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缥缈峰頭雲散

冬月底返回夏王宮後,接下來的整個冬天,盛無崖都蝸在靈州,哪裏也沒去。那個欺負了嵬的少年,在第二日就被盛無崖客氣地請出虛極殿了。接下來,她給嵬的小腿做了手術,在她恢複的過程中,一邊教她讀書識字,一邊教她練氣吐納的要訣。

李秋水的生辰在臘月初八,随着吉日的臨近,夏宮也一日更比一日熱鬧,各類籌備如火如荼。盛無崖也不知道他的小師弟是怎麽安排日程的,在迎來送往中還有大把的時間往虛極殿跑。來了也沒什麽事做,無非是在一旁看着盛無崖給宮人們上課罷了。

上完大班課,盛無崖還要給嵬上一對一的小班課。李秋水倚在窗邊瞥了這女侍一眼,毫不客氣道:“她腦子愚笨,根骨也不行,師姐為何如此費心?”

此言一出,嵬滿臉愧怍,深深地低下了頭,恨不得鑽到地縫裏去。盛無崖當場心梗,想着她好不容易給小姑娘堆出的自信心啊,這下又要灰飛煙滅了。只好郁悶地結束了今天的課程,把嵬的身子拉直了,輕聲道:“你先去休息吧”。

嵬低着頭依次給先生和主人行了禮,倒退着離開了暖閣。等小姑娘的身影完全消失後,盛無崖這才對李秋水說道:“師弟,以後可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

“我又沒說錯。”李秋水看起來似乎有點不服:“她面相平平,骨骼粗劣,一句心法翻來覆去地講都聽不明白,怎配師姐親授,入我逍遙門牆?”

這話盛無崖就不愛聽了,若是旁人,她估計當場就甩袖走人了。可說這話的人偏偏是她還不到十歲的小師弟,便只好耐心解釋:“孔聖人也說,有教無類嘛。”

“世胄蹑其高位,敏者承蔭絕學,地勢使之然也(注1)。”李秋水梗着脖子繼續反駁:“她賤籍出身,能入虛極殿已是祖上積了德。這種人原是不配識字,更不配讀書的!”

盛無崖收起臉上慣常的笑意,一動不動地看着李秋水,淡淡道:“這麽說來,倒是難為師弟這幾年與我同處了。”

李秋水剛想來一句“怎麽可能”,下一刻卻不知想到了什麽,臉色大變,解釋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聽見他師姐淡淡道:“我亦是賤籍出身。”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說師姐!”李秋水一臉血色褪盡,惶恐地搖頭:“我錯了!我說錯了話了……師姐,你一定明白的!你別生氣!”即将迎來自己十周歲生辰的小王子想去拉他師姐的衣袖,豈料對方卻後退了一步:“我不生氣。只是這樣傷人的話,以後請不要在小嵬面前講了。”

李秋水呆呆地愣在原地,似乎被盛無崖後退的那一步打擊得回不過神。從小到大,他師姐什麽時候回避過他?什麽時候對他這般疾言厲色過?沒有,從來沒有!可如今,竟然為了那個女奴……李秋水的臉上泛出了不正常的紅暈,猛然轉身往暖閣外走去,厲聲道:“都怪她!我殺了她!”

盛無崖原本還在感慨,小師弟真不愧是王族出身,這麽多年的山上生活都沒有改變他既有的觀念。當然,她也不怪小師弟。如果一個人生來,就處在這樣一個高低貴賤之別如同呼吸般自然的環境裏,那麽他被環境塑造也就成了必然的事。可是,盛無崖還是忍不住來了個轉折,可是李秋水兩歲就離開靈州了啊,幼年的影響就那麽大嗎?小師弟基本上是自己和師兄帶大的吧……

就在盛無崖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育兒失敗的時候,她聽見了李秋水喊打喊殺的話語,她火速将人從外面拽回來按倒在榻上。李秋水倒也沒反抗,但氣喘籲籲的,像頭憤怒的小牛。

盛無崖半蹲下來,本想好好勸一勸小師弟,可看着對方因激動而有些扭曲的五官,她一時愣在了原地。

第一次,盛無崖将眼前的小師弟和故事裏的人聯系了起來。她從地上站起來,若有所思地坐到了另一邊的椅子上,望着李秋水久久不語。

Advertisement

李秋水本以為師姐會像小時候一樣安慰他,哄他,可他垂着頭在軟塌上等了好久,都沒有等到師姐開口。他偷偷地瞥了師姐一眼,只見對方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眼中都是他看不懂的情緒。李秋水被那樣的眼神看着,心中一慌,突然就哭了出來,一邊哭一邊從軟塌上滾下來,抱住了盛無崖的小腿:“師姐我錯了!我說笑的,我不會殺她的!師姐你信我,不要抛下我……”

除了初見時的那一回,盛無崖這麽多年來就沒見李秋水哭過。哪怕是西行路上身陷險境,她的小師弟也跟大人一樣面不改色,從不哭鼻子。可眼下,李秋水不僅哭了,還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哭聲中帶着莫名的委屈。

盛無崖嘆着氣把小師弟從地上扶起來,無奈道:“我幾時說過要抛下你了啊。”

“師姐……”李秋水一邊哭一邊打嗝,話也斷斷續續地說不明白。只一個勁兒地像個幼童似的,埋在盛無崖懷裏痛哭。盛無崖任由小師弟跟八爪魚一樣挂在自己身上,拍着他的後背安慰道:“好了,都多大了啊……”

“我……嗝……”李秋水抽噎着,像小貓一樣在盛無崖懷裏亂蹭,斷斷續續地說道:“我錯了,嗝……師姐……嗝……”

等到李秋水徹底平靜下來後,盛無崖這才有空去看嵬。

虛極殿的一間小屋子裏,女侍嵬扶着柱子站在門口,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她被巨大的羞恥、無狀的恐懼包圍着,耳邊呼嘯着不存在的風聲,心髒如悶雷一般鼓動,額頭上挂着細細密密的汗珠。

她想,自己真的是昏了頭了。這段日子以來,究竟在想什麽呢?明明自己又蠢又笨,根本不配跟着先生,她怎麽就沒有在最開始的時候拒絕呢?

十王子一定恨死她了,他是先生的同門,他一定惱怒自己玷污了先生的門楣。她覺得自己活不下去了,這是必然的。她昏頭做了這樣的事情,怎麽還敢期盼自己活下去呢?可弟弟妹妹怎麽辦?娘親怎麽辦?如果……如果她死了,十王子會寬恕她的家人嗎?

女嵬惶然四顧,想找一件趁手的利器,可她找來找去都找不到。只好拖着沉重的步子,打算往牆上撞去。就在這個時候,她聽見了那位先生的聲音,聽到對方柔聲喚道:“小嵬?”

女侍回過頭,看見先生如白鳥般由遠及近,飄然而至。她僵硬地彎腰行禮,想要問好,可喉嚨裏卻發不出聲音。她的先生非但沒有因為她的失禮而不悅,反而托起了她的身子,給她擦汗、號脈,還低低問道:“怎麽突然岔氣了?”

她想說對不起,想說自己有負先生的教導,可剛一張口,就嘔出了一口鮮血。嘔出這口堵在心頭的血後,嵬覺得呼吸都松快多了,可她先生的臉色卻肉眼可見地變差了。之後,她便陷入了黑暗。

盛無崖抱住向後倒去的小姑娘,一邊為她輸入醇厚的北冥真氣一邊檢查對方的身體。搞明白狀況後,她把小嵬抱到了床上,長長嘆氣。

她還是第一次碰到這種情況,有人僅僅是因為極度的憂思愧懼,就把自己的半條命搭進去了。若小嵬尚未習武,這種憂思愧懼原也不會造成這麽嚴重的後果。可她的這位學生,偏偏已經開始學習吐納術了。

李秋水說她沒有天資,盛無崖是知道的。因根骨所限,小姑娘将來終其一生,或許也只是一個二流高手。可她盛無崖也不是抱着他們将來能成大材才在虛極殿裏授課的。

她自始至終,不過是希望這些小孩子的身體能更健康一點,更結實一點,若順便還能識得幾個字,就更加心滿意足了。

虛極殿的這次争執,動靜着實不小,別說巫行雲,就連一般宮人也聽得明明白白。可所有人都保持着驚人的默契,像什麽也沒聽見似的。

臘月初八這天,夏宮大開晚宴。李秋水一下午都坐立不安,內心甚為焦灼。

他母親見狀,便安慰道:“我兒不必心煎,你的師兄師姐必然會來赴宴的。”

“兒臣不是擔心這個……”李秋水糾結道,他擔憂的是師姐是否還在生他的氣。自從那一天起了争執後,李秋水這幾日都沒敢踏足虛極殿。

夏王側妃坐在椅子上,左手搭在一邊,任由侍女修剪裝飾自己的指甲,用空着的右手對着自己的長子招了招。李秋水走到母親面前,半跪下來,把臉放在她的膝蓋上。夏妃輕輕地撫着兒子的頭發,殷殷叮囑道:“我兒,有些話,以後記得藏在心裏,再不要這樣不管不顧地說出來了。”

“兒臣知錯了。”李秋水将臉埋得更深了一點:“我……兒臣只是想讓師姐也多陪陪我……”說到此處,那日的委屈再次浮上心頭,李秋水悶悶道:“她怎麽能因為一個外人就兇我?”

委屈完了,又開始擔憂:“師姐以後會不會不喜歡我了,跟我生分了?我再多多跟她認錯行不行?”

“我兒說的,沒有錯。”夏妃淡淡道。

“啊?”李秋水擡起頭。

“世胄蹑其高位,敏者承蔭絕學。我兒說的,原也沒錯。”他的母親低垂着視線,認真地看着長子的眼睛:“只是她是你同門,且武功在你之上。以後還要在一處習武,鬧僵了總歸不好。這些話,藏在心裏就好。”

“至于我兒想讓那丫頭多陪陪你,這個也不難。”

“不難嗎?”李秋水有點懵。

“你仔細看看,平日母親是如何與你父王相處的就明白了。”夏妃輕輕地笑了起來:“道理都是一樣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