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03

上上輩子,盛無崖曾聽說,一個母親不會天然喜愛自己的孩子。愛這種東西,會産生在長年累月的相處中,會産生在一點一滴的日常裏,卻唯獨不會産生在血緣裏。這個認知,和她的生活經驗相悖,因為她的室友似乎确實是在孩子一落地就愛上那個嬰兒了。

後來,她從別人那裏得知,原來胎兒會在妊娠過程中分泌一種奇妙的激素。在激素的作用下,即便沒有長年累月的日常相處,也會激發母體對幼兒毫無保留的愛意。世界上任何一種突如其來的愛,都逃不過這個規律,男女之情亦是如此。

自從知道這件事後,她對婚姻和生育就産生了極大的恐懼。她知道自己的本性,知道自己不擅長和小孩子相處,她無法想像自己的自由意志被綁架,全心全意去愛另一個人的樣子。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盛無崖都不能理解因激素而産生的愛究竟是怎麽樣的。直到後來,她弟弟弟妹生下了第三代。過年時,盛無崖回老家看到那個胖嘟嘟的嬰兒,腦海中遺忘多年的記憶突然浮出了水面。

原來自己對那種莫名其妙的愛并未毫無體驗,原來自己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她就已經體驗過那種愛了。那時候,她弟弟還小,幼兒園暑假時,大人把這個孩子送回家鄉交給了老人。老人顧不上,于是這個鼻涕蟲就拖在了盛無崖身邊。不知道為什麽,她那時滿心滿眼都是這個散發着奶香味兒的弟弟,一天二十四小時無微不至地照看着,連夢裏都是他。

長大後,盛無崖與這個弟弟的關系說不上親近,故而對幼時的那段記憶産生了困惑。那種強烈的感情就是因激素而産生的愛麽?那是幼崽在進化過程中刻在基因裏的生存策略麽?

多年後的今天,似曾相識的憂懼再次捏住了她的心,讓她在夢中也不得安穩。行進中的華麗車架似乎碾上了石子,狠狠地颠簸了一下,盛無崖猛然驚醒,後背全是汗。

坐起身後,她發現自己又躺在一輛馬車中,身下是一張精致的玉簟,身上是一張潔淨的薄毯,觸之溫涼,非常适合夏日。一個白衣姑娘跪坐在馬車的出口處,像一尊沒有感情的石像。

盛無崖不動神色地後退了幾步,把自己縮到了車廂角落,開口問道:“你是什麽人?我的孩子呢?”

那個姑娘像是聾了似的,并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仍舊一動不動地跪在那裏,連眼神都不曾移動分毫。盛無崖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下身再次出現了一股熱流。她微微地挪動了一下身體,發現自己的裙子又紅了,那張玉簟上也染上了血跡。

這是産後的惡露,至少要持續一個月才能排盡。盛無崖活了兩輩子,臉皮還算厚,她輕輕地用薄毯蓋住了血跡,在車廂裏癱了下來,全當沒看到。

畢竟人在屋檐下。

她一心裝死,車門口的石像反而動了。她探出頭,跳出去叫停了行進的馬車。不久後,四個美麗的女子魚貫而入,一個端着一盆熱水,一個捧着一打毛巾,一個抱着一套新衣,一個拿着一卷幹淨的簟席。她們恍若無人地把盛無崖從被子裏拎出來,一個按手一個按腳一個脫衣一個扒裙。

“!”盛無崖吓到了,掙紮起來嗖的一聲往門口竄去,誰料扯到了大腿上的創口,疼的她身子一歪撞在了木棂上。捧毛巾的那個姑娘出手點住了她的穴道,然後把她小心地拽了回來,繼續剛才的動作。

幸虧馬車夠大,這麽多人在裏面折騰也尚有餘地,盛無崖生無可戀地任由這四個姑娘對自己上下其手,再沒有一點反抗的心思。姑娘們用熱水給她擦去了身上的熱汗和血污,水都換了好幾盆,然後将馬車內污掉的玉簟卷了出去。盛無崖知道,病人和傷員是不能講羞恥心的,幹脆閉上了眼睛,任由她們清理自己的身體。

換上新衣和幹淨的月事帶後,姑娘們面無表情地退了出去,全程沒有說一句話。盛無崖睜開眼睛,對幾個姑娘說了聲“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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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繼續前進,半個時辰後,有人帶來了一個食盒,交到了車門口的那個女孩子手裏。她打開食盒,取出匣內精致的清粥小菜,一一放到了盛無崖面前。

她确實餓了,端起一碗五色米粥說了聲“謝謝”,那個姑娘仍然沒有半點反應。盛無崖又問對方的名字,吃過飯了沒有,要不要一起吃。那人依舊坐在原地,連眼神都沒有動一下。

她嘆了口氣,想起移花宮的弟子們,好像确實都是這樣冷冰冰的。繡玉谷的至高武學明玉功,練得越深,身為人的七情六欲也就越少。似邀月憐星那樣的高手倒也罷了,這些普通弟子不過堪堪入門,只學了幾手移花接玉,根本不至于寡情若此。

她們不是天生就是這副石頭樣的,她們是被塑造的。這正是逝去的江楓厭惡那對兄弟的地方。

馬車走走停停,盛無崖在車廂裏不見天日的癱了六天,終于在一個晚上找到機會,點了看門女子的穴道,以淩波微步跳出車廂,飛速朝遠處跑去。

車廂外,月明星稀。她一口氣疾奔了十來裏,跑得大腿上的縫線都崩開了。眼見自己遠離了那個車隊,她放緩腳步,站在林中側耳傾聽,朝着有水聲的地方跋涉而去。兩刻鐘後,眼前的景象豁然開朗,一條清澈的溪水流淌在明亮的月色下,波光粼粼。

盛無崖按住創口,小心地俯下身子,用雙手捧了點溪水解渴。飽飲了幾口溪水後,她擡起頭,在月光下輕輕地舒了口氣。她打量了一下方向,轉身朝着溪水上游走去。百來步後,河溪拐了個彎,露出了一大片石灘。移花宮的那兩個兄弟和随行的一衆弟子就站在灘塗上,似乎已經在那裏等了好久,就等她的到來。

她停下腳步,脊背上冒出了絲絲涼氣。

邀月靜靜地看着她,視線微微下移,似乎在她的裙子上瞟了一眼。憐星站在一旁,低着頭平靜道:“看護不利,按宮規當死。”

這句話并不是對盛無崖說的,而是對那個在車門口坐了好幾天的石像姑娘說的。此時此刻,那姑娘就跪在移花宮的大宮主面前,身子微微顫頭。

“不關她的事!”盛無崖急切道:“我只是出來散散步而已!”

邀月沒有理會她的大吼,反手就向那姑娘拍去了一掌。盛無崖提氣一躍,拼命往那姑娘身前飛去,卻終究來不及,眼睜睜地看着對方死在了自己面前。而她的身體也因此失去了平衡,摔倒在了石灘上。一片尖銳的石塊劃過眉心,殷紅的血沿着她的鼻梁流了下來。

“若再有下次,她們都會死。”憐星依舊低着頭,誰也沒看,無波無瀾地說道。邀月轉身離去,兩個移花宮弟子把盛無崖從地上扶起來,一左一右地攙着她沿原路返回。盛無崖扭過頭,見那姑娘的屍體就這麽孤零零地被扔在河灘上,強忍着怒氣說道:“把她的遺體帶走!”

沒有人理會她。憐星只是多看了她一眼,複又垂下頭,亦步亦趨地跟在兄長後面。盛無崖硬生生止住腳步,又喊了一句:“把她帶走!她也是你們移花宮的弟子,不該曝屍荒野!”

仍然沒有人理她。

她右手一翻,将那塊劃破眉心的石頭往頸動脈上紮去,心想他媽的,千古艱難惟一死(注1),她這條命活着還得害死人,不如立馬死了算了,誰怕誰啊!

遠遠走在最前方的邀月身形一閃,瞬間出現在盛無崖面前,直接捏斷了她的腕骨。

“艹!”盛無崖大罵出聲:“死變态你不是人!”

邀月看起來氣得不輕,死死地盯了她半天,方才冷冷道:“把菡萏帶回去吧。”

原來她叫菡萏,盛無崖心想,她總算知道了對方的名字。

當天晚上,她半死不活地癱在馬車裏,右手打上了石膏。馬車門口新來了一個姑娘,跟先前的菡萏一樣,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連覺都不睡。她看着那個稚嫩的姑娘出了很久的神,然後問:“菡萏入土為安了嗎?”

那姑娘沒有回答,盛無崖原也不指望她能回答。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你睡了吧,放心,我不會再跑了。”

那個姑娘仍然沒有回答,只是眼睛紅紅的,流下了清澈的淚水。

盛無崖壓低聲音,輕輕問:“菡萏是你的親人嗎?”

那姑娘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盛無崖湊過去,在她耳邊又問:“她是你姐姐,還是妹妹?”

很久很久,久到盛無崖以為對方再也不會開口後,年輕的姑娘張了張口,嘶啞道:“她是我姐姐。”

“你叫什麽?”

“芙蕖……”那姑娘答道,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我叫芙蕖……”

“芙蕖,我向你保證。”盛無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承諾:“我會為枉死的菡萏讨回公道的。”

馬車外,明月高懸,車隊漸漸消失在道路盡頭,只在荒野裏留下了一座孤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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