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9)
烏鴉站在電線上打盹。我放輕了腳步,驚醒它們,必招來“哇哇”亂叫,這份不吉利,我已無力承受。
沿着北海的紅牆行走,感到生活無着無落,壓抑到極點,便跑了起來。跑過故宮、南河沿、前門、宣武門……在琉璃廠街頭,看到一個手拎麻袋的人正從垃圾桶中掏出個可樂罐子,身形很像是K,但想他不會如此落魄,只晃了一眼,便跑了過去。
淩晨三點整,我爬上了西單電報大廈的鐘樓,兩手掩耳地坐在巨大的表盤下,被“東方紅”曲調的鐘聲震得五髒俱顫。鐘聲停止時,一個十歲的小孩從鐘樓另一面拐過來,正是弟弟,他說:“噓——哥,是我。你應該回家,爸爸想你。”我:“他沒有餓死?”弟弟:“還活着。跟我回家吧。”弟弟向我伸出手,我正要抓,弟弟卻急轉頭,驚恐地向下看去。順着弟弟目光,只見深如谷底的樓下,站着一個手拎麻袋的人影。
我說:“不要怕,有哥哥。”再看弟弟,他已不在。
順着排水管道滑下,腳踏實地後,看那個拿麻袋的人坐在下行的臺階上,背對着我。
我走下臺階,離他還有一段距離時,他叫道:“坐。”我倆一前一後、一高一低地坐了很久,他終于說話:“我修習的拳術,善于背後進攻。現在,我把我的後背讓給你,出手吧!”我:“有意義麽?你已經高過我許多。”他:“高過你的是武功,不是比武。比武會有意外,一陣風,一句話,都可能令弱者變強、強者變弱。”我:“我不想比武。”他沉默半晌,說:“你有什麽武學上的困惑,提出來,我盡量回答你。一年之後,希望咱倆還是對手。”我:“好的,那我問了。你既然報複了體育老師,也一定不會放過撩Q裙子的美術老師,你是怎麽報複他的?”K懊惱地叫了一聲:“嗨!”氣體大腦的罪惡大于體育老師,他是K首先要報複的目标。K在他背後跟了一年,始終下不去手,而氣體大腦也始終沒有發覺,結果連威吓的作用都沒有起到。
K總結:“還是搞體育的人敏感呀!”我倆大笑起來。笑聲停止,K說:“好啦,該問武學上的事了。”我:“我六年沒有練武,提不出問題來。”他遺憾地嘆了一聲。我:“能不能再問個別的問題?”他:“說。”我:“Q怎麽樣了?”他沒有應聲,拎着麻袋站起,走下臺階,經過一條橫陳在路面上的樹影時,身形一閃,就此不見。
電報大廈前的馬路開闊,弟弟從馬路對面走來,在K消失的樹影前止步,說:“哥,跟我回家吧。”我倆沿着長安街向西行走,腳前柏油路面上出現了一朵紅色斑點,很快便生出了一大片。我回頭,見身後馬路的盡頭直通天際,湧着一股紅潮。
太陽即将升起,弟弟不知了去向。
回到家,見父親平卧在床,拇指彈着食指。我在床邊坐下,父親生氣地說:“你昨天一整天跑哪去了?快給我弄點吃的。”六年等于一日,父親原諒了我。
【二十八】
父親雖被免職,但他屬于官僚體系,六年裏,工資由一千元上漲到三千六百元,這錢足夠養活我倆。“倒黴的官僚也好過幸運的百姓。”——我接觸過下層的貧困狀況,用這句話來安慰父親,父親得意地笑了,說:“早知道啦。”在家住了兩個月,我方鼓起再見Q的勇氣。但她家已搬,鄰居告訴我,Q父親轉業了,據說當上冷飲廠廠長,成為大款。坐在草地,凝視着以前屬于Q的窗口,取代淡藍色窗簾的是一扇金屬百葉窗,為銀白色,好像一枚硬幣。
我買下能吃半年的方便面,不願再出家門。父親卻有了活力,跟我商量:“反正我工資也漲了,不如買個電視機吧?”家中的電視機,二十年前毀于他手,因為他不停換臺,永不停手,把換臺杆擰斷了。
我說:“算了。多好的電視機,也禁不住你那麽換臺。”父親笑得臉頰鼓起,說:“經得起了,現在的電視機不用擰,都是遙控器。”他和我一塊出門,走在街上神态自然,看來我失蹤六年,迫使他上街買飯,令他得到鍛煉。我倆在商場為電視機殼子應該是黑色還是銀色發生争執,父親選擇銀色,理由為“飛機也是銀色”,我選擇黑色,因為不願家裏有任何東西令我聯想起遮擋在Q窗口上的百葉窗。
售貨員等得很不耐煩,插嘴說:“現在誰還用黑殼的?黑殼樣式早被淘汰。商場裏的黑殼電視機都是處理品。”我:“黑色過時了?”售貨員:“當然。黑色象征着沉重的過去,現在經濟蓬勃發展,需要我們向前看。千家萬戶中的銀色電視機,正是中國人心态健康的體現。”我和父親把一臺銀白色電視機抱回了家。
父親用遙控器換臺,依然飛快,熒屏上一片浮光掠影,根本看不到具體形象。我大喊:“停!”父親驚得遙控器脫手,電視上出現了一個肥胖的小品演員,他多才多藝,有着獨特的健身方式——每日清晨揮舞一條三米長的鞭子,抽得地上啪啪作響。
父親拾起遙控器,說:“這有什麽好看的?換了。”我連忙扣住父親的手腕,我看的不是小品演員,而是圍觀群衆中一個瘦弱的身影,每當小品演員抽一鞭子,此人便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父親也注意到此人,舌頭猛舔嘴唇,終于叫出聲來:“死不瞑目!”對,是Q的父親。他幹癟了,老鷹似的眼神全然暗淡,從他穿的廉價襯衫看,絕不可能掙了大錢。
電視機中的記者也注意到他,問:“大爺,我注意到您哆嗦半天了,對這手絕活,您有何評價?”話筒伸過來,Q父親受寵若驚,堆出一臉笑褶,故作機智地說:“你覺得呢?我一般對這類問題不發表意見。”記者覺得無聊,話筒很快轉向其他群衆。
看到這,父親叫了聲:“笨蛋!”
根據電視上的建築特征,我找到了小品演員晨練的小區。連續去了兩個月,但Q父親再沒有出現,難道他只是那天湊巧路過?
小品演員每早六點十分下樓,都會看到我等在小區廣場。他一天拎着鞭子走過來,說:“年輕人,你的苦心,我都看到了。告訴你,不用偷學啦,從今天開始,我教你!”想到可能永遠找不到Q,我兩手抱頭,坐在草地欄杆上痛哭不止。小品演員沒料到自己的善意能把別人感動成這樣,也禁不住鼻頭一紅,說:“這年頭,演藝圈不好混。我知道你們這些三流演員的難處,我會把真東西教給你。”這引起了我更大的哭聲,也造成了其他人的誤解,小區裏傳來一片“的鞭子抽到人啦!”的呼喊,登時湧現出許多圍觀群衆。我掃視一眼,還是沒有Q的父親,愈發地不能控制自己。
小品演員把我拉起,撥開衆人,铿锵有力地說:“你這個徒弟我收定了!咱們回家去。”我泣不成聲,實在說不出話來,便彎腰解下鞋帶,随手抽了兩下,三只蜻蜓掉在地上。
我用實際行動,表明我的鞭法高過他的鞭法,然後系好鞋帶,起身跑了。到小區門口,回望一眼,見他仍站在原地。我知道,這事對他打擊很大。
我以理智斬斷了對Q的思念,找不到她,就當她死了吧。随後又理智地想到,既然父親活着,那麽二老爺應該也活着。
保持着強大理智,坐上郊區汽車。
污水河已幹枯,露着一河床白亮的大石頭,但仍不時飄上一絲惡臭。二舅家的院門鎖着,我等了五分鐘,想:“來過了,就好了。”轉身離開。
穿過一條鐵路,走入一片菜市場,穿過去就是車站了。“再有兩個小時,我便到家了,好像并不曾來過——這是最好的結局。”我如此想着,前面晃蕩過來一個人影,他的背駝得蝦米一樣,拎一只籃子。
他走到水果攤前,掏出一塊肮髒的手帕,打開,取出兩張毛票,買了三個有爛塊的蘋果,晃蕩着走了。
我目送他走出市場、穿過鐵路,直到走出視線的極限。
他和我有着深遠的緣分,不管我來的時間多麽短暫,我倆依然會相遇。這個我避不開的人,便是我的二老爺。
我跑到水果攤前,叫道:“來三斤蘋果,好的!”蘋果裝進塑料袋,遞到我手裏。但我沒有拿着蘋果追上去,而是反身去了車站。
當汽車來到時,我告誡自己:“不是想清楚了麽,來過了,就好了。”上車後,我搶了個座位。一個七歲小孩站在我面前,不斷暗示我給他讓座,令我倍感人心險惡。
為避開他的目光,我掏出一個蘋果,張口咬下。小孩表情驚愕,我也意識到嘴裏有土,但為了不失态,我咳一聲,把蘋果連沙帶土地吞下。當一個消瘦的蘋果核從我嘴中吐出,小孩流露出欽佩的目光。
我:“你坐吧。”起身讓座給了小孩。小孩坐下後,不停地仰頭看我。我笑着對他說:“不要看了,我是個混蛋。”又把一個蘋果塞進嘴裏。
在車上吃掉了兩斤蘋果,到達北京城區後,我拎着剩下的一斤,走了二三十分鐘,見前方一個清潔工正在掃街。我從兜裏掏出三十塊錢,放在馬路牙子底部,然後跑到清潔工跟前,說:“出事了,你管不管?”清潔工緊張地問:“什麽事?不能找警察麽?”我回手一指:“地上有一把錢。”他立刻扔了掃把,飛跑過去。
他回來時,繃着整張臉,但笑容就像十四歲女孩的乳房,即便用最大力量壓制,也還是會鼓脹出來。
他連說:“我會交公的。我們有規定。”他彎腰拾掃把,嘴裏卻發出“撲哧”一聲,霎時間笑得不成樣子,嘴裏仍說着:“我們有規定,我會……”他和我四目相對,沒有說出後半句,因為傻子也能看出來,他是絕不會交公的。他索性沖着我笑了兩聲,我迎着一笑,他的笑容立刻變得自然。
他繼續掃地,我繼續前行。我想:我應該給二老爺錢。
我身上還剩三元,見路邊有座公園,恰好是門票價格,就消費了。
公園中有片大湖,淺水處建成了水上樂園。水上樂園的岸邊圍有一圈鐵栅欄,扶着栅欄我向裏觀看。
裏面有數不盡的未成年少女渾身濕透,由于我的年齡所限,這批女孩長大後,跟我緣分全無。和我同樣站在栅欄後的是一排老頭,他們老眼昏花地觀望,估計心中是和我一樣的念頭。
我掏出蘋果,分給了三個老頭,其他老頭圍了過來。三個老頭慎重地拿着蘋果,說:“我們不是小孩,用不着玩這套。告訴你,我們的子女都是下崗職工,我們也沒有退休金,你從我們這騙不到錢。”我:“我是這一代的國術館館長,只想讓國術館的武功得以流傳。”從此,我在湖邊無償教拳,直到偉大的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