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缥缈峰頭雲散

夜宴之後沒多久,就迎來了宋歷天禧元年的八月十五。李秋水自然留在靈州城內與家人團聚,過了個熱熱鬧鬧的中秋節。之後,李秋水本想跟着師兄師姐再次啓程回缥缈峰,他的母妃就挽留道:“再過三個多月,就是我兒的生辰了,能不能在家慶了生,吃碗媽媽做的長壽面再走?”

李秋水當然想,可他又擔心讓兩位同門久等。盛無崖便安慰道:“我們又沒什麽急事,在哪裏不一樣呢?師弟且安心在靈州長住,我和師兄會留在這裏陪你的。”

此言一出,李秋水便安心了,他的母妃也聞言大喜,更加用心安排巫、盛二人的飲食起居。師兄妹一個歇在靜篤樓,一個住在虛極殿,日日錦衣玉食不斷,樂舞笙歌不絕。對于盛無崖而言,夏王宮的生活固然安逸,但她凡事親力親為慣了,并不能接受他人的服侍。尤其那些服侍她的宮人們,無論怎麽看都是群沒長大的孩子。

在虛極殿看了幾日歌舞後,盛無崖的筆記本上關于黨項音樂一節就沒什麽新東西可寫了。她因此果斷地謝絕了夏王側妃的進一步安排,免歌罷舞,關起門來教虛極殿的宮人們練武。

巫行雲也不怎麽愛在自己的靜篤樓呆,一有空就來虛極殿竄門。在盛無崖帶着宮女太監們習武後,他發現這些宮人大部分不識字,便主動接過了掃盲大業。

時間就在兩人一文一武的鞭策下飛逝而過。虛極殿的宮人們雖然因為天資所限,很難掌握什麽像樣的武功,但胳膊腿還是肉眼可見地結實起來,慢慢地也能識文斷字了。

這期間,李秋水基本都在帶他的小弟弟。他母親顯然有意趁着這段時間加深兩兄弟的感情,直接撒手不管,将李滄海全權扔給了自己的大兒子。李秋水雖然也想來虛極殿找兩位同門,可他又要帶弟弟上課,又要帶他去校場習武,還得籌備夏王室的秋巡冬獵,沒事夏王還喚他去和臣僚們寒暄,順便認識認識各家的姑娘,當真忙得腳不沾地。

虛極殿的掃盲健身大業稍稍出了點成果後,宮人們也略微有了自學的能力,不用盛無崖天天盯了。她選了幾個學得快的封為班委監督日常學習,之後便離開王宮去靈州周邊游歷了。一開始,她走得并不遠,每三日回虛極殿一趟。一來檢查學習成果,二來布置新的課業。

沒多久,她外出的時間便越來越長,連帶着巫行雲也跟着離宮。不知不覺間,兩人就走遍了整個河套平原。等他們倆跋涉到陰山腳下時,盛無崖雙手一展,迎着天地大聲道:“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注1)。”

彼時,時間已經來到了冬月下旬,陰山下既無牧草,亦無牛羊,只有冷冽的北風從身旁呼嘯而過。盛無崖站在風雪中也不覺得冷,一身白衣翻飛如鶴。巫行雲的目光落在師妹身上,能看到細小的雪沫積在她的睫毛上,顫巍巍的,一如他此時此刻微微顫動的心。

靈州,虛極殿內,平日裏熱鬧的宮殿此時安靜得落針可聞。

整個殿內的宮人們仿佛大夢初醒,從這段時間微醺而松快的氛圍裏回過神,呼啦啦地跪了一地。在衆人上首狐皮鋪就的軟座上,一身錦衣的夏王十公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撫着懷中的褐斑貓,視線不知落在何處。平日裏歪纏着長兄的小公子也似乎覺察到了什麽,乖乖地站在旁邊,不發一言。

不久後,虛極殿的掌事匆匆捧來一個木盒子,跪呈給了金尊玉貴的夏王十子。李秋水接過木盒,只見盒底躺着一張盛無崖親手所書的紙箋,上面寫着:“秋水師弟,吾與師兄北往兀剌海一游,冬月廿八歸。望師弟娛親承歡,多加餐飯,勿念。”

看完留信,李秋水默默地将紙箋折好放入懷中,對地上的宮人揮了揮手:“罷了,你們下去吧。”

衆人如蒙大赦,悄悄松了口氣,輕手輕腳地離開了大殿。

廿八日,靈州新雪初晴。盛無崖和巫行雲如期回宮,踩着積雪往虛極殿走時,遠遠便看見一團白裘坐在正殿的臺階上,一動不動地望着大門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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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無崖還沒來得及打招呼,那團白裘便站起來輕輕一點,飛到兩人面前,雪上沒有留下半點足跡。走近後,裘衣中玉雪可愛的童子将兩人來回看了幾遍,目光最終落在了他師姐的身上,嘆道:“你們終于回來了。”

“肯定要回來啊。”盛無崖微笑:“我們可不敢錯過小師弟的生辰。”

“還有幾天呢。”李秋水也笑了:“不着急的,師兄師姐本可在北地多呆些日子。”

盛無崖指了指自己後背上的大包裹,那裏面綁了只全羊,又道:“給你帶了特産,晚飯就在虛極殿用怎麽樣?好久沒吃師兄師姐做的菜了吧?”

“确實很久沒吃過了,我想念得緊。”李秋水低下頭,看着積雪籲道。

當天晚上,巫行雲和盛無崖下廚,做了鴛鴦火燒、烤羊方、炸羊尾、孜然羊排、奶豆腐、奶茶等一大桌子菜。不同于以往的分工,這次是巫行雲燒火,盛無崖主烹。她還專門給毗濕奴做了一大碗鮮魚羊雜碎,吃得褐斑貓肚皮滾圓。

無論是褐斑貓還是它的小主人,這一頓都吃得身心俱滿。飯桌上,盛無崖一邊啃羊排一邊問:“你弟弟呢?平日裏總瞧你們倆形影不離,今天怎麽沒見着?”

李秋水捧着奶茶,頓了頓,這才回道:“這幾天他在母妃宮裏,不用我操心。”

“奧奧,這樣啊。”盛無崖啃完羊排,擦擦手又拿了個夾肉火燒,一口下去,汁水四溢,香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線。

翌日,她将虛極殿的宮人們叫到一塊,打算考較衆人的功課。一眼掃去,見隊伍裏少了個小姑娘,多了個陌生人,便問:“那名叫‘嵬’的灑掃女侍呢?”

盛無崖提到的“嵬”,是一個外表看起來約摸十歲左右的小姑娘。因為勞作和營養不良,她的實際年齡可能比看起來的要大,但也不至于大太多。整個虛極殿,這樣的小孩子還有不少,夏王給盛無崖的賞賜,她換成了鮮肉奶蛋筆墨紙硯後,基本都用在這些宮人身上了。

嵬作為灑掃宮女,以往連虛極殿的大門都沒資格進,存在感非常有限。自盛無崖開始授課後,似她這樣的宮人才第一次跨進殿門,和平日裏仰望的高階宮人們站到了一起。可即使站到了同一起跑線,她還是因為手腳笨拙、反應遲鈍,長相黝黑瘦小等緣故,成了被衆人無視的對象。

虛極殿的掌事不明白這麽個人怎麽入了那位高人的眼,甚至連名字都一口叫了出來。她定了定神,上前一步,解釋道:“啓禀先生,嵬在您這次遠游後犯了宮規,已經被調離虛極殿了。”

“哦,這樣啊。”盛無崖托着腮,目光落在了那個新來的宮人身上。那是個少年,衣衫潔淨、牙齒周正,膚色白皙,倒是沒有半點營養不良的樣子。因夏宮的宮規沒那麽嚴格,盛無崖平日待衆人也和善,那位少年便頗為大膽地與這位女先生直視,整顆心都咚咚地跳了起來。

盛無崖嘆了口氣,側身對巫行雲說道:“師兄,能勞煩你幫我檢查他們的課業嗎?嵬畢竟是我的學生,我想去瞧瞧她。”

“師妹但去無妨。”巫行雲認真地說:“這裏交給我就好。”

于是盛無崖便請殿內的掌事引路,從側門離開了衆人的視線。路上,帶路的掌事忐忑不安地禀道:“嵬眼下去淨房做事了,那裏腌臜得很,恐污了您的眼……”

“無妨。”盛無崖面帶笑容地看着對方說道:“姑姑安心引路便是。”

七拐八拐後,兩人終于走到了王宮的淨房區,這裏存放着整個夏宮的恭桶,味道确實不大好聞。雖說同在淨房做事,但此處宮女太監們的境遇還是大大不同的。有人負責處理草紙,有人負責收拾碳灰,更有人,只需要記錄恭桶的出入數量就好了。而另一部分人,又要倒洩物,又要洗官房(注2),還要負責拉穢車,成日與便溺為伍。

而盛無崖所尋找的嵬,恰恰幹的就是與便溺為伍的活兒。

盛無崖拒絕了此地管事的招待,親自去尋她的學生,便目睹了小姑娘蹲在污水橫流的地上洗刷木桶的那一幕。

她踩着黃色的水窪走過去,小姑娘在掌事的呵斥下慌慌張張地轉過身,手腳并用地往地上跪。盛無崖身影一閃,瞬間走到小姑娘面前,托住她的身子嘆道:“我不是說過,不要跪我嗎?”

小姑娘站也不是,跪也不是,更加無措了,嗫喏半天,才開口喚了句:“先生。”

盛無崖牽着她的手,扭頭問:“我可以和她說會兒話嗎?”

掌事連連點頭:“當然,當然……”

于是盛無崖便牽着嵬往外面走,一邊走一邊問:“你的腿怎麽了?我記得我離開時,還沒這麽嚴重?”

“我……我自己摔的。” 嵬結結巴巴道。

嵬有點跛腳,盛無崖一開始就知道。這次北去兀剌海,她還專門尋了對症的藥材,打算回來就給她做個手術。本想着等她回來時,小姑娘怎麽着也在虛極殿養出肉來了,誰曉得一不留神,小姑娘不僅沒長肉,反而更瘦了。

盛無崖嘆了口氣,心想小姑娘的腿若真是她自己摔的,她就白看這麽多年的醫書了。想到此處,盛無崖停下腳步,轉過身看了看身後亦步亦趨跟着的大小管事,再次嘆氣,把小姑娘往懷裏一抱,足尖輕點,一下子就飛過了高牆,踩着亭臺樓閣飄然遠去。

嵬縮在她的懷裏,渾身僵硬,帶着哭腔嘶啞道:“先生,我……我身上髒。”

“無妨。”盛無崖抵着嵬的背心,為她注入源源不斷的北冥真氣:“正所謂,道在屎溺(注3)。”她一路避開旁人,将嵬帶回了自己在虛極殿的卧房,一邊給她看腿,一邊詢問前事。小姑娘心懷恐懼不肯說,豈料三兩下就被盛無崖套出了實情。

原因說起來也簡單,只因虛極殿現在成了個好去處,外面都在傳,跟着殿裏的客人能學到十王子那樣的武功,不少人便動了心思。但大部分人也只是動動心思,并不敢真的來冒犯王族的貴客,只剩下膽子格外大的,在幹爹的疏通下,頂替了最好欺負的嵬。

說起來,這種事盛無崖上輩子也見了不少,搶奪機會嘛。那一世,但凡有半點賺頭的行業,但凡有半點奔頭的前途,也是不會落在一個小姑娘頭上的。當然,也不會落在一個大姑娘的頭上,更不會落在千千萬萬的女人頭上。即便一開始落上了,日後也會被奪走。

僥幸沒被奪走的人,必然付出了很多。就比如盛無崖剛畢業那年進的公司,財務總監羊水破了才去的醫院,生完孩子後又立馬返回了職場。銷售上的一位主管大齡未婚,總經理助理則是一位離異的母親。後來,她跳了槽,又碰到了一位挺着大肚子還在外面跟客戶拼酒的部門經理。

嵬坐在那位先生一塵不染的錦榻上,側過頭悄悄地聞了聞自己的咯吱窩,面色通紅。又見女先生給她脫鞋按腳,掙紮不得,整個人進一步燒成了熟蝦米,

“推宮活血呢,小嵬別抖啊。”盛無崖溫聲叮囑:“已經惡化了,不趕緊處理,會落下殘疾的。”

做了初步處理後,盛無崖便帶她去洗澡。送到浴房安置妥當後,盛無崖在臨走前問:“小嵬,你願意跟我走嗎?”

“啊?”小姑娘愣了愣:“去哪裏?”

“去天山,去缥缈峰,以後可能再也不會回來。”

嵬睜大了眼睛,滿臉不可置信、不可想象。可她很快就明白女先生話裏的真意了,臉上先是向往,随即又浮起了掙紮與苦澀:“我走不了,我的家人,弟弟妹妹……他們,他們……”

小姑娘低下頭,再也說不下去了。可盛無崖卻像知道她想說什麽似的,安慰道:“那我送你兩樣任何人都奪不走的東西吧。”

“那是……什麽?”

盛無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知識。”

又指了指自己的拳頭:“以及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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