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那邊那個,卻是六耳猕猴。”如來道。

孫悟空擡起頭來驚愕的看着如來。

“你還不現出原形?”如來道。“你打死了唐僧,打死了龍王,打死了孫悟空,罪惡滔天,佛有好生之德,你跪下皈依,承認你是六耳猕猴,便随我上靈山修正果去。”

孫悟空忽然明白了什麽。

他忽然狂笑起來,“六耳猕猴?哈哈哈!我是六耳猕猴?”

血從他的七竅中開始流下來,那是太久的戰鬥而震壞了五髒,也許是笑的太厲害,而他突然跳了起來,直越向如來而去:“天地生我孫悟空!——看棒!”

他喝的是那麽響亮,使出了他最後的所有力量。

那個身影,以一種無以倫比的速度沖向天地間最至高無上的意志。

然而他落空了。

那只是個幻影。

當他落在地下時,他幾乎已拿不起他的金箍棒了。

但他仍在掙紮着站起來:“如來!出來!,是英雄面對面大戰三百回合。”

“哈哈哈哈……”那個聲音在虛空中大笑了,“你戰不勝我,因為我無本無根,以空為憑,而你卻是欲望化出的實物。”

“如來!出來與我一戰!”

“哈哈哈哈……”那聲音仍在虛無中笑了。

“如來……出來……與我一戰!”

笑聲中孫悟空忽然發現自己的意識在消失了,他開始模糊,他時而遐意的與紫霞坐在一起,時而又在面對着最強大的敵人。

“我是誰?”他對紫霞說。

“你是不肯放棄夢想的人。”紫霞含淚說。

“……那……要與如來決戰的又是誰?”

“他……他是失去了一切,除了自己什麽也沒有了的人。”

“那一個……更好些?”

“我不管我不管,我只需要有一個人和我一起。”

“可我将忘記所有的事……我……将失去了一切……因為……我不肯放棄!”

“如來!出來與我一戰!”孫悟空突然瞪大了眼睛,用了最後的力氣高喊。

一切幻影都消失了。所有的人都看清了,原來并沒有過兩個孫悟空。

孫悟空死了。

也許他從來就沒活過來過。當年從煉丹爐中跳出來的,不過是那太強烈了的欲望。

孫悟空在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時就死了。

這就是歷史學家的結論。

“你能猜出這個結局麽?”如來問。

“弟子未猜出。”觀音道。

“你呢?”

“我也沒有。”太上老君說。“佛祖之明慧,我實在服了,我可想不到能用這樣的方式殺了孫悟空。”

“可我也沒猜出。”如來說。

“我輸了,原來世上真的有我不能預料之事。”如來道。

“但是一切都在你的鼓掌間啊。”太上說。

“不,他已經跳出去了。”如來道,“我用緊箍束住他的心中的真與善,只逼出他的惡與仇恨,他對生命只要還報着希望,就不能不與自己的力量争鬥,但他不可能戰勝自己,到時他就不得不求我為他分出是非,那時,我說孫悟空是如何,便是如何了。但是我還是算不到……”

“……他寧願死,也不肯輸。”

紫霞看着孫悟空,握住他的手。

這次他真的死了?

不,他分明好象還是随時會跳起來,吓你一跳,對你笑的那只頑皮的猴子。

孫悟空,再逗逗我吧。

她把手貼到了自己的臉上。

那只手卻漸漸冰涼了。

“我要你記住你是一只猴子,因為你根本不用去學做神仙,本性比所有的神明都高貴。”

淚水沿那只手滑落。

天界的火還在燒着。

“如來佛祖請快把火滅了吧。”玉帝說。

“此乃天外之炎,無根而出,其源卻是人間的欲望。心魔一去,其火就自滅了。”如來道。

“這火是滅不了的。”紫霞說,“我們會做它的燃料。”

她托起孫悟空的屍體,走向火焰。

衆神閃開一條路,他們還在忌憚着那個身軀。

天火熊熊的燒着。

在人間看去,天空中正幻化着濃烈的光彩,燃燒的巨雲象是一幅巨大的穹頂畫。

“看哪,那是一只展翅的鳳凰。”一老者說。

“不!那是一個人揮舞着兵器躍起怒吼。”一個少年說。

他們的旁邊,一個青衣女孩也在仰望被映紅的夜空,人們沒注意她有一張極醜的臉和極晶瑩的淚。

當西游的歷史并不存在,虛無時間中的人物又為什麽而苦,為什麽而喜呢?

……

“一切都結束了麽?”王母不知從哪冒出來問。

“等一等!”喊的人是沙悟靜。

他沖到太上老君的腳下,“麻煩你,麻煩你把腳擡一擡……”他舉起一樣細小的誰也看不清的東西,“我找到了,我終于找到了!哈哈哈哈,最後一片!最後一片哪!哈哈哈哈……”

他顫抖着把琉璃盞捧到了王母面前。

王母接過盞,歪着頭看了看:“我要這東西還有什麽用呢?”

她一松手,那盞墜下,重新摔成粉末。

“不——!”沙僧就那樣看着那五百年凝聚修複的盞在一瞬間重新美麗綻開。

他愣愣的站在那兒。

漸漸的,他臉上的神情有了變化。

“我要宰了你們!我要宰了你們這些兔崽子!來呀,我要殺了你們!”

他歇斯底裏的大吼着,可是所有的神都看着他笑,他們都在笑。

哈哈大笑。

當五百年的光陰只是一個騙局,虛無時間中的人物又為什麽而苦,為什麽而喜呢?

天宮的大火又燒了七天。終于熄滅了。

諸神查找着廢墟與灰燼,他們只看到兩樣東西。

一塊燒焦的石頭,一根燒斷的金箍。

有人說,聽見了那火中傳來的歌聲與笑聲。

有人說,曾看見有一道金光和一道紫氣纏繞着從火中升起,向天際而去。

當然更多人什麽也不說。

觀音拿到了那根金箍。

“我們的目标已完成,西游可以結束了麽?”

如來手中正握着那塊石頭。觀音問。

“他敗了,但他敗了麽?他終于還是逃出了我的手掌。金蟬子,他勝了。”如來拿着那根斷金箍沉吟着。

他将手一揮,石頭飛落下塵世。

……

阿瑤找到了那塊石頭,她把它埋在了一片焦土的花果山。

多少年前那一幕又顯現眼前……

“花果山,什麽時候才能重新長出花果來?不過,種子已經撒遍天下了。”孫悟空抓了一把地上的黑土,臉上露出孩童般的笑來。

天邊的雷鳴已然越來越近了。

孫悟空靠在一棵焦樹上,靜靜的等着。

等到那一剎,黑暗的天空突然被一道巨大的閃電劃開。

孫悟空一躍而起,将金箍棒直指向蒼穹。

“來吧!”

那一刻被電光照亮的他的身姿,千萬年後仍凝固在傳說之中。

“如果下雨,這裏就會長出花草來吧,我沒有種子,如果上天知我心誠,就讓石頭也開花吧。”

阿瑤割開自己的手腕,将血灑落土中。

忽然,天空一聲雷鳴,隆隆滾動。

阿瑤擡起頭。這時,第一滴雨水落在了她的頭上。

“下雨啦!孫悟空,你看……下雨……下雨了……花一定會長出來的!”阿瑤喜極而泣,仰天高喊。

天空中,黑雲後,一條白色的龍翻動着。

遠處天兵的戰車隆隆駛來,天将的喊叫已可聞:“是誰犯天條在花果山私降雨水!”

“唐僧,孫悟空,豬八戒,這是我能為你們做的最後一件事了。”小白龍想。

“別了,永別了!”

紛紛落葉飄向大地,白雪下種子沉睡,一朵花開了又迅速枯萎,在流轉的光的陰影中,星圖不斷變幻,海水中矗起高山,草木幾百代的榮枯,總有一片片的迎風挺立,酷似它們的祖先。

怎能忘了西游?

篇外:花果山

“很久很久以前,沒有山,沒有樹,什麽都沒有,只有一片大海,無邊的大海。”

“連老爺爺都沒有麽?”松鼠問。

“呵呵沒有,連老爺爺的爺爺都沒有。”老樹說,“當我剛從地裏長出來的那一天,哦,那是很遠很遠的事了,那一天離我已經有三百丈長了,我也曾經是一顆種子,曾經是一顆小苗,還沒有葉子的一半高……”老樹陷入了悠長的回憶,“那是哪一年呢?我身上的年輪有九百圈了,我剛出生時候,我身邊的是些誰呢?”

“有我麽?”松鼠蹦着高問。

“小鹿你不要打岔,你那時也還是一顆種子哩。”果子熊說。

“我也是從地裏長出來的麽?哦,為什麽我沒有葉子呢?”松鼠攤開自己的小爪看看,很難過的說。

“可你能擺脫泥土的缁畔,可以自由的奔跑,我也羨慕你啊。”老樹說。

“可我哪也不想去,我只想聽老樹爺爺講故事。”

“可是我所見的也是有限的,這麽多年我為了看到更多的東西不斷的生長,但視野之外的東西總是無限的,我終于有累的那一天,再也長不動了,那時候,小松鼠你已到過了很多地方,看見了很多我所永遠見不到的景色,那時候,松鼠你會不會回來,把你看見的告訴我呢?”

“會的,一定會的!”松鼠跳着說,“我會每天去旅行,然後把我看見的回來告訴你。”

“呵呵,你會長大的,會越走越遠,終于沒法每天趕回來……”老樹又沉吟了,“我是多麽想看到大海啊,每年都有海鳥的羽毛飄落,帶來海洋的氣息……”

“大海?它在哪?”

“聽說,你一直爬到這塊大地最高的地方,就可以知道世界是什麽樣的了。”

“我這就去!”

“小鹿,等等我。”袋袋熊和飛行豬叫着,可松鼠已經在巨大的樹枝間三縱兩縱沒影了。

于是松鼠開始了她漫長的奔跑,她爬下巨大的大青樹。在大青樹的樹蔭裏跑着,她從來沒跑出過那裏,那是他們的王國。樹蔭下有星星草一家,複蘭花一家,野翠兒一家,還有無數的花草,小蟲兒。他們總是很忙,蝴蝶忙着說很多話,他上下翻飛與每一朵花說笑個沒完。蝸牛又在忙爬樹,但他總是沒有恒心,每當爬到象劍蘭那麽高的時候他就會停下來興奮的和她說話,然後不知不覺的往下滑,等他滑到底一天也就過去了,第二天他又會爬上來,劍蘭總是揚着高傲的頭說他很煩。但每天早上起來她還是揚着頭等蝸牛來和她說話。當松鼠迅捷的從他頭上躍過去時,蝸牛吓的一閉眼,然後嘆道:“哦,什麽時候我能練到象松鼠小鹿一樣一天在大青樹上爬二十個來回呢?那樣我一天就可以和劍蘭姐姐聊二十次了。”

松鼠跑出了大青樹的影子,她發現原來世界是由無數的影子組成的,影子與影子之間,是閃耀的邊界,她在影子中跳躍着,在陌生的視野中她感到驚喜而慌張,心中也象那光與影在交錯着。森林的上空閃耀着無數的亮光,搖擺着,使人眩目。

她選了一個方向跑了下去。

松鼠覺得自己已經跑了上千裏,她今天跑的路比她這一輩子加起來還要多,當然她只出生了十一個月。

“我應該快跑到世界的盡頭了,我跑了多麽遠啊,邊界在哪裏呢?”她停下來問路邊的那棵細紅果,“世界的邊界在哪裏啊?”

“邊界?我這裏是世界的中心啊,你從那裏跑來的?”

“什麽?我那兒才是世界的中心啊,我可是從大青樹來的,跑了那麽長的路。”

“大青樹?是那棵大青樹麽?”

松鼠一回頭,她看見層層樹冠之上,九百歲的老樹正立着,自己仿佛還在他腳下。

松鼠已經看見了它,那座奇特的石峰,它也象一棵樹從大地中長了出來,但它那麽高,它長了多少年呢?

“站到那上面,就能看到世界的邊界了吧。”

她向山腳奔了過去,漸漸成為高聳入雲的石峰邊一個無邊看清的小點。

松鼠終于登上了高峰,她來到懸崖的邊緣,青色的雲散開了,巨木變成了小草,森林之外,是一片金色的帶子環繞。她把頭揚的更高,看向遠處,突然那一片無邊無際的藍色,向她洶湧而來。

那是……海。我聽到它的聲音了。呼——呼——象夜間的風聲,它在呼吸!

她歡呼起來,蹦跳着,忽然發現自己站的地方沒有一個人。

“沒人來到過這裏麽?沒人看到過我看到過的景色麽?我要告訴誰我的幸福?有誰知道?”她的聲音從峰頂蕩開去,消散在霧氣中。

山頂是一片空曠,只有一塊石頭立在平地中間,它不與山體相連,仿佛并不是大山的一部分,而會有誰把它放在這裏呢?

“石頭,你為什麽一個人站在這?”

“你在聽海的聲音麽?”

“你在這多久了?沒人與你說話你不悶麽?”松鼠繞着石頭轉來轉去,而石頭不說話。

松鼠把臉貼在石頭上,好象在仔細聽着什麽。過了好久,她慢慢的退開了,蹑手蹑腳仿佛怕驚動了什麽。

“我是誰?”這一天他們坐在大青樹上乘涼,石頭說。

“你是石頭啊。”松鼠低頭撓着爪子說。

“我不是一只猴子麽?”

“是啊?”

“可這世界上有很多的猴子,他們都是我嗎?”

“嗯……”松鼠很認真的想了想,“我只知道這世界上有很多松鼠,但他們都不是我。猴子我就不清楚了。”

“是的,我不是他們,他們都在一起,我卻在這裏。”石猴低了頭道。

“他們不和你玩麽?為什麽?”

“因為我和他們不一樣。可是我雖然是石頭裏出來的,可還是一只猴子吧?”

“嗯,我有一陣子想做大青樹下那朵花,可她不肯和我換,後來我想做一只鹿,但是怎麽也學不會跳遠,我目前也只有做松鼠。”

“和他們在一起,我就不記得自己了,可是我經常莫名的停下來,發現他們在跑而我自己卻不動,我就很恐懼。”

“你為你發現了自己而恐懼?”一個聲音說。

猴子和松鼠擡頭,說話的是一片葉子。她友善的笑着:“我是一片葉子。”

“我知道你是葉子。”

“可是你知道我的名字叫一片葉子嗎?我是說,我是我這一片。不是其它任何一片。”

“我看都差不多。”

“可是世界上只有我這一片葉子啊。”

“嗯?”

“我是說……”葉子有點着急,她卷卷她的邊緣,想做做手勢,可是随即又放棄了,“我一閉上眼睛,世界上就只有我自己,所以我就會害怕,一睜眼,看見那麽多的自己,就很安心了。風一吹,我們沙沙啦的響着,我就在這些聲音中知道了自己的存在,安心的睡去。”

“可是很多葉子不見了,我一醒來,就不見了他們,不知道他們哪裏去了,但又有新的葉子在我的視野裏了。他們走的時候我不知道,這裏有太多的葉子,我怕我會忘了自己,我怕別人會不知道有我,所以……”葉子怯怯的說,“我希望能有人叫我的名字,然後我就答應一聲,然後我就知道自己還在,就可以幸福的入睡了。”

“那我每天都叫你,我起床的時候就叫你,回來的時候也叫你。”松鼠說,“石頭你也要我叫你麽?”

“不用了吧。”石猴說,“我要睡懶覺。”

“石頭。”松鼠一大早醒來了就叫。随後她笑了,“一片葉子。”她叫。

“诶。”有人答應了。

“嗯。”松鼠高興的要走,那片葉子卻說了:“你叫我幹什麽?”

“不是你要我叫你的麽?”

“哪有啊?”葉子說。

“糟了,我忘記是哪片葉子了。”松鼠叫道,“咦?換了樹枝就會找不到她了麽?”

她擡起頭,巨大的大青樹上滿天的葉子在抖動着,象綠色的海,無邊無際。

春天是“撲啦啦”拍動翅膀的聲音,成千上萬只有着寬大羽翼的鳥落在大青樹上,它們背上是大海的藍色,而腹上又是雲的純白。

“你們是從哪裏來的啊?我怎麽從來就沒見過你們啊?”

“哈哈哈這是我們的家啊。我也沒有見過你啊小家夥。”一只大鳥笑道,她的翅膀展開象一片雲彩。

“哎呀,樹上開了好多好大的花啊!”石頭從外面玩了回來,擡頭一看驚叫着。

“嘻嘻嘻好笨哦。”松鼠笑他。

“比我還笨麽?”有聲音怯怯的問。

“傻小鳥,叫你阿笨就真以為自己笨啊。”大鳥笑着,把身後縮着的一只小鳥推出來,“他叫阿笨,也是今年才生的,第一次回老家,怕生哩。”

松鼠擡了頭看這有兩個自己那麽高的“小鳥。”:“啊你好帥啊!”

“什麽意思啊,從來沒人這麽說過我。”

“就是,你好漂亮啊。這是布袋熊他們說我的詞,現在我送給你哦。”

“謝謝。”阿笨伸翅膀做了個拿的動作,“可是我比我爸爸媽媽長的都醜,沒有他們那麽大的翅膀,沒有他們那麽漂亮的羽毛,我為這難過了好幾次,可他們總笑我笨。”

“你會長大的啊,你會長成這裏最大最漂亮的鳥的。”

“真的嗎?”阿笨高興的拍翅膀大叫:“我會長大的,會長大的。”

石頭也坐在一邊看着,不知為什麽好象有些憂郁。

“好大的水啊,誰能進去了再出來,我們就服了他。”衆猴叫道。

“對,哈哈哈!你敢麽?”

“你敢麽?”

“我去!”一只猴蹦出來,可剛到潭邊做個跳的樣子就嘻笑着折回來。

“誰敢去啊?”

“我……”一個微弱的聲音說,可衆猴跳着鬧着,互相推搡着,亂成一團,追逐着四下蹦開了,沒人聽見這聲音。

石頭一個人站在那,沒有猴來問他敢不敢。他仰頭看着潭那頭那巨大吼叫的水簾,風一起,水霧撲面灑來,讓人透不過氣。

入夜,山林一邊安靜,在藍色的月光下,只有水簾依然轟鳴,把潭中的月亮擊成銀屑迸起來。

一個小小的身影來到了潭邊,他望了那瀑布起久,忽然跳了出去,“嗵”一聲在離水簾老遠的地方落進了潭裏,淹的半死才爬上來。

他又看了很久,然後再一次跳出去。

“嗵”結果還是一樣,這次他撲騰了更久才爬上來。

他跪在潭邊,手拄在石上,看着水一滴一滴從他頭上滴下來,打濕石面。

“我做不到。”

“這個世界有很多事本是做不到的啊。”

“誰?”猴子四下望,又擡起頭,“月亮,是你麽?”

“嘻嘻嘻,笨猴。”松鼠從樹上跳了下來,來到月光下的大石潭邊,把大尾巴抱貼在臉邊,“我長的象月亮麽?”

“有點,不過你不會發光。”

“傻猴你為什麽要往潭裏跳啊,你學游泳麽?”

“我想跳進那瀑布裏去。”

“哈哈哈你好奇怪呦,瀑布裏有吃的麽?”

“沒有……也許有。”

“也許有?就為這個你一次次把自己淹個半死?”

“不是,不是為了吃的,是……我也不知道,只是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做到了又怎麽樣呢?”

“做到了,就快樂。”

“很奇怪啊,你居然會因為不能吃的事情而快樂?”

“呵呵是啊,”猴子也笑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可是,”松鼠垂下了眼皮,有些難過的說,“那世上有那麽多不能做到的事,你豈不是總是不能快樂?”

“……我總在想,這個世界上有太陽,月亮,有遠山,有雲彩,有那麽多我們看的到摸不到的東西,它們是可以觸摸到的麽?如果它們觸摸不到,我怎麽知道它們是真的有沒有在那裏呢?”

“啊?”松鼠歪着頭看天上月亮,“你說什麽啊,人家都聽不懂。”

猴子站了起來,看着天上:“它們既然在那裏,是能觸摸的東西,就真的沒有人能碰到它們?真的永遠不可及的?如果一個地方是永遠不可到達的,那那個地方還存在麽?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卻知道有永遠不可能碰到的東西,永遠不可能做到的事,一想到這個,我就悲傷。”

“可以啊,可以觸到啊。”松鼠懶洋洋舉起了小爪,“你看,現在月亮不正在握着我的手麽?”

猴子回頭,看見松鼠掌上的藍色月光,仿佛在那小小掌心流動。他怔了。

“請問我可以吃你麽?”這天,一只老虎輕輕的走過來,怯怯的問。

“你第一次出來捕食麽?”松鼠歪了頭問。其他的猴兒早竄上樹去。

老虎紅着臉點了點頭。

“那你以前吃什麽?”

“……”

“什麽?”

“吃奶。”

很多猴子笑的從樹上掉了下來,笑的爬不上去。

“我不想成為一只吃人的老虎,可是……我媽媽不在了。我必須活下去。”

“可是你吃我們,我們也會死的。”

“……我真想能象你們一樣吃果子。”

“有時候你沒有選擇的。”一個聲音說。

松鼠轉頭驚訝的說:“石頭。”

“我也時常幻想着有一個地方可以沒有任何的危險,可以不用做自己不願做的事也能快樂的生活。但好象沒有人能做到這一點。”

“可以的。”老虎阿明想了想說,“你可以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我想那可以。”

他看了在場的動物們一眼,轉身走了。

“他怎麽能做到呢?”大家說。

于是以後的日子裏,有人看見老虎阿明經常靜靜趴在草地上看蝴蝶,有時候小鳥停在它的身上,有一次他還幫助一只不學游泳的鴨子過了河。

“他這不是活的很幸福麽?”大家都說。

入秋的日子裏,老虎阿明看着蝴蝶飛舞安靜的死了。小鳥仍停在他的身上,他已經不會調皮的用尾巴去逗它了。

“這麽幸福的日子什麽要死呢?”大家說。

石頭越來越沉默了。忽然有一天他開始瘋狂的游玩,山林間滿是他的聲音。

那是一個狂歡的夜裏,一只老猴默默的離開人群,往山深處走去。

“你去哪兒?”石頭坐在黑暗中問。

老猴驚訝的看着這個遠離喧鬧在暗中獨自坐着的猴子:“我去我該去的地方。”

“你知道你該去哪裏?可我總不知道。”

“每個生靈都會去那個地方,那裏很安靜,很适合我這樣的老家夥,而你就不同了,你是如此的年輕,你應該在月光下狂旋高叫,你要在天地間留下你的聲音。”

“可聲音最終是要消散的。”石頭說。

“不,它不會停,你聽。”

不遠的林間巨大石臺上,猴子們的歡叫連成一片。被這種叫聲所牽動,四方林間各種聲音都此起彼伏的吼了起來。大森林嘩嘩的抖動着,不知是風揚起了這聲浪,還是這聲音激起了風。

“我是多麽的想融入這聲音裏啊,但是不行了,我再也喊不出來了,我不能讓我低垂的腔調幹擾了這合唱。當年我曾是多麽的有力……你是從石頭中蹦出來的吧,你總是憂慮,因為幾萬年來沉寂的你還在害怕着那林間飛速的跳躍,千百萬撲面而來的事物,而你知道你能如此自由的掌握自己的時間是極短暫,你能這樣感受到自己自由的思考的時間是極短暫,為了這短暫的時光你要盡力的去抓住你所遇見的。要知你生命中所出現的,都是在漫長的時光中來到你的面前,去珍惜它們,孩子。”

“我可不可以握緊着它們永遠不失去?”

“山外的大海中傳說有不死的神龍,但他們太多數時孤獨的沉在海底。縱然你可以留的住自己,你卻留不住你身邊的東西,看着身邊所有的東西都改變,只剩下自己,那種無法承受的沉重是時間,沒有人能承受那種重量。”

“我會變的很強,強到可以承受一切。”

“真的有那樣頑強的生命麽?就算他能承受一切可以他最後也會被越來越沉重的自己所壓倒。因為他又怎麽能比自己更強。呵呵我糊塗了,我搞不清這些道理,也許是可以的吧。來,嘗嘗這個。”老猴把一個椰壺遞過來。

“這是什麽?”

“這是‘得到’,它是果實消失形體後變成的東西。它可以讓你忘記自己,從而和這世界合成一體,喝下它你會覺得你就是這森林,這月亮,這河。”

石頭咕嘟嘟喝了下去,一會兒他站了起來,開始高興的笑。

“你是誰?”老猴問。

“我就是天,我就是所有!我最大!”石頭漲紅了臉,打了個嗝,開始手舞足蹈,忽然他伸開雙臂狂嘯起來,石上的猴群呼應起來,他縱身三下兩下攀上石臺,加入到猴群的狂舞中去了。

“你看,你不就是已得到了一切麽?”老猴看着石臺上的影子,良久,默默轉身走向大山的深處。

秋更深了,翔鳥一家要啓程了。

“小笨不要走,我會難過的。”松鼠說。

“我明年還會回來的。”小笨說。

“可是你呆的時間太短了,你還沒有找到更多的朋友。為什麽一定要分別那麽久?”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太陽會一會遠一會近移來移去,我們要追着太陽不能離它太遠,所以注定了要一生都花在奔波上,真正能停下來生活的日子只有一點,不過我在路上都會一直想着,為着這一點的相聚時光我都會盡力的飛翔。”

“你說每年的路上都有許多鳥不能到達。”

“那不會是我了,我還年輕,但我的父母……我會跟着他們,當他們飛不動了,他們會掉進大海裏,我知道終于有那麽一天,沒有翔鳥是死在窩裏的,我們在大洋上空飛越,直到最後投入大洋,就是這樣。”

“阿笨為什麽你忽然懂了這麽多?”

“從我知道我會長大的那一天起吧。”阿笨握住松鼠的手,“我們都會長大的,那時我們就更漂亮了,雖然那漫長的旅途中我們會變的衰老,但為了那生命中最絢麗的年華我們都會不後悔的奔向那一刻的。是嗎?”

松鼠撓了撓頭。她好象沒懂,但她覺得難過而又盼望着。

我也要走了,終于那一天石猴說。

松鼠的大眼睛看着他沒說話,她奇怪自己好象早知道這一天會來到。

“我不知道什麽麽要因為失去而憂傷,為什麽為了時光短暫而愁慮。我要去找到那力量,讓所有的生命都超越界限,讓所有的花同時在大地上開放。讓想飛的就能自由飛翔,讓所有人和他們喜歡的永遠的在一起。”

“可是,我喜歡的卻要都離開我。”松鼠說。

石猴已經上了木筏,松鼠在當初她初見石頭的那座高山上看着他變成海上一個小點。

“這就是長大麽?為什麽,為什麽要去的那麽急?”松鼠抱住自己的尾巴,哭了。

那一天松鼠醒來了,天地忽然變的安靜,沒有翔鳥的撲翅聲,沒有衆猴們的吵鬧。她擡起頭,那一片海已變成金黃,很多葉子飄然而下,落向遙遠的大地。

這時她聽見一個聲音輕聲的說:“再見了。”

“你是誰?你在哪?”

“我是一片葉子啊,你看見我了嗎?我在這。”

松鼠轉着身子四周看着,無數的葉子從她身邊飄過。

“你在哪啊?”

“我在這。我在這。”無數的聲音說到,“我在,記住我,我曾經在……”

松鼠猛的跳起來,在樹枝間飛快的往下追着。

“一片葉子,一片葉子!”她大喊。

“謝謝你。”她又聽見了那個細細的聲音,“我知道我在,明年,你再在枝頭上叫我的名字吧。再見了……”

松鼠終于追不上他們,她跳到枝頭向下揮着手,“再見了。再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