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
【一】
2006年,我的女友嫁到英國,我也積蓄将盡,無法再留在上海。
每當重大轉折,弟弟都會出現,給我以啓示。但這次我等了很久,也不見弟弟蹤跡。弟弟愛待在陰暗角落,我便半夜溜達在街上。
走到西藏中路,迎面過來一個背旅行袋的人,叫了聲“哥們”。聽是北京口音,我停下,他說:“歷史的真相只被少數人掌握。你想不想成為其中的一員?”拍了一下旅行包,示意裏面全都是書。
我:“我是平民百姓,潦草活着就行了。”
他哼了句:“空心百姓。”繼續前行。
五分鐘之後,他憤怒轉頭,說:“老兄,你不買書,幹嗎還跟着我?”我:“很久沒見到北京人了。”這時旁邊餐館出來一幫人,賣書者急忙迎上前去。經過讨價還價,終于五元一本成交。那夥人走了,賣書者渾身輕松地靠在馬路欄杆上。
我上前,說:“你賣得太便宜了吧?”他哼道:“你懂什麽。現代人不關心歷史,這價賣出去就不錯了。歷史就像電視,播過去就播過去了,打個比方……咱們就拿二十年前香港版的《射雕英雄傳》為例,演黃蓉的女演員當時多火呀,現在又有幾個人知道。”我心中一驚,仔細看他的相貌,腦海中浮現出了十幾年前的橫三。他繼續說:“恐怕連她的名字,你都說不出來吧?”見我低頭不語,他情緒激動起來,攔住一個路人,叫道:“你知道麽?”他被罵了句“十三點”,索性大喊一聲:“誰知道黃蓉叫什麽?”他兩眼充血,如癫似狂。
肯定是橫三了——我熱淚盈眶,就要和他相認,這時耳畔響起急速的剎車聲,一輛寶馬轎車緊挨着馬路欄杆停住,車窗緩緩降下,響起低沉的嗓音:“我知道,她叫——翁——美——齡。”車裏的才是橫三。
他理着小平頭,黑壯黑壯,一臉彪悍。十幾年前,他騎自行車去香港為翁美齡報仇,騎到上海便再也騎不動了,就此停留下來。
他現在盤下三十幾座倉庫,以一年低則八萬高則十二萬的價格出租,豐衣足食之後,他還有精神生活:帶一個倉庫管理員每月拍一次上海夜景,用一臺DV攝像機,管理員為二十九歲未婚女性,相貌一般。
他對管理員的指示是:“走到哪,看見什麽東西,讓咱們心裏頭‘嘿——’一下,就拍;讓咱們心裏頭‘嗯——’一下,就不拍。”他的表達簡潔明确,管理員基本什麽都不拍。
他最後沉不住氣了,說:“妹妹,你怎麽什麽都看不上眼呀?咱們一晚一晚地逛悠,多少得拍點吧?”管理員:“你可別怪我眼光太高,我爺爺當年是資本家。”他:“那你爺爺後來呢?”管理員:“跳樓了。”橫三心腸好,見管理員話說到這份上,不願再強迫她。事情的性質變了,成了橫三每月一次陪管理員出來逛街。不料今晚碰到了我。
橫三最感興趣的人,不是我,而是那個賣書者。他請我倆吃螃蟹,管理員陪同。我們從九點吃到淩晨一點,橫三和賣書者仍妙語連珠,管理員跟我說了句:“翁美齡算什麽,我崇拜的是周璇。”說完,趴在桌上睡去。
我倍感無聊,看到廚房的門打開,一個肥頭肥腦的大師傅靠着門抽煙,我走過去搭話:“耽誤你們下班了。”大師傅:“聽口音,你們是北京的?”我:“沒錯。”大師傅高興地說:“我最喜歡聽北京人說話了,嘎嘣脆,一點小事就能說得特神。”我一笑:“那是貧。”他:“哪裏哪裏,你們有口才。”他笑起來,一臉厚道。
這時身後響起摔啤酒瓶和椅子倒地的聲音,橫三大叫:“開打!”我本能反應,一拳打在了廚師的眼睛上。
轉身,見管理員精神抖擻,以“小樓吹徹玉笙寒”的少林派擒拿手法将賣書者按在桌子上,橫三氣哼哼站立,剛才他那句“開打!”的話,顯然是對管理員喊的。
回頭再看大師傅,他捂着一只眼,另一只眼充滿委屈,說:“你們北京人,怎麽說翻臉就翻臉呢!”我剛要道歉,他回了廚房,拿把菜刀沖出來。
我自知理虧,不願跟他動手,轉身就跑。橫三和管理員見這場面,也慌了,向門口跑。大師傅高喊:“想白吃?別走!”踢翻一個桌子,先沖到門口,橫刀而立。
橫三與管理員對視一眼,目光深邃,然後慢慢地向大師傅靠近,看來要空手入白刃。
我為他捏了把汗,不料他撲通跪下,感情真摯地喊道:“大哥!今晚這事,你得原諒我。我不是人,我死的心都有了!”仰起頭,已是淚流滿面。
大師傅:“你到上海幾年了?”
橫三:“都十幾年了啦!”
大師傅:“都十幾年了,你怎麽還來北京痞子這套?上海不吃這套,我要打110。”警車來後,我們都被帶回分局。審理我們的是一個年輕警察,橫三交代打架起因,他和賣書者聊得興致正濃,賣書人說了句:“其實一山更比一山高,小龍女比黃蓉更可愛,演小龍女的陳玉蓮也比翁美齡有氣質。”引得橫三發狂。
年輕警察聽到這,一拍桌子,說:“各位老哥,我今年二十四歲,但我的牙都松了——這是值夜班熬夜熬的。你們太無聊了,我的牙松得真不值,你們比我歲數大,就不能幹點有意義的事麽?”他把我們訓得擡不起頭來,橫三憋紅了臉,說:“真對不起您,您說得對,我應該把他殺了。”說完惡狠狠地盯着賣書人。
警察一拍桌子,叫道:“住嘴!怎麽,我的話,你們聽不懂呀?”我們連說:“懂。”紛紛指責橫三。橫三想明白了,撲通跪下,揚頭已是淚流滿面,說:“您好心教育我,我還……我真不是人,我死的心都有了。”大師傅小聲跟管理員說:“北京人真賤。”管理員:“不懂了吧?這叫能屈能伸,做大事的人都這樣,我從小見多了。”最後,順利達成了調解,橫三交了罰款。賣書人被扣了下來,因為他賣無號圖書的事被橫三交代了。
我們走出警局時,大師傅問橫三:“那人和你們都是北京來的,何苦呢?”橫三:“你不懂,人不是以地點來劃分的,是以立場。”橫三開車把大師傅送回餐館,我也要在餐館門口下車,橫三說:“你下去幹嗎,跟我到酒吧去。在餐館裏聊天是特土的事,北京人才這麽幹呢,在上海都是去酒吧。今天一高興,忘了這茬,在餐館聊了半宿,想想都覺得丢人。走!咱們去酒吧。”我謝絕,說:“十幾年了,總猜你被香港影視圈的人殺了。見你活得好,我也就放心了。”他動了感情,緊握我手,說:“我明白,人呀,不管小時候多好,長大了就分出了檔次。你是不願再跟我來往,對吧?”我:“哪的話……”橫三:“別說了。我只有一個要求,以前咱倆是交心的哥們,我能再跟你說點心裏話麽?”管理員知趣地下車了。
她站在街燈下,從衣兜裏取出包蠶豆吃了起來。橫三看着窗外的她,問我:“你覺得這姑娘怎麽樣?實話告訴你,我喜歡她一年了。”我:“一般,你看上她哪了?”橫三:“她忠心,為了我能玩命。她在餐館打那賣書的,你還沒看出來?”我:“小心,她練的是少林派的小天星手。其中可能有陰謀。”橫三:“瞎掰,那是日本的合氣道。女孩裏可流行合氣道呢,我給她辦了張卡,她就對我有了笑臉。唉,能有個笑臉,就夠了。你也知道,我從小就對女人……太猛,我不是人,我死的心都有了。”我:“這麽多年,你碰過女人沒有?”他:“嘿嘿,碰多了,跟打保齡球似的,早沒心理障礙了。但她在我眼裏不是女人,她是……媳婦。”我倆都一哆嗦,覺得這個詞肉麻得要命。
隔了半晌,我小心地問:“你究竟看上她哪了?”橫三:“她爺爺是資本家。我們這種土包子有了錢以後,首當其沖是要提高後代的血統。”我:“漂亮女大學生有的是,你又何苦委屈自己?”他:“現在的學歷根本就不能作為衡量人的标準,以前的資本家可都是真才實學,更保險點。”我:“好,既然決定了,就去做。”他:“可我怎麽開這個口呢?我一見她就自卑。今晚上,我談翁美齡,主要是為了刺激她。可她無動于衷。”橫三痛苦難耐,用頭蹭着車窗。我:“這個忙,我幫了。”走下汽車。
她嚼着蠶豆,一臉困倦。我說:“車裏那家夥對你沒安好心,你要能找到別的工作,趁早換吧。”她嘴裏“嘎嘣”響了一聲,兩眼來了精神。
我順着街邊而去,五秒鐘後回頭,見她正走向橫三的轎車,儀态萬方。
【二】
行出三百米,估算橫三的車走了,我折回餐館。餐館內已收拾好,大師傅正領着兩個服務員将四張凳子拼在一起,我走進去搭話:“哈哈,搭床呢?”
大師傅:“請您尊重我們。在餐館裏睡覺,只有低檔次的餐館才這麽做。我們拼凳子是為了打牌。”我:“不是有桌子麽?幹嗎在凳子上打?”大師傅:“你就不能有點生活情調?凳子低桌子高,把牌甩在凳子上,能掄圓了,多帶勁呀。”我贊道:“有品位。”他:“別跟我套近乎。你晚上沒地去,是不是?告訴你,我是決不會讓你加入打牌的。跟你們北京人,沒法交朋友。”我:“不打牌。想跟你買瓶白酒。商店關門了。”大師傅把酒拿給我時,好心地問:“要不送你袋榨菜?”我謝絕。出門時聽到大師傅教育兩個服務員:“鮮花還要綠葉襯,光喝酒不吃菜——典型的不上檔次,你倆一輩子也不能犯這個錯誤。”在街頭邊走邊喝,喝光了酒,便躺在某商廈門口的噴水池邊沿上,仰望月光。後來發現,那不是月光,是商廈的頂部燈光,感到格外沮喪。
低頭看池水,有了輕生之念。當我即将跳下,水池另一側響起一男聲的哀求:“求你,不要!”好奇心拯救了我,繞過去,見一對小男女正在吵架。女的站在水池沿,男的跪在地上,旁邊停了兩輛自行車。
我:“小夥子,讓她跳吧,這水不會有一米深。”女的“哇”的一聲哭了,男的:“先生,求您啦,別添亂。”既然他如此有禮貌,我就不再說話,坐在一邊靜觀事态發展。男的語言啰唆,沒有一句話能說到點子上,女的隔幾分鐘說一句:“分手。”男的每次都一陣結巴。
他的表達能力令人無法忍受,我上前一拉女的,說:“我聽了半天啦,姑娘,你真沒必要跟這樣的人在一起。要不,跟我走吧。”女的痛快地應了句:“跟你走!”她騎上自行車,我飛身一躍,坐在車後座,單手扶住她的腰,搖搖晃晃而去。三分鐘後,男的騎車追上,客氣地勸我:“先生,您的手能不能拿開?”我:“拿開了,我抓什麽?”他:“抓車座下的鐵棍呀。這樣能抓得比較牢。”我抓上鐵棍,果然如此。
我:“多謝。”他:“不客氣,你家離得還遠麽?”女的叫:“先生,別理他。”男的知趣地拉開了距離,不即不離地跟着。
又騎了十分鐘,我見對面街邊站着一個泳裝少女,正在向我揮手,顯得十分熱情。我喊了聲:“停!我遇上熟人了。”跳下車跑過馬路。
跑近才看清是真人大小的照片貼在硬紙上,裁成人形。女的跟過來,說:“啊,這是日本少女偶像,給膠卷做的廣告。”我:“真陽光呀,咱們能帶上她麽?”女的:“那可不行,我騎車帶你已經使了全力,不能再增加分量。”我想了想,向街對面一招手,男的立刻騎過來。
之後的情景是,女的帶我在前,男的帶紙人在後。我扶着車座下的鐵棍,看着女人蠕動的腰部,盤算着和她進家後的美事,回頭看了一眼男的,暗想:小子,什麽叫“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呢”,說的就是你這樣的。
第二天早晨,頭痛欲裂地醒來,見男的女的穿戴整齊地坐在我床邊,說:“我倆早醒了,但總得當面道聲謝再走。”我連說:“不謝,不謝。”心裏一塌糊塗。
臨出門時,我問:“告訴我,昨晚發生了什麽事?”女的臉頰緋紅,快步跑下臺階,慌亂地開車鎖。
男的小聲說:“上海房屋緊張,我倆戀愛一年,還沒體驗過對方。昨晚,多虧你給我倆提供了個地……”
他後面說什麽,我精神恍惚,半個詞也沒聽清,随口敷衍:“應該,應該的。”他倆騎車走時,仍千恩萬謝,不停地揮手告別。我站在臺階上,忍不住喊了句:“以後,我的家,就是你們的家,想來就來啊。”入了家門,見泳裝紙人性感地立在窗口,活人一般。我想:“總算在上海做了件好事,可以離開了。”
【三】
多年未見的父親,已衰老虛弱。母親取得了大學文憑,評上了中級職稱,退休回到了家裏。她由一個文弱姑娘變為力大無窮的老太太,每天把父親抓下床,強迫他在地面上停留五個小時。
父親愛站在房間門口,進退兩難,被母親稱為“門神”。母親在家中行走,遇到阻礙道路的父親,像搬一輛自行車一樣随手搬開,熟練輕盈。
我家搬離了原棚戶區的大樓,搬到幹休所,得到一套四居室住房。父親的退休金漲到六千七百元,母親誇他是一棵搖錢樹,他就高興地打個響指。時隔多年,他還是成了既得利益者。
我回家後,他倆用多年積蓄在北京郊區買下一個農家小院,将原有房子扒掉,蓋房五間并建地下室。我們三人隔一個星期去視察一趟,父親看到民工們為建地下室挖了深坑,精神開始振作,他站在足以将他摔死的大坑邊沿,頭發被風吹得像一團燃燒的火焰。
房子三個月建好,又隔了兩個月,他倆住了進去,養起了寵物。
養狗養貓、養雞養鴨,後來養起了蜜蜂,養蜂要随着花開全國南北地游走,他倆勢必要過上颠沛流離的生活。
城區裏的房子留給了我,母親囑咐我:“我倆給你騰地,是希望你能造出個一男半女。”我問父親:“你的意見呢?”父親:“我身體不好,需要孫子療法。”父親認為他有了孫子就有了鍛煉身體的動力。
當我一個人享受四居室住房,感到自己被淘汰。我已不是他倆的目标,他倆的感情指向了下一代。
好,造小人。
我到網吧發了一份征婚啓事,标題為“不談感情,只為造人”。在自我介紹的欄目裏,我不願寫“國術館館長”,寫的是“體育運動員”,出于自尊心,為避免和游泳、跑步等運動混淆,加上了“特殊類”三字。
我現在靠父母退休金生活,養小孩費錢,如果女方沒有工作,我的父母立刻赤貧,于是在“求偶條件”的欄目寫上:“希望女方經濟獨立,起碼有六百元收入。”又想到連橫三都懂得提高後代血統,就增加了:“如果是三十年代資本家後代,将優先考慮。”跟帖的人很多,經過謹慎的篩選,我加了一個QQ號碼,問:“你是資本家的後代?”對方嗓音肉感,回答:“是呀。你是體育運動員?”我:“對呀。”她:“特殊類?”我:“對呀。”她:“六百就行?”我:“是呀。”她很高興,我約她到我家先看看,她說她比較謹慎,第一次見面還是她定地方,約我在東部一家賓館大堂見面。我心中一酸,覺得她是個賓館服務員,想不到老一輩資本家的後代混得都這麽慘。
我的特征是黃色襯衫,在大堂坐了二十分鐘後,一個服務員走過來,她面目清秀,化妝淡雅,深得我心。她走近,說:“先生,前臺有您電話。”不是?我遺憾地走到前臺,話筒裏傳來肉感嗓音,要我到411房間。
進房見是個穿西服套裝的婦女,眼角已有皺紋,高深莫測地看着我。我的武功自然反應,雙目圓睜。
我犀利的目光,似乎令她滿意,說:“嗯,眼神夠勁。你功夫怎麽樣?”我:“同時打十個人,沒問題。”她:“這麽厲害?”我:“我還少說了呢。”她:“別貧了。”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脫了套裝,鑽入被子中。
我:“……這也太快了吧?”她指着床頭櫃上的一個信封,說:“六百在這。”我:“哈,你也不用拿出來證明麽,我信你。”她:“真得快點,我一會還要開會。”她既然如此爽朗,我就也脫了衣服,正要鑽入,被子裏伸出一個綠色物件。
我愣了,說:“我不戴這個,網上寫的清楚,我是要造小人的。”她:“……你是體育運動員麽?”
我:“對呀。”
她:“特殊類?”
我:“是呀。”
她坐起來,焦躁地甩了幾下頭發,問:“能告訴我,特殊類指的是什麽?”我羞愧地說:“練武術的。”她一聲大叫:“我說呢,怎麽會這麽便宜!”我仍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問:“你不是資本家的後代?”她:“我就是資本家。老弟,你寫的話真的讓人覺得處處是暗號。”她點着根煙,把暗號給我解釋了一遍,然後說:“反正我已經把自己放在這了,你要夠意思,咱們就來一把,錢我加倍給。”我穿上衣服,說:“大姐,你急我也急。但我是國術館館長,我的身份不容許我做這種事。”煙灰缸立時砸過來,我單指一挑,煙灰缸在手指上旋轉不停。
我:“現在我還能勉強生活,如果将來活不下去,我會第一個找你。”她:“天呀!”——此事給我的教育意義,是我要為以後的生計早作打算。
我在北京圖書館查到,已故書法家林散之少年習武,把拳術的勁道運在筆端,線條在當代無人能及,被尊為“草聖”;已故音樂家劉少椿中年習武,彈古琴的指法中融入鷹爪功,彈出別人難以彈出的音韻。
看到這,我在閱覽室放聲大笑。
有活路了。
我竭盡所有,買了一把古琴、一套筆墨紙硯。我是一代國術館館長,不比林劉二人是跟江湖拳師學的,我的武功修為轉化到琴法和書法上,應該遠超過他倆。
兩個月後,我彈出了劉少椿的音韻,寫出了林散之的線條,然後陷入了徹底的絕望。因為彈一個音不輸于劉少椿,寫一根線條不輸于林散之,但到了整首曲子、整篇字的範圍,便失措迷茫,只好承認琴法、書法需要另外的天賦。
如同歷史上國術救國運動的失敗,我的國術也救不了自己。
兩個月來,我一日吃一個饅頭,形枯骨幹,想找個蹭飯的地方。
但我在北京城只有一個朋友,只好去了玉涵寺。
到達時,趕上晚課,和尚們正紛紛入大殿。風濕站在大殿門口,攔住一個年輕和尚。這和尚內穿一件紫色T恤衫,外套袈裟,T恤衫的領子立在外。
風濕:“太時髦了吧?回去換。”
年輕和尚:“師父,您可是什麽都玩過的人,怎麽我立個領子都不行?”風濕擺擺手,讓他進去了。
我走過來,風濕雙手合十。我:“喂,是我。”風濕:“不管是誰,這時候來了,都請入殿行禮。”跟他入了大殿,見裏面還有十多位俗人。
風濕讓我和他們跪在一起,然後站在中央佛像前,低吟一聲,引領儀式開始。
儀式結束後,風濕目不斜視地從我身旁走過。我失落地走出大殿,見風濕站在臺階下,等我下來,給了我肩膀一拳,說:“這麽多年,你又跑哪去了?”我:“嘿,總算從你這感受到了一點友誼。”玉涵寺的素食,吃得我虛火上升,問風濕:“你認識的大款多,帶我去蹭頓葷的吧。”風濕笑了:“抱歉,我不交往大款了。當年玩得太野,結果在小和尚面前沒威信。唉!”他室內的現代辦公品也不見了。我:“你不再玩游戲?”他:“要知道,我積分到了兩千,再玩下去就是最牛的人,但說放棄也就放棄了。”他原本的衰相有了微妙轉變,鼻眼似乎飽滿了不少。
我:“你成熟了。”
他:“不是成熟,是到歲數了。”
他撩起殘疾的左腿,說從去年開始,每到陰天下雨,就瘙癢難忍。
這條腿讓他狂心頓歇,放棄了所有潇灑,重新成為一個呆板的和尚。
他明天要到753醫院紮針灸,我在寺裏住了一夜,天亮陪他去了。去時他戴一頂太陽帽,換上襯衣短褲。我打趣:“微服私訪?”風濕:“我要穿袈裟去,誰給我紮針灸誰就增名氣——旁的病人會想,和尚認準的醫生,肯定錯不了。但這位醫生不讓。”到了醫院,見是位須發皆白的老先生,紮針灸時,手上蒙一方布,想是要保密手法。他不像別的醫生,針要在體內停留一段時間,而是針刺後馬上抽出,風濕驚得喊一聲,治療便結束了。
風濕告訴我受針的感受,是一股電流襲來,剎那間遍體通暢。我和他走到醫院門口,就停住了腳步,風濕:“你不跟我回寺裏?”我:“我有活路了。”雖然老先生手上蒙着布,但我還是從他全身的細微動勢中,判斷他的針刺手法近似于二老爺教的劍法。我的武功難以進入琴法和書法,卻是天然的針灸手法。
等到中午,一位年輕大夫陪老先生去食堂吃飯,我迎上前說:“我想跟您學針灸。”老先生笑了,瞥一眼年輕大夫。年輕大夫說:“別搗亂了,看你的樣,沒學過醫吧?”我:“沒學過醫,但我學過武術。”年輕醫生:“針灸比武術難多了,你要真感興趣,買本《針灸大全》翻翻,上面寫着,針灸要過三道關:
一、能把魚刺紮進厚紙板裏;
二、懸空晃動的小棉球,一針刺透;
三、紙窗外要落着蒼蠅,你從裏面能一針釘死。”
我:“你達到了麽?”他:“……你要學,就得過這三道關。”他扶着老先生走開了。
他倆吃完飯,走出食堂。我再次迎上,手裏拿着一根撿來的牙簽,說:“我憑空就能給你們紮下一只蒼蠅。”但等了兩分鐘,空中什麽也沒飛過。
年輕醫生急了:“你有神經病吧?讓開。”
我有口難辯。老先生笑了,向我伸出兩手,說:“咱倆聽聽勁。”我倆兩手相搭,緩慢地劃了一圈。
老先生撒開手,問:“你跟誰學的?”我:“我的師爺是周寸衣。”老先生面色慎重,“嗯”了一聲,說:“我給你留個住址,有時間到家裏聊聊。”
【四】
老先生家是兩居室,八十年代初建的樓房,面積狹小。木床和衣櫃上還寫着編號,是五六十年代單位發的。他今年九十三歲,有一位七十八歲的夫人,兩人各居一室。
房內挂有兩張古琴,寫字臺上有一摞寫滿毛筆字的報紙。我心中寬慰:他在做和我一樣的事。
他年輕時做了醫生,認識到針灸的奧秘不在穴位而在于手法,為求得這一手法,從琴法、書法中探尋,最終在太極拳中找到了。他早已修成正果,紮在不是穴位的地方一樣能有療效。他有了更高追求,走上李時珍的道路。
李時珍寫了千古名著《本草綱目》,我小時候看過一部黑白電影,描寫他為民著書,積勞成疾,時不時“哇”地吐出一口血來。
老先生說李時珍不可能這麽糟蹋自己,他寫書傳世,是給自己積累福氣,最終達到長生不老的目的。我:“他成功了麽?”老先生:“成了。不但他成了,古代許多名醫都成功了。”我:“啊?他們……在哪?”老先生:“已經化為氣了。”我:“噢,還是死了。”老先生:“錯。”他們化作氣體後,按照氣體的規律生存。氣體遇熱彌散,遇冷團聚。為了不散掉,他們待在寒冷地帶。我:“北極南極?”老先生:“錯。”
雖然北極南極較冷,但地球畢竟是一顆離太陽很近的星球。我:“離太陽最遠的,是冥王星。”老先生:“對,正是那裏。”中國的歷代名醫都待在冥王星上,結成了冰塊。老先生很想和他們在一起,他們在世時幾乎都給醫學根本經典《黃帝內經》作過注解,老先生料想這些注解中有他們留下的成仙秘訣,已經尋找了七十餘年。
我:“您找到了麽?”
老先生:“找到了。”
我:“那您……走麽?”
老先生:“走。”
他想在奔赴冥王星之前,把針灸技藝流傳下來。人類的第一文明是自己的手,在工具粗糙簡單的階段,中國先民發明了一種獨特的手法,彌補工具的不足,随着工具的日益先進,手法逐漸失傳。
這一手法最後展現是戰場上的大槍,可以四兩撥千斤,能以一敵萬,在百萬軍中如入無人之境。老先生贊道:“《三國演義》寫的都是真的,古人不欺後世。”大槍縮短便是劍,劍縮短便是針。針灸,是人類第一文明的藏身之地。他在醫學院教的學生,由于沒有武功修為,難以領會他的針灸。
我問:“你可以先教他們武功再教針灸,不就行了?”老先生:“你說得有道理,但武功是我辛苦悟出來的,學了我的針灸,還要連武功也學走,天下有如此便宜的事麽?”我:“但你的武功和針灸是一體的,不教武功也等于沒教針灸。”他長嘆一聲:“好在遇到了你。”老先生其實是舍不得自己的絕活,因為我已具武功,正好破除了他的心理障礙。我倆約好,每個星期三下午我來他家學針灸。老先生的午覺要睡到三點,我到了後,他給我講到六點半。
我想請他和夫人吃飯,作為拜師禮。他說:“人老了,吃多了消化不了。不要勞苦我。”留我在家裏吃了。
粥,外加一盤窩頭和一盤竹筍。
他說竹筍含着憂愁,但他就是愛這口鮮味。他的不良嗜好還有蜂蜜,他說蜜蜂雜取,未能精純,但他就是愛這股野氣。
每一位中醫都有自己的“博物論”,不是醫學,而是對天地萬物的體認,是私人密言,他說蜂蜜竹筍,便是給我上的第一課。
飯後,他拿出一個針盒,說直到1942年,大部分針灸醫師還不會消毒,因為用的是鐵針,以酒精清洗後,很快會生鏽。他從上海的電器商店買了做電線芯的不鏽鋼絲,磨成了針。他以消毒為號召,從而聲名鵲起。
這盒電線芯針,他送給了我,作為師徒名分的見證。
出了他家,天漸黑暗,我一路向西行走,興奮得不願坐車。一天時間,我有了師傅和存活的技藝,如同哥倫布找到了美洲大陸。
我不會跟他去冥王星,因為生活向我展示了足夠的天地。我會成為一代名醫,豐衣足食,置房置車,被無數漂亮的女病人包圍。
走到一處寬闊馬路,見前方有許多拿救生圈、頭發濕漉的小孩,知是從游泳館剛剛出來。我迎着小孩走去,拐過一條發廊林立的胡同,看到游泳館燈火通明的大門,轉而向北,登上了一座木結構的二層小樓。
小樓過道用磚頭壘出一串廚房,需側身行走。我直走到過道盡頭的房門,見窗臺上擺了幾個西紅柿,我拿起一個,三五口吃完,推門而入。
一個女人散在床上看電視,聽到門響,慌忙團起身,用枕巾遮住自己。我:“嘿,你又不戴乳罩。”她是Q。
她頭發油膩,不知多久未洗。以前,她眉眼的線條如同拉緊的弓弦,形成勾人心魄的彎弧。現在弓弦力度已弱,眉眼松弛,甚至臉型也變寬了。
但她的臀胯達到了最佳形态,如熟透的瓜果。她撲過來,我覺得整個人都被她擊碎。
之後,她彎在我體側,說:“六年了,你想做的事做到了麽?”我的手深埋在她的頭發裏,講述了我的經歷。她聽完,很不高興地說:“你每次都像鬼一樣出現,不能改變我半點生活。”她自美校退學後,抑郁症又犯了三次,從此辍學在家。她的父親在單位的科長競争中失敗,新任科長将他調到一家冷飲廠當廠長,說機關是事業單位,工資菲薄,企業單位效益好。以金錢補償權力,他的心态稍稍平衡。
但他退休時,發現機關退休金漲到六千,而企業退休金只有八百元,他上下奔走抗議,最終以月一千元退休。他的心态完全平衡了,覺得科長整人有遠見卓識,的确比他更适合當科長。
Q的父親無力幫她,頂多安排她去賣賣冷飲。我離開的幾年,她做過眼鏡店的售貨員、游樂園售票員,近期是213路公共汽車的售票員。
她上星期剛被辭退,因為她報站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