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
晚會把她救出虎口。她倚在門框,向我伸手,但不等我握住,在我手心抓一下,便縮回了,掩面、關門。
走出胡同,茫然行走,不知過去多久,忽然眼前一亮,擡頭見是鑲着燈泡串的前門城樓,金光閃閃,不由得作詩一首:
〖《前門一周》
有著名建築
繞前門一周
令分別隆重
記住
你蜷在我手心的無名指〗
自感情景交融、措辭精巧,坐在一家打烊商店門口的臺階上,觀城樓吟此詩。傷感了半晌,猛地大徹大悟,見夜深無人,開口痛罵自己:“老兄,你怎麽作上詩了?你也曾經花天酒地過,是個見過錢的人,所以我想,你在這個世界上一定能再掙到錢。只要你努力,只要你奮鬥!”說得慷慨激昂時,背後響起哭聲,音質凄厲,不似人類,吓得我脖頸僵硬。那哭聲時斷時續,終于湊出一句整話:“兄弟,不要再說了。你說得對,我該去掙錢!”
回頭,見是個在商店門洞中避風睡覺的人,因在陰影中,一直未看見。他拎着一條破軍大衣站起,快步走下臺階,仰首向前而去,似乎鼓足了勇氣。
他的亂發在地上拖出長長影子,猶如一堆利劍。他走到馬路中央,轉身向我揮手,喝道:“十年前我是個詩人,十天後我是個大款!”這是個半瘋的乞丐,遠處一輛深夜進城的載重卡車正飛速駛來,我喊道:“回來睡覺吧,掙錢沒那麽容易!”他:“不!只要狠了心,遍地是黃金。”實在受不了親眼見他被碾成肉醬,我快跑幾步,鑽入地鐵。
地鐵中乘客稀少,廣播說末班車在三分鐘後到達。我靠在柱子上,感受着石料的冰涼,那個乞丐被撞死了吧?
我閉目祈禱,忽聽檢票員的怒罵聲:“你怎麽回事?你的票呢!”我睜眼,見拎破軍大衣的乞丐正飛跑下臺階,一臉熱情地向我而來。
我急忙閃到柱子後,過一會繞出柱子,不見了乞丐。末班車到站後,我入門坐下,長呼一口氣。車廂門即将關上時,一條綠色人影鬼魅般閃入,一下坐到我身邊。正是乞丐。
他笑盈盈地看着我,我連換幾個座位,他都跟過來,緊挨着坐下。
我:“你究竟要幹什麽!”他:“嘿嘿,喜歡你。”過去兩站後,我勸他:“老哥,你已經是瘋子、乞丐了,難道還要當同性戀麽?”他:“嘿嘿,不懂。”我耐心地向他解釋,他聽得很認真,連說:“真好。”當我意識到我把他教壞了時,已為時過晚,他雙眸小姑娘般靈光一閃,挂着清鼻涕的臉貼了過來。我食指中指并攏,握成劍訣,正要向他臉上紮去,他整個人忽然騰空,被扔到了車廂一角。
座位底下伸着一只手,随後鑽出一人,說:“我實在聽不下去了。老同學。”
他眯着兩眼,是K。
K靠撿易拉罐為生,地鐵每站都有數個垃圾桶,可高效率搜索,是他的風水寶地。
【五】
他和我已有三次比武,一和、一勝、一負。我:“這麽多年,你仍沒找個工作?”他:“俗事多了,幹擾武功進境。”八卦掌前輩中有為專心練武甘做乞丐的先例,他在仿效古人。
當我到站時,他囑咐我明日在雍和宮地鐵站找他,他全日恭候。說完,鑽入座位下。
我走出地鐵後,發現乞丐奇跡般跟在身後,不由嘆服道:“老兄,想不到你瘋了後,竟然成就了輕功。”他愣愣地看着我,我勸他:“明日,我有一場比武,生死未蔔。我實在不是你可以托付終身的人,請走吧。”他似乎聽懂了,轉身沿着三環路向北而去。看着他遠去的背影,不由得有些傷感。
回家的路上,我苦勸自己:“老哥,你的女人亂倫去了,你也有了同性戀傾向。現實糟糕到極點,但請記住,你是武林高手,一定要挺過這一關。”前方有個女人在行走,她穿着厚厚的羽絨服,脖子纏着圍巾,從她腳步聲微妙的輕重變化上,我聽出她有着姣好的體形。
她走入路旁的一個樓洞,我快跑追去。她上到第二層時,我自後面抱住了她。兩胳膊用力,她的羽絨服癟下去,觸到她的身形,感到一股清新氣息襲來,整個胸腔酥麻無比。她像一個夾心面包,表層的面粉下,是鮮美的果醬。
暗贊了句“好女人!”我一個後空翻,下了樓梯。當跑出樓門時,頓感天地開闊,另類傾向蕩然無存。
我渾身放松地行走,那個女人竟追出樓門。她追下樓時悲憤無比,懷着強烈的報仇之心,但我的悠閑步态卻将她吓住。她一定以為我是可怕的壞人,再無追上來的勇氣,愣在當地。
看着她羽絨服包裹成的圓鼓鼓身影,我揮揮手,潇灑遠去。
回到家,見客廳漆黑,父母的房門底邊透光,隐隐傳出哭聲。我湊近門,輕推開一條縫,見母親伏在桌上哭泣,父親昂首站立,一臉堅毅。母親止住哭聲,扭頭說:“你真要做這件事,得把小兒子安頓好,你也知道,他哥哥根本指望不上。”父親眉毛一挑,眼中閃爍出他青年時代的精明,點了下頭。
誠惶誠恐地回到自己房間,我坐在床頭一夜未眠,想:壞了。人人要巨變,我該怎麽活?
第二天,我裝睡不起,十點鐘聽到父母開門出去。在陽臺望見他倆走出小區,我便下了樓。他倆穿過兩條街,坐上848路公共汽車向南而去。
我打了輛出租,說:“追上前面那輛公共汽車。”司機:“兄弟,我做司機十五年來,一直盼望能玩一次電影裏的追蹤,但追公共汽車,未免也太糗了吧!”我:“抱歉,毀了你的夢想。請行個方便。”父母下車後,穿過一片建築工地,走到一棟五層青磚樓後。我繞過樓,只覺眼前一堵,迎面出現兩座古塔,一對夫婦模樣的青年男女正在古塔下砌着紅磚。
古塔後是巨大龍脊屋頂,似乎是廟宇。我問:“這是廟?”那對夫婦回答:“這就是遠近聞名的呂祖廟,唐朝神仙呂洞賓便在這裏成仙飛天的。”想到呂洞賓肯定去的是冥王星,不由得有了惺惺相惜之感,便問:“門票貴不貴?”青年夫婦回答:“六十五年以後就住上人家了,雕塑壁畫早沒了。”我:“……所以你倆在修複?”他倆:“不,這塔改成個小廚房挺合适的。”進院時,發覺路由碎石子鋪設,拼有各色圖案。院中挂滿晾曬衣服,庭院中有一道花圃,種着一人多高的藤蔓植物,雖葉子落光,但枝條繁雜,視線透不過去,不知住了多少戶人家。
藤條下蹲着一個小男孩,他用根木棍摳着碎石圖案玩。我走過去,他仰頭看我,正是十歲的弟弟。
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出現,我大驚:“你怎麽在這!”弟弟剛要回答,卻向左一瞥,拉我鑽入藤蔓中。
我向左看去,見大殿門打開,我的父母走出。大殿作了改良,高門檻被去掉,大門換作了小門。母親臉上殘留淚痕,任父親攙扶着,送他倆出屋的是一個高瘦的六十歲左右男人,灰色襯衣套個藍色毛線背心,對寒冷毫無感覺,随着我父母走下臺階。
我躲在藤蔓後,看着他們三人步出院子。
弟弟機警地看着我,我邁近一步,他蹿出花圃,閃入大殿中。我自感眼睛花了,沒看清他開門與否。
盯着緊閉的殿門,我走上臺階。擡手推開,一股暖氣襲來。殿高四米,室內有一個爐子,煙筒在半空扭成“Z”形。煙筒下是一個沙發,沙發上坐着一個高大肥胖的青年,正看着擺得很近的電視。
我走近,見他歪着腦袋,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右側腦袋上有一塊地方不長頭發,那是條大拇指長寬的疤痕。
這是個腦部受過外傷的人,他半張臉麻痹,右眼皮難以睜開。在這張扭曲的臉上,我漸漸發現一些我熟悉的東西,那是十歲弟弟的眉眼。
我:“是你?”
他斜視着我,表情木然,但右眼皮下的一線縫隙中,流光閃動,似乎有了笑意。
二十二年前,一架飛機隕落在冰冷的草原,飛機殘骸中有一個閃亮的搪瓷尿壺。事故死亡者屍體皆呈碳化,其中一人生前把父親從一個機械師提拔為管理幹部。此人死後,父親憑着當機械師養成的嚴謹作風,在官場錯誤百出,終于被免職歸家。
他常站在四樓陽臺,把五歲的弟弟伸出護欄外作飛翔狀,倆人玩得都很高興。一日我放學回家,正見他失手把弟弟扔了出去……
一直以為弟弟死了,不料他還在。他左腿麻痹,無說話能力,卻靈魂出竅,多年來在我人生的關鍵時刻出言指點我。
我和他長久地對視,他正常的左眼大而清亮,如果沒有摔傷,應是個英俊聰慧的小夥子,但他困在他動彈不得的身體裏,越吃越胖。
這時屋門推開,不怕冷的高瘦老人回來,我向沙發一指,說:“我可能是他哥哥。”老人将我上下掃視,哼了句:“你是。”此人自稱叫“晾衣竿”,一聽這古怪的名字,我便知道他是當年崇拜社長的十三個小夥子中的一員。
社長進入深山工廠後,他是最早被清除出單位的人。他接受了一份海外親戚的遺産,立志不工作不結婚。弟弟出事後,他主動要求把弟弟接出我家,由他照顧,以避免父親精神上出問題和我的成長受影響。
對于他的仗義出手,父親想起以前給他出過歪主意,他是在報恩。
那個歪主意是,一天社長被大雨困在自行車車棚,辦公樓裏窺視到這一情況的他有一件雨衣,于是向同屋的父親借雨衣,準備接社長。
父親不借,令他十分惱火,但當他和社長兩人把一件雨衣撐成方形,肩并肩行走了幾步後,便明白父親“大善若奸”的做法。
從車棚到辦公樓的四十米行程,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之後他和社長天各一方,多年沒有聯系線索,再見面,彼此已是五十幾歲的人了。
他講完收養弟弟的前因後果,屋裏傳來“咔咔”的撓牆聲,我問:“屋裏有老鼠?”他冷峻的臉上有了笑意,說:“我還養了另一個東西——烏龜。”他一日從電視中看到,南太平洋的海龜到加拿大海域産卵,來回三萬公裏卻不會迷路,而把烏龜殼塗上瀝青後,烏龜就找不到方向了。這個實驗證明,烏龜殼可以定位,和日月星辰有着奇妙的感應。
而人的頭蓋骨和烏龜殼近似,龜、天可以相互感應,人、天照理也能感應。他思索,弟弟大腦受損,但頭蓋骨尚且完整,如果打通天人感應,讓日月星辰成為弟弟的大腦,那麽弟弟便可以康複。
他買來只烏龜做實驗,現在烏龜成為一只虛化的烏龜。進入冬季後,烏龜要挖洞冬眠,于是每夜都能聽到它的撓牆聲,走到發聲處卻見不到烏龜。這說明他的實驗已初步成功。
聽得我毛骨悚然,他薄如刀的嘴唇抿了抿,說:“高叔叔是個好叔叔,沒那麽不正常。只是烏龜走丢了,這屋子大,有回音,靠聲音很難定位。”抿嘴原來是他的笑容。笑完,他長嘆一聲,說二十幾年來他面對弟弟常胡思亂想,期盼有什麽神醫妙法。
他已老得面如敗絮,皺紋縱橫,看不出一絲年輕時的模樣。
我想到父親這輩子唯一的秘密,便是他年輕時屬于十三個小夥子的集體,崇拜那個被稱為“社長”的姑娘,昨晚父親和母親商談的大事,只會和社長有關。
我詢問他,他沉默。這時從隔間中走出一個人,一頭烏黑秀麗的長發。她站在隔間門口笑盈盈地向我招手,似乎是我熟悉的人。我走過去,也笑了起來,說:“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妻子——現在你還那麽認為麽?”她向我仰起潤白如玉的下巴,搖了搖。
她是暗拳山莊外女校的老師,她的父親名叫“疤愣”,是十三個小夥子中的一員。他和我父親友情最深,曾許諾彼此兒女結為夫妻。
疤愣叔在一年前去世,這次十三個小夥子的行動,她代表她父親來參加。行動是Q的父親——“死不瞑目”發起的,他查到了當年帶頭懲處“一女十三男”的人。那人現已退休,住在一棟二十七層塔樓中,此樓周邊環境極差,沒有可以散步的院子,前後都是自由市場,交通混亂,人群複雜。
死不瞑目建議對此人報複,并無號召力,後來他找到了社長。社長發話後,衆人想起當年的颠沛流離和再無出頭之日的一生,于是紛紛響應。
我:“你們要幹什麽?每個人捅一刀麽?”她笑道:“我不知道,跟着叔叔阿姨們做,就好啦。”她甩了下長發,我:“你頭上的紅色瘤子沒了?”她解釋她到韓國作了美容,并扒開秀發,讓我看到不長頭發的一塊青皮,說她一生只能留長發,好遮擋原來的疤痕。
我:“你留長發很漂亮。”她高興地轉身,大幅度地甩了下頭發,她的腰身和頭發呈相似的曲線,令我賞心悅目。
她住在這裏已有兩天,明日便要開始行動。她代父動手,令我感動,想到自己會龍形搜骨,可殺人于無形,只要我一人出手,叔叔阿姨們便可免去操勞。我把我的意思向晾衣竿和女教師講了,晾衣竿說:“有的事是不能讓人代勞的。”
弟弟歪在沙發裏,一直看着我。父母來找晾衣竿,一定商量出對弟弟的妥善安排。我說我今天還有一場在地鐵站的比武,必須走了,弟弟的左眼眼光清澈,有着依依不舍之情。
我拍拍女教師肩膀,道聲“珍重”,開門出去。
我行至藤蔓叢中時,女教師追上來,說明日行動後她如果還活着,問我該如何待她。我說先看我今日比武後能否活下來。她嫣然而笑,說:“不料三年後重逢,你我都成了朝不保夕的人。”她的神态溫婉可愛,我擡手一彈,她的長發禮花般綻放。
【六】
現在是八點三十分,我要先回家規勸父母,不要參加明日的行動。雍和宮地鐵站的末班車是十一點零五,所以我要在兩個小時三十五分鐘裏完成趕路和談話。
時間緊迫,我坐了二十分鐘公共汽車後,實在不耐煩堵車狀況,就近下車,沿着穿越兩個居民小區的捷徑急速奔跑。
跑到第二個小區時,迎面走着一個圓鼓鼓的身影,是個穿羽絨服的女人,懷裏抱着兩袋面包,她“啊”了一聲,停住傻傻地看着我。
她的左臉有斑斑點點的燙痕,左鼻翼少了塊肉,疤口凝結,把整張臉扯得走形。從羽絨服上,我認出她便是昨晚我自後面擁抱的女人,一抱之間,我給予她高度評價,不料正面卻如此醜陋。
可能是她小時候被開水燙壞,或者長大後遭流氓殘害。我無心多想,經過她向前跑去。跑出二十幾米,回頭看她還呆呆立在原處,想到昨夜自後面抱她時胸口的舒暢感受,不由得又跑回去,自後面将她抱住。
她奮力掙脫,跑入旁邊的樓門。
我拾起地上的面包,追進去。
樓梯上層響着她的腳步聲,頻率穩定,然後響起一下劇烈的關門聲,很容易判斷出樓層。我登上那一層後,見有兩個彎道,共有二十戶人家,實在分不清她進了哪家。
我已萌生退意,一聲清脆的門鎖彈開聲響起,轉身見打開了一道門,她脫了羽絨服,穿着暗紫色毛衣,把兩個垃圾袋放在門口。
我沖上去,她驚叫一聲,縮回身子,要關上防盜門。我忙說:“我是給你送面包的!”她:“……啊,謝謝。”我進屋把面包放在桌上,禮貌地告辭。她神情慌亂地送我到門口,我低頭開鎖,沒能打開,她湊過來開鎖,恰好擠入我懷中……
她母親早逝,她和父親居住在一起,她父親每晚去鄰近小區跳“紅扇舞”。她父親回家時,我倆已穿戴整齊。她送我下樓後,又一路送我出小區。
我問她為何能容忍我的流氓行為,她說她很久沒被男人抱過了,覺得很舒服,我與她是萍水相逢,兩不相欠。
我則覺得自己完全失控,不顧父母大事和比武之約,竟在半路上出了情事。羽絨服女人面部醜陋,但和她走在一起,我有着巨大的甜蜜感,甚至不願加快腳步。
走上大街,已是十點鐘,來不及回家勸說父母,想到他們的行動在明日,在明日早晨勸住他倆尚且來得及,于是我向地鐵站奔跑,選擇先去比武。
自和平門坐到雍和宮,是十點四十分,地鐵裏已少有乘客。我走了幾個來回,并不見K的身影。站臺上共有八個垃圾桶,一個戴口罩的矮小女人正側身把整條胳膊伸進一個垃圾桶中。
我靠在柱子上,百無聊賴,只好看她。當她掏到第二個垃圾桶時,我感到背後有了壓力,急忙反身亮拳,護住周身要害。
K從柱子後繞出來,眼光深邃,盯着遠處掏垃圾桶的女人,問:“你覺得她怎麽樣?”我無言以對,轉頭看去,見那女人掏出了一個帶皮套的酒壺,顯得身心震動,扯下口罩,把酒壺捧在手裏,寶貝一樣地看着。
因距離遠,我看不清她的臉,大致圓圓胖胖,就說了句:“不錯。”K的眼角泛起長長的魚尾紋,欣慰地說:“我注意她很久了。”K說女人掏出的東西是外國洋酒的酒壺,特殊金屬鑄就,賣到廢品收購站可以得許多錢,是他提前放進去的。
他以自己獨特的方式關心着她。他說如果他比武幸存下來,還會繼續在垃圾桶放歐洲酒壺的,讓女人對現實産生魔幻感。
聽得我哈哈大笑,他也眯眼笑了。笑聲止住後,我問:“為何咱倆比武,非要死一個呢?你我并無仇恨。”他答:“不是仇恨,是武功。以你我現在的水平,只要比武,必有傷亡。”我:“我們可以不比。”他:“不可能不比,我抛棄一切追求武功,很想知道我所做的究竟有沒有意義。抱歉,拿你作驗證了。但只要你的武功高于我,便可以拿去我的性命。”末班車到站後,K癡癡地看了撿廢品女人一眼,引我進入車廂。
他囑咐我,當車行駛到最後一站,所有乘客下車後,車會離開乘務軌道,開往調度總站,這段路程會關掉車廂內的燈。
他說:“目不視物的情況下,比武沒問題吧?”我點頭,他露出滿意笑容,說:“很好,你我先各自休息,燈滅便動手。”說完鑽入座位底下。
車廂內無其他乘客,車輪摩擦鐵軌聲十分清晰,獨自坐在長椅上,有了凄涼之感。我想如果我存活下來,将選擇K的生活方式,以撿廢品維生,全副精力投入到練武中……那麽,北京的地鐵将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如果我存活下來,我會阻攔住父親,勸他忘記那個癫狂的時代,寬恕一切人,滿足于吃喝,活夠自己的歲數……那麽,他逐年漸長的退休金,将讓我有了生小孩的可能。
如果我存活下來,我将深入研究針灸,治好弟弟,讓他可下地行走,成為一個健康的青年……或者,讓他搬出呂祖廟大殿,住回家裏。
如果我存活下來,我會盡我全力,為羽絨服姑娘籌集去韓國整容的費用,讓她成為一個美女……或者,找到當年殘害她的流氓,以龍形搜骨的手法逐一殺死。
如果我存活下來,我将繼承二老爺的志願,在最繁華的商業街區,建立一座巍峨的國術館……或者,在火葬場中兢兢業業,結幫拉派,成為一代火葬場廠長。
想得我心神大亂,猛地睜開雙眼。必須做點什麽,止住奔如江河的念頭,否則燈黑後必敗無疑。我看到側面坐椅上有一張乘客遺下的報紙。
拿過報紙,跷起二郎腿,擺出悠閑姿态,看了起來。看到了冥王星的消息,如下:
“冥王星在1930年被發現,成為太陽系的第九顆行星。其表面溫度為-200℃左右,直徑為2274千米。由于太陽系中有七顆衛星都比冥王星大,2006年8月24日國際天文學聯合會大會作出決議:
冥王星不再被視為行星。”
我暗叫不好,理想之地貶值了。接着身體發生微妙變化,小冷小熱幾番後,我的手變得形狀模糊,以為是眼花,低頭見雙腳已消失,于是任由雙手在空氣中融化,想:“看來毀容女子是極品女人,真是世事不可預料。按照針灸老先生的理論,加上前面的彤彤,剛好湊齊兩個,真的要去冥王星了麽?”此時燈滅,四下漆黑,有什麽自座位下蹿出。
我還有一場比武。
後記 那時,我在做什麽
「徐皓峰」
基督說他勝了,但《新約》明明是一場敗跡,我們并不知道他勝在哪。《舊約》裏有答案,說凡人無法知道上帝的勝利,因為我們不知道其運作過程,我們看到的僅是開始。
2006年,我整理的《逝去的武林》出版,崔永元說此書感動了他,做了一期談話節目。節目現場,他好奇我寫書時的情況,我沒說,他點到即止,沒有再問。他是敏感的人,尊重談話者。但對于“那時”,我後來意識到,起碼對自己要有個解答,那是我無法跳過的時間。那時我放棄了工作,企圖當個作家。我被批評“太天真了”,但不天真又怎麽辦呢?我自十五歲起修習藝術,得意于自己的靈性,可這個職業令我遲鈍,如果體驗生活要付出如此大的代價,那麽我就不體驗了。
我怕變成個我不喜歡的人,但當時看起來似乎趨勢明顯,所以拒絕了工作和人際,回家寫作了。
我給家庭帶來了很大不安,作為長子,沒給父母以希望,只顧得上自己的希望。我寫小說是自發的,得到的第一個指導是:“不要在形容詞上雕琢,把功夫下在動詞上。”這句話是魏心宏教我的,令我自此有了文感。我的第一篇小說在他主編的《小說界》上發表,名為《1987年的武俠》。他告訴我,編輯部內評這小說是“開了一派,此人擋不住”。
仿佛一個喜劇,給了我莫大鼓勵。但是,我自己把自己擋住了。
那篇小說是超水平發揮,其實我是個很少看小說、沒有文學素養的人,在我準備以寫作為生的奮鬥期間,再沒有出現過像樣的作品。我呈上我的“力作”時,魏老師看得很累很痛苦,說:“不太像中文。”我寄給他的作品,他都回信評述分析并打電話詳談,這種交流令我對自己的作品有了審視能力。以前寫小說寫完了就完了,自己痛快了就行了,如今方才知道這是件漫長大事。可能是要補我的文學基礎吧,他建議我在以往的作家中尋找師承,在一個脈絡上寫作,因為人類是一條長河。這樣,我才開始讀文學名著,很認真地給他去信,述說我準備接某大師的脈了,并論證其合理性……我有過多次論證,成了一筆糊塗賬。
他鼓勵我說:“不錯,像你這樣思考的人,不太多。”作為一個寫小說的人,開始讀名著了,總是值得鼓勵吧。我想他該對我很失望。他表态:“我從來沒懷疑過你的才華。”但在純文學創作上,我提筆艱難,于是轉而寫了兩年的傳奇文學,這是練筆,更重要的是對一個作家來說,需要不斷地有作品,否則真會堅持不下去。
我成了一家傳奇文學雜志的主打作者。我給魏老師去信,說我準備接《三國演義》的脈了,他說:“這種思考,是有益的。”但後來雜志社改變了宗旨,作品以國民黨秘聞為主,我不了解蔣介石,就中斷了我的傳奇文學生涯。
我便是在這個生活和精神都很困窘的階段,整理了《逝去的武林》這部口述歷史,然後結束居家歲月,出門找工作了。因為那時得到一個教訓:你可以清高,但你要有錢,你可以不在乎自己,但你有親人。當親人需要你幫助時,你卻無能為力——世上最難過的事,莫過于此。
一次我去見幾位讀者,他們說:“你寫的都是你經歷的吧?”我說:“是我編的。”他們都很沮喪。我說:“對不起,我向你們保證,那些事一定會在我的生活裏發生。”他們哈哈一笑,原諒了我。
讀者需要重量,不希望讀到的只是你想的,希望是你活的。而對于作者,寫小說很可怕,你寫的東西會要你負責。小說不是體驗也是先驗,你寫的遲早會找上你。
在我二十六歲的時候,愛死了王小波的《黃金時代》,這篇小說在我腦海裏轉化成電影,循環播放。随後生活就有了壓迫、激情和逃亡,幸好沒有危險。經過一番折騰,我覺得自己開始喜歡這篇小說時只讀懂了三分,現在讀到八分了。上帝總是折磨為他付出的人,因為他們還沒有理解他。
我在年過三十時,一個推崇王小波的文學團體——“王小波門下走狗大聯盟”盟主歡樂宋找到了我,邀我加入,緣由是一個讀者把我的小說放到了他們的網站上,他覺得小說華麗而浪漫,對路子。我自己覺得這一切的背後有一個更深的緣由——那是我二十六歲時的經歷。随後便跟着這個團體一塊出書了,但我不再華麗浪漫,文風逐漸刻薄。
有作品面世,很重要,生命是需要有參照物的,兩年出一本書的頻率,讓我倍感惬意。你的過去總會找上你,我寫過傳奇文學,多年後,鄧景異、程然夫婦給予了我出傳奇文學的機會,寫了《道士下山》。
此書在土豆網上被夏邦評為“可以在武俠小說史上留一筆”。那是我向幾位九十歲老人采訪來的,有民國江湖的實情,這是讀者需要的“重量”。我自己的樂趣,則是嘗試把武俠小說散文化,融入對傳統文化的體悟,不注重情節的驚險,而注重局面的意境。
景異容我作這樣的冒險,确有魄力。《道士下山》創出了口碑後,我就有朋自遠方來了。夢天便是個喜歡《道士下山》的人,他買了幾十本送給自己的朋友,邀我出續集。續集名為《大日壇城》,延續《道士下山》中的人物,寫的是圍棋。
吳清源說圍棋本是武道,我便将其擴充為武俠小說的題材了。
賭牌和圍棋都是桌面上的決鬥,原本沒什麽動作性,香港電影發展出了拍賭牌的技巧,但沒法用在圍棋上。圍棋的決鬥該怎麽寫?看我的嘗試吧。
《逝去的武林》一書也有續集,名為《逝去的武林——高術莫用》。《逝去的武林》的讀者們對書中多次提到的民國武學——象形術感到好奇,續集主幹便是對象形術的系統诠釋,支幹是李仲軒的家史,見證了新時代中舊式世家子弟們的生活,是我的母親和弟弟采訪、整理而來。
以上是我的口述歷史和傳奇文學的計劃,但何時再作一部《國術館》這樣的小說?我很惶然,即便是《國術館》,也是我兜了一個大圈子才寫出來的。
為什麽會有小說?因為有的事無法口說。口說了,就離得遠了。
2008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