途車回去。
下車時,他鼓勵我好好考學,他很想有一個畫家朋友。我感激地笑笑,拎着三個禮品盒走進二舅家,心裏嘀咕:二老爺會對我十分冷淡。
二老爺住在過道改建的小屋中,屋中僅能放下一張床和一個爐子,他在爐子口支了一個鐵絲圈,烤着三塊白薯。
見我進門,他面露喜色,嘴裏念叨着:“瞧瞧,瞧瞧。”當他接我手中的禮品盒時,我才意識到他以為我給他買了禮物。
我尴尬地說:“二老爺,這都是我畫的畫。”他一愣,沒能聽懂。
我把三個禮品盒放在地上,他拉我坐在床邊,問我要不要吃白薯。我問:“二舅還和你分開吃飯?”他撓頭笑了:“我是個閑人,不定什麽時候就餓了,他定點上班下班,我們吃不到一塊。”他邊說邊瞟地上的紙盒。
盒面上分別印刷着“月餅”、“蜂王漿”、“高麗參”的字樣,他的目光集中在月餅盒上,啧啧說:“太破費了。是你媽花的錢,還是你姥爺?”我說不出話,他轉頭看向我,問:“是你?你哪來這麽多錢,以後不許這樣了。”我再也坐不住,從床上站起,把三個禮品盒打開,說:“這裏面是畫,還都濕着,怕蹭壞了,所以……”他的目光暗淡,低頭看着白薯,半晌後忽然說:“咦,怎麽有股雞蛋味?”我把紙盒蓋上,提在手裏,說:“二老爺,我走了。”當我走到門邊時,他叫住了我,說:“我把劍法教給你,這是我最後的東西了。”他說國術館拳術有劈、崩、鑽、炮、橫五種打法,都是弧線,而上乘武功無跡可循,只是淩空一點。因為練拳養成了弧線習慣,這一點之功要通過練劍才能求出來,日後棄掉真劍,以拳作劍,便可天下稱雄。
劍法簡捷,他用一根筷子比劃,很快教完。他看看窗外天色,說:“你二舅快下班了,也許你不想見他。”我從衣兜裏掏出一把毛票,放在床上,有六七塊錢。他嘀咕一句:“拿孩子的錢,我是活得夠嗆。”我出門時,他沒有起身。
上了公共汽車,才想到沒留下買票的錢,而三個禮盒令我十分顯眼,沒有蒙混的可能。索性聽天由命,一路坐到了城裏。
快下車時,我走到售票員的坐臺前,想說出實話求得諒解。就要張口,看到售票夾子近在咫尺,忽然有了偷票的想法。
我、售票員、票夾,形成一個等邊三角形,兩兩距離均為三十厘米,在此境況中,我手做出的動作,如果形成線條,必被發覺。
只有用劍法的淩空一點。
售票員疑慮地看着我,我轉了下眼睛,一張票已在食指和中指之間。
【十七】
五月份美校專業課考試,我在初試被刷了下來,Q進入了三試。
七月中旬,文化課考試,她也考得不錯,自信超過了美校錄取線。
母親對我極度失望,轉而要求自己,她征得領導同意,以單位、個人各出一半學費的方式,到醫科大學攻讀大專轉本科。她住校而去,父親再次卧床不起。
我找風濕散心,他好意地問:“要不要叫王總安排洗澡?”我拒絕了,跟風濕上了幾次誦經的早課晚課,漸有出家的念想。
七月末,高中同學組織去櫻桃溝郊游,以慶祝畢業。我班有四十多人,那天去了十六個人,可想有多少人考得不好。我美校失利後,報考了一所海洋大學,是熱帶魚研究專業,如果考上就要去南方。
參加郊游,是想看Q最後一面。
Q穿着她的香港黑背心,脖頸如雪,面紅如桃,她肯定會考上美校。
K報考的是北方的一所林業大學,白蟻防治專業。我和他的志願都很古怪,因為我倆是低分學生,幾個阿拉伯數字就将我倆從一個女人的生活裏清除出去了。
進園後,同學們把各自帶來的食物攤在一塊塑料布上,在草地吃起了午餐。K仍坐在Q身邊,兩人距離有二十厘米。
他眯着眼睛,盤算着這二十厘米會在日後逐漸增長,再無縮短的可能。看着他,我有兔死狐悲之感。
飯後,去櫻桃溝水源,每人都喝了泉水。K帶了一個水壺,裝滿泉水。我知道他的心理,是想把這一天都裝進去。
玩到黃昏,轉到曹雪芹故居參觀。這裏兩重庭院八九間房,門前有古柏,院後種荷花。我們圍坐在古柏下,唱了會唱的所有流行歌曲。
快天黑時,一個同學含淚對K說:“你再給我們打一次八卦掌吧。”過年過節的班中聚會,壓軸節目定是K的八卦掌表演,他健步如飛、閃展騰挪,令人情緒鼓舞。
K站到空場,撩了幾掌,便垂下手臂,轉向我。他:“實在沒心練拳,你要想比武,可以跟你玩玩。”同學們登時靜了,有女生嘀咕:“他也不會武,還不打壞了?”有人接話茬:“沒考好,別拿同學撒氣。”K轉向說話的人,聲音發虛地說:“你問問他,他會不會?”
我知道,他已在調整氣息。
我:“我會。”
走到空場中,我的聲音也變虛了,說:“非要在同學面前麽?要不咱們換個寬敞的地方。”他眼睛眯成刀鋒般的一線,說:“打你不用多大地方。”我倆的聲音虛得幾不可聞,有的同學以為我倆要以比武給大家留下精彩回憶,便叫起好來,随後響起一片掌聲。
他一伸手,我立刻伸手。
我倆距離有五十厘米,各靠近了十厘米,就此一動不動。
同學們屏住呼吸,過了幾分鐘,終于有人不耐煩地說:“怎麽回事,這算什麽?”抱怨的聲音多起來,我倆又各進了十厘米。
同學們靜了一會,抱怨聲再起,其中一聲是Q的,她說:“真沒勁。”我倆聽到都身子輕晃,然後我倆緩慢靠近,終于碰到了一起。
但沒有打,而是抱住了彼此。
抱住後,聽見彼此都喘了口長氣。
我倆分開,坐回人圈中。
有同學失望地叫一聲:“完了?”我和K抱歉地笑笑,相互瞟一眼,目光都有懼意。
剛才我倆一亮架勢,雙雙發現對方的程度超出了原有估計,稍有不慎,必是重傷後果。抱在一起時,均有慶幸之感。
同學們很掃興,又唱了幾首歌,等天色黑下,就回去了。從櫻桃溝至城區,大家還要同路。各找了能說話的同學,三兩人一排,分出了前後,浩浩蕩蕩地騎着。
我一人一排。三十分鐘後,Q騎到了我身旁,說:“回城就這一條路麽?想不想試試別的?”我急忙向身前身後望去,不見K的蹤影。
她:“你找什麽?”
我:“……好吧。”
我倆拐上另一條路,遠遠聽到有同學議論:“他倆怎麽那麽走?”這條道的路燈間距很大,人如在海濤中浮沉一般,忽然就陷入黑暗,很久才能露出頭。路上有載重卡車頻繁駛過,十分兇險。
我倆根本顧不上說話,直騎到她家的樓區,仍驚魂未定。她停車,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