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缥缈峰頭雲散
雪落下的時候,謝無崖恍然之中,聽見有人問她:“你叫什麽?”
她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如墜魇夢,幾度張口,才吐出“無崖”兩個字,聲音沙啞至極。
“其來無跡,其往無崖,無門無房,四達之皇皇也。”(注1)那個聲音這樣說道,然後感慨:“是個好名字,果然與我有緣。”
謝無崖順着那個聲音看過去,只見茫茫春雪下,一個白衣男人站在不遠處的矮柳邊,面如昆玉,眸燦如星。他認真地看着她,一身白衣不染半點塵埃。
剛滿一周歲的謝無崖收回視線,看着村裏橫七豎八的無首屍體,迅速失去了與那人對答的渴望,拄着她随手拾來的木柴,一搖一晃地往前走去。
一歲幼童已經可以蹒跚行步了,謝無崖的心智固然不是真正的一歲女童,但身體卻是實打實的。那個男人也沒有離開,悄無聲息地墜在謝無崖身後,又問:“小家夥,你姓什麽?”
“姓什麽……”謝無崖邊走路邊想,如果指的是上輩子的話,她姓謝。上輩子她和生身父母的緣分淺,從小不在他們身邊,而是在故鄉的各家親戚間來回借住。混完小學,她父母終于把她接到了城裏,三年相處,固然朝夕相對,但謝無崖始終無法像她弟弟那樣,和雙親熟稔親密。之後的高中,大學,她一直在校寄宿,工作後更是孤身在外,一年也就春節放假時回去一趟。
然後,她就來到了這裏。
上輩子工作後,謝無崖的嘴唇長年發紫,她簡單地查了下,覺得可能是自己的心髒有什麽問題。還沒來得及攢夠錢好好解決,她就與那個世界告別了。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那個過程很快,她沒有吃多少苦,之後就陷入了一片溫暖的海洋裏。
她在溫海中沉睡了許久,不知日月變遷,只能隐隐約約感受到光影的交替。再之後,謝無崖感覺身邊的環境似乎變了,但目之所及,仍然是一片黑白的模糊光影,不知身在何處。那段時間,她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也無法控制自己的便溺。她通過光與暗的交替來計算時間,事後回想,大概在三個月左右的日子裏,她看到的世界都是黑白的。
這個黑白色的世界裏充斥着各種各樣她聽不懂的聲音,偶爾還有寒冷與饑餓來襲。雖然随着時間推移,黑白色的世界勉強變得清晰了一點,但清晰的範圍最遠不超過半米。半米之外,仍是一片朦胧的黑白光影。
在這最無助的三個月裏,唯一出現她世界裏的,唯一能令她看清的,是一位膚色粗糙而黝黑的年輕女子。
那是她的媽媽,這個世界的媽媽。只有媽媽,會抱她、摟她、親她,将兩人的距離縮短到半米之內。
那是最親密的距離。
這之後又三個月,謝無崖的黑白世界裏出現了一點飽和度非常低的色彩,她開始慢慢理解周圍人說的話語,并努力去模仿它們。脖子能豎起來後,那位膚色黝黑的女子就會在出門下地時把她帶上,謝無崖由此開始了坐在田壟上玩泥巴的日子。
Advertisement
從村裏人的對話中,她知道了這個地方叫李家村,她此身的父親李二郎自她出生後就不知所蹤。而她年輕的小媽媽沒有乳汁,賣了一堆家什和娘家帶來的首飾才換來一只産奶的牝羊,總算把皺巴巴的謝無崖奶活了。
二月初春的雪越下越大,逐漸掩蓋了李家村的血色。謝無崖的眼睛已經發育完整,能看到這個世界的所有細節。她一具一具地檢查着那些屍體,不知疲倦,終于在村口發現了那具不知道抱過她多少次的身體。與此同時,身後也傳來了那個男人锲而不舍的聲音:“你姓什麽?”
“我……”謝無崖扔開木柴,顫抖着去握泥水裏那具身體的右手。那具身體并不完整,和整個李家村的其他人一樣,沒有首級。謝無崖握着她的右手,嘶啞道:“我姓盛,我叫盛無崖。”
眼前這具已經冰涼的軀體,是她的媽媽,被村裏人喚作盛大娘子。
村中異變發生的時候,她年輕的媽媽把小小的她塞進了燒柴的竈眼,然後用枯草遮掩了起來。之後只來得及叮囑一句“不要出聲”,就有人破門而入,拽着她的頭發把她拖走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漆□□仄的竈眼裏呆了多久,等一切平息後,再次見到的,就只有村裏人冰涼的屍體。
盛無崖将自己的臉貼上冷屍的手背,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了下來。
白衣男人站在一邊,提起自己寬大的袖子擋在女童頭上,為她遮住了落雪。
許久後,盛無崖哭得眼腫鼻塞喉嚨痛,再也發不半點聲音,白衣男人這才開口建議道:“讓他們入土為安如何?”
盛無崖眯着腫成核桃的眼睛,看了看周圍,然後沖白衣人點了點頭。于是那人反手将髒兮兮的女童抱起來,放到了近旁的屋檐下,然後打算去一一收斂那些雪中的屍體。誰料還沒走幾步,那個女童便跟了過來,和他走一起。
這麽小的孩子,當然是幫不上忙的,久在雪中,說不準還會染上風寒。于是男人再次将女童抱到屋檐下,叮囑她不要亂走,這才繼續。
女童當然還是固執地跟上了他的腳步。這次,白衣人沒有再将她抱回去,而是就那樣讓女童跟了一路。
斂來的屍身被男人統一安置在村裏的曬谷場上,幾幅搜羅來的薄棺材也被他帶到了這裏。這麽幾幅棺材自然遠遠不夠這九十多具屍體容身,于是棉被草席也派上了用場。
至于那具最特殊的女屍,男人一掌推倒了曬谷場旁邊的一顆老松,并指成刀,削去了松樹多餘的枝條,取下主幹,将之片成了幾塊厚厚的木板,然後用村子鐵匠鋪裏尋來的工具制成了一副素棺。
盡管這副松木棺是倉促間完成的,但它還是精美得超乎想像。白衣男人用手刀撫過的木料,光澤滑潤得像是被木匠反複打磨過一樣。盛無崖即便對這個世界知之甚少,也曉得這大概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事情。
白衣人輕松地在曬谷場上挖了個大坑,然後将李家村的村民們一一放了下去。最後入土的,是盛大娘子。
盛無崖将家裏能找來的衣物、棉被、木馬、虎頭娃娃等,一一放進了棺椁裏。然後,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親了親盛娘子的手。做完這一切,男人開始封土,一歲的盛無崖也跟着把濕土往坑裏推。
封完土後,白衣人還尋來一塊方石,用手指在上面勾勾畫畫地寫了字,立在墓前。盛無崖看了一眼,見碑上的字雖然筆畫繁複,但她連蒙帶猜之下居然大致都認得。只見碑文左右是寄托哀思的挽聯,中間是敘述此地變故的簡文。從碑文裏,盛無崖終于知曉這個村子隸屬一個叫遂城縣的地方。最後落款的時間,是“鹹平六年,歲在癸卯”。
棺合土落,音隔黃泉。雪落無聲,前塵渺遠。
盛無崖在碑前站了許久,然後轉過身,幹幹脆脆地跪在了白衣男人面前,嘴裏嗚嗚咽咽,似乎想說什麽,卻發不出明确的音節。
于是白衣人便在她面前蹲了下來,柔聲道:“你是在謝我?”
女童點點頭。
“只是跪一跪,可不夠哦。”
盛無崖趕忙在地上磕起了頭。
白衣男人打着拍子,數到女童磕完第九個頭後,便托住了她的額頭:“磕足九個就夠了,以後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聽了這話,盛無崖睜大了眼睛,頗為困惑。
男人見女童一臉茫然,便好心地接着解釋:“為師道號逍遙子,我觀你頗有宿慧,骨相也不錯,欲收你為徒,你願意嗎?”
盛無崖點了點頭。
“好!”逍遙子将盛無崖從雪地上抱起來,看起來似乎頗為快慰:“跟我回天山缥缈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