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5)
腿支地,說:“說會兒話吧。”我:“好。”她:“我先說,你準備一輩子研究熱帶魚啦?”說完,唇紅齒白地沖我一笑。
這種色彩搭配震人心魄,我頓時思維混亂。她又笑了一下:“其實,你可以明年再考一次美校,考上了,咱倆又是同學。”說完,她仰頭看路燈,叫道:“哎呀,這裏蚊子這麽多,散了散了。”她胡亂沖我擺擺手,徑直騎入了樓區。
我曾多次在她窗下徘徊。二十分鐘後,我推車又一次到她窗下。
她家居二樓,廚房與廁所的光為黃色,她房間的光為白色,照得淺藍色窗簾十分明澈。
我拾起塊小石子,投在她窗戶上,發出輕微一響。
她打開了窗戶,聲調輕緩,音質純淨:“你怎麽了?”我凝望着她,只覺得口鼻裏的空氣不再流通,震動不了聲帶,說不出話來。
她在窗口,兩手托腮,問:“你有什麽要告訴我的?”我長吸一口氣,剛要說話,一樓的窗戶裏出現一個老頭,他隔着窗戶嚷嚷:“你什麽人!在這幹嗎?”Q迅速縮回窗內,關上燈。
我眼前一黑,蹬車逃走。老頭仍叫:“等等,別走!”我心中罵了句:“惡緣。”十數年前,有過全民皆兵的時代,遺留下一代警惕的老頭老太。
我無力更改歷史,只好調整自己。十分鐘後我騎車到了一片草地,草地盡頭是道磚牆,牆後是Q的樓。
牆高三米,坐在草地中央望去,她的窗戶從牆頭升起。
她的燈又亮了,窗簾上有她淺淺的身影。
第二天早晨六點四十分,草地的噴頭開始噴水,我濕了半個身子才跑出草地,回頭見天青草綠,水線玲珑。
回到家,我擺出菠蘿、鴨梨,大筆揮灑。生活無比美好,明年,我會是Q的低班同學。
八月份,美校的二十天暑期班開班,我報名參加。我突飛猛進,不依靠蛋青,也能調出明亮色彩。一日課間休息,我在走廊抽煙,見到Q和一個中年婦女走上樓梯,應該是她的母親。兩人拎着紙袋,見到我後,表情極其不自然。
聽腳步,她倆上到了四樓。我想很快要發榜了,她倆可能是去送禮。四樓住的是氣體大腦的青年教師。
又一個課間,我在校園裏碰見了Q,她穿一件傣族筒裙,頭上戴着銀飾。她說她的成績排名靠前,應該會錄取,她父母認為如有老師照應,會更有保障。她覺得能和氣體大腦說上話,她父母就托了他。
氣體大腦滿口答應,并說他現在搞油畫創作,想讓Q做模特。Q父母都覺得是好事,整日出現在他眼前,Q錄取的事會萬無一失。
她穿成這樣,是給他畫的。
一般模特坐四十分鐘,就腰酸背痛停下休息,而她一個半小時還能堅持,得到氣體大腦的高度贊揚。
暑期班到點下班,她做模特則沒有鐘點,有時氣體大腦情緒不佳,畫兩筆就結束了,有時要直畫到夜裏九點。
我問:“白天的日光和晚上的燈光是不一樣的,能連着畫麽?”她:“人家是老師的水平,主要是看我的形體和神态,光線、色彩這類低層次的東西,根本不是障礙。”我半懂不懂,茫然若失,知道和她每日結伴放學的打算泡了湯。
我倆同在一處,卻時間岔開,後來我再沒碰見她。
暑期班結束時,聽到氣體大腦出事的消息。
他找一個女考生做模特,畫到第五天時,他覺得女考生的姿勢生硬,調整多次,仍不理想。他走上前,把女考生的裙子掀開,贊道:“對啦。”女考生傻了,讓他又畫了幾分鐘,猛地跑出門去。她跑到美校門口的街心公園,越想越氣,沒有回家和父母商量,擅作主張,跑到校長室,告發了氣體大腦。
雖然教師群體覺得學校設有裸體課程,氣體大腦的舉動只是出于習慣,并沒有惡劣性質,但此事在考生中反響劇烈,為平息不良言論,校方對氣體大腦進行懲罰,停了他新學期的課,派他去校辦顏料工廠中做外聯組長。
我急忙趕去Q家,無人。
在樓梯中等了兩個小時,我不斷透過樓梯窗口向下望,窗外的電線杆子上刷了防禦火災的标語,窗臺上有一個滅火器。
我研究滅火器來打發時間,猛然眼前一股白煙,我偏頭閃過,整層樓道迅速籠罩在高密度的白霧中,什麽也看不見了。
摸爬出樓門,我滿頭白色,騎車而逃,一路引人側目。回到家洗澡,那些白色顆粒黏着發根,把它們洗下後,掉了許多頭發。
第二天,我理了短發,再去Q家。
樓道已被打掃,只在牆和臺階的邊縫中還有白色殘跡。敲門,開門,她穿着墨綠色褲衩、粉色背心,手中拿着一個冰激淩。
她用小勺挖了一口,含在嘴裏,說:“進來吧。在上面跺跺土。”門口立有一個拖布,我在上面蹭了鞋底,這是我從未經歷過的規矩。她家地面塗成棕紅色,幹淨得泛着亮光。客廳中一套黑漆家具,擺有一個陶瓷瓶和一個展翅造型的鐵質老鷹,均體積龐大。
她單膝跪坐在沙發上,口中的勺柄翹向我。她:“找我什麽事?”我:“沒事。”她:“算了,還是我說吧。”她告發老師的舉動,引起她父母的極度恐慌,覺得就算她榜上有名,校方也不會錄取。不料昨天收到錄取通知書。一家人去莫斯科餐廳吃西餐慶祝,她父親分析說:“你現在是考生家長們關注的人,校方只有錄取你,才能顯出公正。”她母親說:“幸好鬧了這事,否則我還擔心你被走後門的人擠掉呢。”她父親說:“唉,把校方搞得狼狽,總是不好。等上了學,要事事小心,說不定校方會找個理由把你開除。你得挺過頭兩年,才能算是真上了學。”她父母憂心忡忡地吃完這頓飯,再也沒高興起來。
她則對未來充滿自信,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我講我昨天碰開了滅火器,她大叫一聲:“是你呀!”她說是她清掃的樓道,埋怨道:“都是你做的好事。”皺着鼻子笑了起來。
心中一片甜蜜——滅火器事件由我開始由她結束,這是我倆日後夫唱婦随的明确預兆。
她縮在沙發裏,說:“你過來,我喂你一勺冰激淩吧?”我莊重地移到她跟前,張開了嘴,正要享受冰涼,卻聽到門鎖響動,Q的父親走了進來。
他長有一雙老鷹的眼睛,威風凜凜地站立。
Q:“你怎麽回來了?”
他:“嗯,取一份材料。馬上回單位。”
但他沒有找材料,而是給我倒杯茶,就此坐了下來,三句兩句套出我的家庭狀況。他皺着眉,嚴厲地問:“你父親叫什麽名字?”我說出父親的名字。
他臉色瞬間灰暗。我知道,他必是當年那幫小夥子中的一員。
這幫人生死與共,同時也相互诋毀。
Q一臉喜色,我則擔心他和我父親的關系。他說:“你父親,比我有主意。”這話沒有任何語氣,字字發音平扁。
他的目光在室內游走一圈,吸吸鼻子,說:“咦,你身上怎麽有煙味?你抽煙呀。等等,我給你買煙去。”他起身快步出門,二十分鐘後,拿了一盒紅塔山回來,笨拙地拆開,遞一根給我。我抽一口,他展現笑容,拍拍茶幾,說:“很好。老歪的兒子。”才知道父親年輕時叫作“老歪”,他監督印刷一份宣傳材料時,因為時局變動,這份六百多字的稿子修改了十一次,他三晚未睡,實在頂不住了,倒在印刷廠走廊的長條椅上睡了過去。
走廊中的穿堂風将他吹得面部痙攣,嘴角歪了兩個月,從此被喚作“老歪”。自從他得了這個綽號,就愛給人出歪主意,常讓他人驚恐萬分。
Q父親說:“我們這些人是一堆爛名,你父親和一個叫疤愣的人最好,他倆還定了娃娃親,說疤愣的女兒嫁你。”我對此早有耳聞,忙轉移話題,湊趣地問:“叔叔,你的外號是什麽?”他回答:“死不瞑目——因為我睡覺時睜着眼睛。”Q哈哈大笑,向我眨下眼,那是讓我快走的暗示,我連忙告辭。
Q父親一直送我到樓區院門,臨別時說:“我當年掄大棒子,是你父親出的歪主意。他動腦筋時,有個習慣動作。”說完,單手比劃了一下。
【十八】
我觀察到父親在床上的大部分時間其實并沒有睡覺,而是用拇指指甲彈食指指甲玩——正是Q父親做的動作。
我說見到了死不瞑目,父親沒有特別反應,好像不記得此人。提到死不瞑目掄大棒子,他的拇指在食指上停頓,哼了聲:“笨蛋。”他們的青年時代,男女間有着嚴密設防,戀愛要向上級申請。而十三個小夥子誓死效忠一個姑娘,為世所不容。姑娘被蒙上雙眼,推上一輛吉普車,送到某山區工廠做了鉗工。小夥子團體分崩離析,有的作出深刻反省,有的執迷不悟,他們的命運就此差異。
父親申請和當刻字工的母親戀愛,是在懲處令到來之前,使得他不在打擊範圍內。見到父親幸免,死不瞑目立刻申請和一個醫院護士戀愛,但适得其反,被認為耍手段掩飾,成為重點打擊對象。
他被開除,勒令一星期內搬出單位住房,即将流落街頭。父親給他出了三個主意:上策自殺,中策回家務農,下策是掄大棒子拼了。
他選擇下策,偷了鍋爐房的鐵鍁,卸掉鏟頭,得到了一根大棒子。
他拿着這根大棒子,在住房門口站了一天,見人過來,就吼一聲:“狗急了還跳牆呢!”他的過激舉動并沒有惹火上級,上級反而覺得他天性質樸,思考原來對他的判斷是否有誤,進而調查了那個護士。護士咬定看上了他,上級覺得錯了,但懲處公告已經發出,不便更改。
上級對他有歉意,不再計較他搬走的期限。他上次弄巧成拙,這次弄拙成巧。他問父親:“你早料到是這個結局?”父親回答:“世事不可預料。”他多住了半年,在一家糧食加工廠找到切面條的工作後,才搬出單位。護士是幫他的好心人,兩人沒有發展感情。他在新單位,毫無工作熱情,站在切面條的鍘刀前,時常走神。
他又碰到了好心人,一個炸麻花的女工勸他:“以前出過切面條切下手指的事故。你和我們不一樣,你将來肯定是要離開這裏的。所以,你首先要保住你的手。”
女工告訴他秘訣:每切一刀面條,就用左手握住右手,十指交叉,默念一句:“都在。”女工給他示範,雙手在胸前團聚,聖潔美麗。
但他沒有和女工發展感情,三年後他找到在某機關當秘書的工作。離開工廠時,女工已經生了四個孩子,是一個烤燒餅男工的。
他成為秘書後,四處托人介紹對象,見了三十多個後,有人勸他:“你當年是在戀愛問題上出的事,難道還想再重複一次?”他吓出一身冷汗,和最近見面的女人迅速結婚了。
他覺得父親在危難時給他出主意,是可親近的人,結婚前找父親長談。父親那時正官運亨通,處在智力高漲的特殊階段,對他的經歷,只覺得事事愚蠢,聽得很不耐煩。
做官的要訣是不露聲色,父親沒有表現出來,他則覺得找到知己,從早晨十點一直說到晚上五點,臨走時,激動地說:“我這是找對了人。”父親未能堅持住,順口說了句:“我這是舍命陪君子。”他立刻變了臉,從此再不找父親。父親常對此事懊悔,不是覺得對不起他,而是覺得自己未能善始善終,做官的火候還有所欠缺。
現今的父親已倒黴到底,但仍覺得他不如自己,說:“這人腦子不行,沒有交往的必要。”平時惶恐怯懦的臉,竟有了一絲驕傲。
每個人都會在身邊的同齡人中認定一個一輩子不如自己的人,青春期的自信就是這樣建立的——沒想到,我父親和Q父親是這種關系,我與Q戀愛,必得不到支持。
我試探地問:“你一定覺得他女兒肯定也是傻的?”父親彈了彈指甲,說:“不。”父親解釋,兒女總是和父母相反,死不瞑目是傻的,她女兒就會是聰明的。父親聲音低沉,說:“我前半生好,後半生不好。你就會是——前半生不好,後半生很好。”他側過身子,半張臉陷在枕頭裏,說:“今天,海洋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來了。”他從枕頭下掏出個信封,我抽出信時,響起了他的鼾聲。
我想過完這個暑期再告訴他重考一年美校的決定,而他為我去海洋大學作了準備。
現在家中吃飯,又是我拿父親工資到他的單位食堂打飯。他自己打飯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厭惡見到當年的同事。他整日卧床,消耗很低,以往我不在家時,他一兩頓不吃,并沒有關系。但我到外地上學,半年回來一次,他便有餓死的可能。
為排除我的後顧之憂,他試着下床出屋,在附近找到一家煎餅攤,那裏的顧客為低工資人群。他成功地買了兩次,沒有丢錢迷路,判斷自己如果每日一個煎餅,應該可以存活半年。
這一切,他是背着我做的。
翻臉無情的原棚戶居民,總有一群在樓下打牌。父親出門,逃不過他們的眼睛。父親身不裝錢已有多年,他做官時,每個年底會得到兩套合訂本的雜志,一為《大衆電影》,一為《世界博覽》,當聽到樓下有收廢品的叫嚷,他就捆了一摞賣了,得了五塊多,有了買煎餅的錢。
《大衆電影》與《世界博覽》多以漂亮女人做封面,他拿下樓去,就有打牌人叫嚷:“瞧瞧,領導賣什麽啦!”我放學歸來時,他們沖我一片哄聲:“你爸賣大姑娘了。”我沒搭理他們。樓門口蹲着一個滿口煙斑的老頭,見我走來,站起身說:“領導出門,可不常見。我跟着看,見你爸賣了雜志買煎餅,家裏出什麽事了?有困難,言語一聲啊。”老頭語調誠懇,一臉的幸災樂禍。
我沖老頭一樂,說:“幫忙?輪不到你。”
父親平躺在床,肚子凸出,如海面上的鯨魚脊背。他過去的精明和現在的頹廢都令我反感,但血緣是一股電波,信號強大。
他做出的每一個行為,好像都同步貯存進我的大腦,我天生知道他所有事的答案。看到他,我便明白了買煎餅的原委。
當我說出再考一年美校的計劃,他就用拇指彈起了食指。他一夜未停,指甲所能發出的聲音很小,但通過血緣的渠道,傳導到我耳中無限放大。淩晨三點,我再無法忍受,起床叫他停手,但他昏沉地睡着,兩手在身體兩邊。
【十九】
經過兩星期軍訓,九月十七號,Q在美校正式上學。我報了新學期的周末考前班,她周一至周六在校,我周日到校,我倆又一次同地不同時。
她送給我一張明信片,印有舢板沖浪的照片,注一行小字:“挑戰風浪”。我知道,她指的是明年的考試。我不再見她,水庫蓄水般期待着一年之後的激情。心願和心理是不同事物,心願依舊美好時,心理已經失控。
我變得不敢見她,她成了不祥之物,只要看一眼,就招來考學落榜的惡果。
美校的高班學生會到考前班做頭像模特,一小時六元錢。一日,我走進教室,發現做模特的是Q。她穿紅色背心,外套一條肥大的兜胸勞動褲,梳着兩條辮子,已有了美校學生的藝術氣質。
課間休息時,她走到我的畫板前說:“你把人畫得太肉了,要找點石膏的硬度感和三角、方塊的概括性。”她考入美校後,水平迅速提高,她想用自己提高的水平幫幫我……而我瞪了她一眼,自己都感到目光兇惡。
她走開,推門出去。
她做模特的下午,共有三次課間,我沒出過一次門,始終待在人滿為患的教室。放學後,我最後一個離開,走廊中沒有她的身影。
下樓梯時,一個鉛筆頭打在我脖子上。她站在我身後,面無表情。我:“有什麽事麽?”她嘴裏呲了一聲,迅猛地反身,順着樓梯向上跑去。
聽着頭頂打鼓般的腳步聲,我沒有追上去,而是向下走。出了校門,騎到街上,罵了聲自己:“你要幹什麽?”假設我所做的都是對的吧!我從小目睹了父親的厄運,對興亡成敗尤為敏感。老天吝啬,衆生福薄,和Q現在戀愛,将耗掉我僅有的福氣。明年大考結束後,我會給予她一切補償。
我兢兢業業地維護着自己的幸運,和她日漸生疏,度過了秋季冬季。二月份,美校學生放寒假,開設了連續二十天的考前班,我繼續參加,作最後沖刺。
寒假班結束時,校方為鼓勵考生的考學熱情,與去年一樣,發了六個黑皮速寫本,獎勵優秀生。天道酬勤,我這回贏得了。
一切都在既定的軌道上運行,我必将考上。拿到速寫本的當夜,我騎車到Q的窗下,想看看她淡藍色的窗簾,看一眼便走。
但她房間黑着燈,我有不好的預感,在草地上坐到天亮。
她窗簾在晨光中顯得很髒,不單是土塵,還有大大小小的污垢,像是連湯帶飯地撒在了上面。
她家無人,一個買早點回來的老太太告訴我,這家女孩精神上出了毛病,連續幾日又叫又鬧,為避免擾民,她父母陪她住到了鄉下。
我立刻上樓,敲她家鄰居的門。我連問幾家,都不知養病的具體地點,有一家人說:“她父親是個組織觀念非常強的人,請假時,一定給領導留下了聯系方法,你要不跟我一塊上班,到單位問問?”我跟着去了,那是一個三聯體的大樓,中央樓體平對正南,樓門高闊,白天也亮着兩盞門燈,左右樓體分別斜指東南、西南。大樓整體,像一只血盆大口、兩翼張開的蝙蝠。
Q父親的領導,比Q父親年輕四五歲,左眼皮有顆黑痣,也許是這一點重量,令他無法正眼看人。他低着頭,好像做了什麽錯事似的小聲嘀咕:“我是很開明的,尊重個人生活,多次向他表示,你的家事我不聽,但他還是事事彙報,搞得我很煩。但這次,他是因為女兒請的假,可他女兒出了什麽事?我怎麽問他,他也不說——太不正常了。”他偷偷瞟了我一眼,一下愣住,整張臉擡起,對我是高中生感到很吃驚。他問:“門衛通知我,說是美校來人詢問,你不是學校老師吧?”我說我是他女兒的同班同學,他一臉不高興:“你在美校開了介紹信再來吧,我們這是單位對單位,不招待個人。”我出了領導辦公室,正碰上Q家鄰居拿着一份報表迎面走來。
他問明我情況,說:“她父親事事依靠組織,去鄉下坐的肯定是單位的車。我幫你到車隊問問。”我在樓外等了他半小時,他遞出個紙條給我。我說:“您真是個好人。”他笑着擺擺手,走回樓門。
倒了兩次公共汽車,搭乘一段運菜的手扶拖拉機,我找到了Q一家。他們向當地農民租了一戶小院,Q母親和Q眉眼很像,但牙很大,撐得滿口,只此一點,她就和女兒有了天壤之別。她沒事人似的燒水做飯,時常咧嘴笑笑。
Q父親則明顯憔悴,握着農民留在院中的一個鐵鍬發呆,鐵鍬杆是根粗硬的大棒子。他問我如何找來,我說多虧一個好心人。他問了那人相貌,說:“小人。”他告訴我,機關與工廠不同,工人直接罵罵咧咧,一旦翻臉便是一輩子橫眉冷對,而機關殺機暗藏,在大事上害你的同時,會在一系列小事上幫你。Q犯病時的哭鬧聲并沒有大到擾民的程度,但這位鄰居帶頭抗議,以致全單位都知道他女兒瘋了。他成了機關中的談資話柄,狼狽不堪。
我問為什麽不送Q去醫院,他說他媳婦就是護士,知道精神病院有病人挨打的先例,雖然是個別現象,但還是不舍得Q去。因Q是抑郁,不是精神分裂,只要換個環境靜養,按時吃藥,兩三個月就會好起來。
至于Q的犯病,Q父親說:“永遠不要以個人對抗團體,這是個教訓。”Q與撩她裙子的青年教師之間的鬥争,以Q的全面勝利而告終。
但個人的勝利在一時,團體的勝利在永世。青年教師屬于美校團體,校方處罰他,傷了校方的體面。
按照校方規定,新生入學的第一年為試讀期,只要有一門成績不合格,就會被開除。為使校方找不到開除她的理由,Q異常勤奮地學習,專業課和文化課始終在前幾名,但她的體育課出了差錯,短跑不及格。
她在期末有一次補考機會,她回到高中,求高中體育老師訓練她短跑。訓練了兩個星期,遠超過及格标準,高中體育老師說:“你很有運動天賦,應該上體校。”但她在美校的操場,卻怎麽也跑不出她在高中操場上的成績,還是不及格。
考試和補考都是一個人單跑,Q找了一個及格的學生,要求兩個人一塊跑,由于全班男生起哄,美校體育老師勉強答應,結果她及格了。
Q又一次勝利,得意地把事情對父母講了,情緒高昂,可第二天不敢出家門了,躲在衣櫃裏,五天後開始又哭又叫。
她的病情現在得到控制,由于藥物作用,一天睡覺十八個小時。
我和她父親在院中聊到黃昏,她母親說:“她要醒,怎麽也得晚上八九點了。”Q父親對我說:“要不你回去吧,否則沒車了。”我很想看她一眼,但看女孩睡覺,我說不出口。
此村村長的媳婦進城住院時,由Q母親護理,兩人姐妹相稱。Q父親又利用關系,把一輛部隊淘汰的吉普車賣給了村公社,價格便宜,所以一家人能避在這裏。
我走時,由那輛吉普車送我去車站。吉普車在村裏開上十幾米,就有農民要求搭車,最後車裏坐了八個人,還有兩人站在門外的腳蹬上,抓着反光鏡的鐵杆。
吉普車開得飛快,我很怕門外的倆人被甩下去,但他倆滿臉笑容,好像風把他倆刮得十分舒服。車內之所以能坐八個人,是因為四個人坐在另四個人腿上,司機懷裏也坐了一個小孩。
一個瘦小的老大爺坐在我的膝蓋上,他身上有着汗味、煙味以及泥土的芳香。他很愛跟我說話,問:“你是城裏的?”我:“嗯。”他:“到二十了麽?”我:“快了。”他:“嗯,快了。”發出咯咯的笑聲。
他隔兩三分鐘,就把上述問題又問一遍,然後又笑一遍。後來,我實在受不了啦,主動跟他搭話:“老鄉,日子怎麽樣?還好麽?”不料他懵了,再也不說話了。
隔了一個星期,我又去見Q。她較為平靜,只是不出屋。Q父親在院中跟我說:“你們一高中同學也來看她了。”我進門,見是K。
他喪失了刀鋒般的眼神,兩眼怔怔地睜着,似乎很難再眯上。Q整個人像生出層鏽,遮蓋了原有的鮮亮,我一進門還以為是她母親坐在那裏。他倆并排坐在炕邊,正在嗑瓜子。
我問:“聽說你考上林業大學了?”K搖搖頭,不願提此事的樣子。
他向我一伸手,我也一伸手,倆人凝固不動。
自從櫻桃溝比武後,我倆對彼此都萬分敏感。
他的手指張開成掌,我立刻出拳。
響起瓜子撒在地上的聲音。
我的拳頭停在他胸口,慢慢縮回時,發覺他的掌也從我的肋下移開。
我退後兩步,他蹲下,拾地上的瓜子。
他剛才伸手是要遞給我瓜子,張指成掌是讓我看他掌心的瓜子,表明誤會了。他拾起瓜子,遞給Q,說了句:“走了。”擦我而過,出了屋門。他在院中和Q父親寒暄幾句,然後就沒聲音了。
對他的走,Q沒有反應,仍低頭嗑瓜子。我蹲下身,仰視她的臉,她的左右臉蛋上各生出一道凹紋,整張臉像被人折紙般折了一下。
她的褲子上沾着幾片瓜子皮,我想幫她彈掉,但我站起身,走了出去。
我向Q父親告辭,他說:“要知道你倆前後腳走,我就叫吉普車一趟送你倆了。”我:“總能搭上拖拉機的。”路上無車,我走了十分鐘,見到前方走着的K。K也發覺了我,我倆一前一後地走着,到車站等車時也沒有搭話。半小時過去,公共汽車來了。
車裏坐着五六個帶鋸子斧頭的木匠,剛喝完酒的樣子,在興奮地聊着,其中有個女人,定是某木匠的老婆。她抱着小孩,坐在K的後座,和K共一個車窗。
K也許覺得煩悶,開窗透氣,不料窗玻璃向後滑去,正夾住小孩的手。小孩大哭,木匠們就急了,叫司機停車,把K揪到車下。
小孩的手指流着血,K慌了神,沒有反抗,被幾個木匠按到地上。
小孩的父親情緒激動,從木匠袋裏抽出斧頭,非要剁了K的手。
我在車上冷汗淋漓,雖然我與人動過手,但都是一對一,未遇過群毆亂打,确實緊張。更糟糕的是,我似乎挺想讓斧子劈下去——這個邪惡的想法令我羞愧,但無論如何也沒法從椅子上站起。
幸好小孩父親被他一夥人攔住,這夥人嚷嚷道:“打他一頓算了。”接着,我看到K抱頭縮在地上,這夥人圍着踢他。
打了十幾分鐘,司機喊道:“你們還走不走?”木匠們就上車了,K趴在地上沒動。司機又喊:“把人家扔這,不是個事,你們擡他上來吧。”下去兩人,把K擡了上來。
K渾身是泥,司機不讓他坐座位。K坐在地上,鼻血滴了一串,司機叫道:“我的車還要呢!”K就把腿盤到身前,讓鼻血滴在褲子上。
一個木匠看不過去,說:“兄弟,你沒打過架吧?這樣不行,你得把頭揚起來。”這個木匠向有煙的木匠要了兩根過濾嘴香煙,把煙屁掰下,拆出裏面的海綿卷,遞給K,說:“塞鼻孔裏,能止血。”K照着做了,問:“小孩的手沒斷吧?止血了麽?”小孩父親說:“你別考慮這麽多了,打你的時候,就給塗上‘立得粉’啦。我們做木匠活的,容易弄破手腳,随身都帶着藥。你要不也來點?”K擺手搖頭,堅決不要,後來木匠們還是給他塗了點。立得粉是農民自制藥,炮制好後要在土裏埋一個月。一個木匠說:“得了土氣,止血化淤更加靈驗。人跟瓜果蔬菜一樣,最早是從地裏長出來的,是人便有三分土性。考你個問題:如果在村頭喝水,誤吞了水蛭的幼籽,在肚子裏作起怪來,你說該怎麽辦?”K窘住了,衆木匠大笑,最後小孩父親說:“用羊的熱血二升,和着豬油喝下去,就排出來了。”K:“原來這樣,長見識。”小孩父親:“我再問你,羊血腥,豬油膩,連喝兩升,一般人哪受得了,怎麽辦?”K答不上來,小孩父親興奮地說:“其實有個不花錢的法子:用田裏的泥對上水,喝個一升也就排出來了!”一路上,他們跟K講了許多鄉間生活的秘訣,我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K只是敷衍地“嗯”兩聲。
進城後,木匠們下車,擁成一團向前走,K跳下車追進他們中間。
只見這團人,如花苞綻放,除了抱小孩的女人,全都倒在了地上。
K回身看了我一眼,走上了人行橫道。
他的眼睛眯上了。
我看得清楚,他在每個木匠膝蓋踢了一腳,力度很輕。木匠們馬上就站了起來,但看着他過馬路,沒敢追。有人委屈地說:“聊了一路,還以為成了朋友。”
【二十】
Q的病沒有在三個月內好起來,辦理了退學手續。我在五月份考美校,上午考色彩靜物,下午考人物頭像。靜物是五個核桃、一個玉米、一個馬燈,我超水平發揮,尤其玉米粒畫得質感十足,堪稱得意,考試結束後,竟舍不得離開考場。
中午,大部分考生都無心吃飯,坐在美校的操場曬太陽。我坐在跳遠的沙坑前,想到即便我考上美校,美校也沒有Q了,不由得悲從中來。
我跑出校門,見街邊有座報亭,挂着花花綠綠的一片雜志,就去看了。其中《環球銀幕》以法國影星阿蘭德龍做封面,他面部精巧,神情冷峻,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下午的人像模特是個美校高班學生,他眉高唇薄,與阿蘭德龍有三分相像。我把他畫得和阿蘭德龍越來越像,監考老師在我畫板前停留了很久。
我在當晚離開北京,十一個小時後到達西部某城,困倦異常,就在火車站內的旅館租了個床位睡下。
旅館原本是火車站中棄用的一個候車大廳,用塑料板隔成了一個個房間,由于廳高八米,所以隔間都沒有屋頂。此處是專為乘客設置,按小時收費,到服務員櫃臺登記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