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02

繡玉谷中的移花宮是武林禁地,宮中這一代的兩位宮主武功神鬼難測,容貌天下無雙,被稱之為明月孤星。有他們倆人在,其餘人連陪襯的星子都做不得,茫茫天穹,就只有這一月一星,流光萬裏。

馬車裏的兩個新生兒正在嚎啕大哭,盛無崖剛剛被縫合住的傷口撒了金瘡藥也不管用,還在不停地滲血。她給自己的大腿根多纏了幾圈紗布,然後掙紮着從車壁上取下了一柄寶劍。

這柄寶劍,她一開始并沒有注意到。見到憐星後,一股寒意直上心頭,讓她一下子就想起了這把劍。這是江楓花重金求來的寶劍,名七星磐龍。上輩子,盛無崖雖有撄寧護體,可用到的時候說不上多。武功練到一定境界後,摘花飛葉都可傷人,而她更是連飛花都用不到,只用無形的氣勁就可禦敵千裏。

可如今,這位江娘子的身體說不上好,氣海的內力也淺薄得很,少不得就要依仗神兵之利了。

馬車外,十二星相的黑面君不知為何沒有一開始那樣恐懼了,反而還和那位孤星攀談起來,明知故問道:“來人可是移花宮的二宮主?”

“你知道我?”那男子笑了。

“天下誰不知道憐星宮主的大名呢?”黑面胖子也笑了笑。

“怪了,你居然不怕我。”天上的孤星微微側頭,仍然面帶笑意:“你們傷了我宮中的月奴,就此自裁吧,我還可以留爾等一個全屍。”

司晨客與黑面君臉色大變,分辨道:“可,可這是邀月宮主……”

“放肆!”誰也沒看清那白衣似雪的二宮主是怎樣出手的,就見那黑臉胖子被掌掴了十來下,滿臉是血。

“我兄長的名字,也是你們能叫得?”

“可這……可這确實是邀……”這次,黑臉漢連“月”字都還沒說出口,便又挨了十幾個巴掌,身子被打得遠遠飛出去,腦袋一歪就咽氣了。餘下的人目露兇光,朝着憐星圍攻而去。可衆人還是沒看清那人是怎麽出手的,各自的殺招就紛紛打在了自己人身上,一個接一個地殒命。

這位憐星宮主的“移花接玉”,可比江楓丈夫的身手要高明多了。盛無崖提着寶劍一邊積攢力氣一邊想。

收拾完十二星相的人後,憐星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一步一步地走近馬車,花月奴悄無聲息地攔在了車前。隔着花月奴的袖子,憐星與盛無崖遙遙對視了一眼,幽幽道:“江楓,想不到你已經為月奴生下孩子了。”

“好,很好。”憐星停下腳步,臉上露出了複雜的情緒:“我兄長對你那樣好,他一輩子都沒對人那樣好過,你竟然跟個奴才跑了……”

“二宮主所謂的好,是指數年來把江楓關在移花宮裏半步不得出麽?”屬于那位江海珠玉的怒意泛上心頭,盛無崖心有所感,忍不住出言譏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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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有什麽好?”憐星愣愣道:“外面那麽髒,又那麽亂,怎比得上移花宮呢?”

“好不好也該讓楓娘自己選。”

“所以你就選了他?”薄薄的愠怒爬上了憐星的臉頰,讓他整個人都變得有些透明起來。有賴于江楓的記憶,盛無崖得以認出這是移花宮絕學,明玉功發功時會産生的現象,心裏琢磨着那位憐星恐怕已起了殺心。

花月奴撲通一聲跪在了這位孤星面前,啞聲道:“千錯萬錯,都是月奴的錯!二宮主,楓娘和孩子都是無辜的,是我騙了她,是我拐走了她,月奴願一死謝罪!求二宮主救救楓娘和孩子,您不知道……她,楓娘留了好多血,只有您能救她了……”

“是麽?”憐星的臉仍然有些透明。

“當然!”花月奴擡起頭,直直地看着對方:“您能救她,您必然會救她。我死後,楓娘就是您的了!”

這不像是花月奴會說出來的話,他以前從未說過這樣的話。一直以來,江楓都被天下人看做一份迷宮盡頭的寶藏,一份天上或許會掉下來的餡餅,一份講武會上最終優勝者的獎勵與錦标。人人都在猜,人人都在想,這潑天的富貴和絕世的美人究竟會屬于誰。這些觊觎的目光逼得江楓連同姓的族人都不能相信,若不是她學了武,若不是父母又養了一位遠房堂兄幫襯,她這個絕戶恐怕會被同族第一個蠶食幹淨。

可江楓并非寶藏,也不是餡餅和錦标。她是人,她屬于她自己,不能像個貨物似的被人打量來打量去。花月奴從未這樣冒犯過她,如今這樣說,只不過是想救她。

“是麽?”憐星身上的煞氣弱了下來,人也沒那麽透明了:“不錯,我是能救她的……”

“你錯了。”另一個聲音渺渺而來:“你不能救她,世上再沒一個人能救她。”

大地蒼茫,夕陽似乎也因為這句話而失去了顏色。跪在馬車前的花月奴很明顯地僵了一下,而憐星宮主的臉,也因這句話而變得無比蒼白,再無一絲人色。

一個衣袂飄飄的白衣男子禦風而來,容貌難以描述,居高臨下地睥睨着幾人。天上孤星已是世無其二,天上的明月卻襯得孤星都要黯然失色,無言地站在原地沒動。

“兄長……”憐星艱難道:“你也來了。”

“我來了,你是不是想不到?”那輪明月淡淡道。

“兄長什麽時候來的?”

“我來的不早,可該聽的也都聽見了。”那人臉上的神色看不出有什麽變化,可周身幾丈距離內卻寒意攝人。

“難怪十二星相去而複返。”盛無崖低聲吐槽了一句。她這句低語被邀月聽見,那人猛然轉身,直勾勾地看向她,外放的內力磅礴如海,壓得盛無崖氣血亂竄。

“大宮主!”花月奴凄厲地喊出了聲,哀求道:“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您別怪她!”

“你還敢多言?”邀月瞥了花月奴一眼。

“我……”

“你很好。”邀約無波無瀾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怒容,但說出去的話卻是:“你已見着了我,現在,你可以死了。”

花月奴回望了身後妻兒最後一眼,目如深海,然後轉過身說了句:“多謝宮主。”

說完這句話,他便永遠地阖上了眼睛。

盛無崖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搖搖晃晃地扶着車壁站起來,從車廂裏走了出去。這塊天上的白玉似乎從未這樣狼狽過,從未這樣不堪過。她渾身早已濕透,有汗水,有血水,有羊水,還有其它髒污。昔日如錦緞般柔順的長發亂七八糟地垂在身後,下半身全都是血,雙頰沒了肉,瘦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

唯有一雙眼睛,只剩下一雙眼睛,灼灼地燃燒着鋪天蓋地的大火,她所有的生命力,似乎都凝在了那雙眼睛裏。

憐星側過了臉,似乎不願再看。

盛無崖輕輕地彈開劍鞘,七星磐龍的寒光一閃而逝。

“你要跟我動手?”邀月背着雙手,視線落在遠處。

“有人要殺我,難道我要等在原地引頸受戮?”盛無崖冷笑。

“好。”那輪仙人之姿的明月轉過身看向她,似乎壓制着無窮無盡的滔天怒意:“很好。”

長劍乍然出鞘,凜冽的劍風劃破了漫天夕陽。盛無崖踩着淩波微步,連出三劍,快如急雨。她的第一劍是“燃花”中的千紅一窟,第二招是這套劍法中的萬豔同杯(注1),第三招則是“蝕月”中的春江月明。她積攢了這麽久的力氣,都是為了這傾盡畢生所學有去無回的三劍。

邀月後退幾步避開了她的劍招,然後用右手雙指夾住了盛無崖直刺眉心的長劍,輕輕一扭,就将這江湖揚名的上古寶劍捏成了幾截。斷裂的劍身被他的袖風甩出去,其中一枚恰恰刺入了離雙胞胎只有三寸遠的木質車壁裏,留下了一個黑漆漆的小洞。

“你的劍法倒是大有長進。”邀月捏着一枚殘劍寒聲道。

盛無崖三劍之後就氣短力竭,下半身的熱流如江河決堤般汩汩而出,怎麽也止不住。

“我……”她似乎還想說什麽,可身子卻晃了晃,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了。黑暗兜頭罩來,盛無崖倒在了花月奴的屍身邊。

“死了好。”邀月愣了愣,重複了一遍:“死了好。”

他跨過地上的屍體,飄然走到馬車邊,并指成掌,喃喃道:“花月奴的孽種也不能留在世上。”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憐星突然厲聲喊了句:“兄長!”

邀月回過頭,冷冷地看着他。

“楓娘若真的死了,殺了他們倒也沒什麽。”憐星指着地上的女子:“可是,她還活着。”

邀月聞聲看去,果然見那血泊中的女子還在喘息,只是已經非常微弱了。

“死別只痛那麽一下,怎比得上生離?”憐星的眼中泛起了幽幽的光:“她既然還活着,不如就将這兩個孩子留在這荒野?好教他們母子永生永世不得相見。”

邀月收回手,肺腑中的暴怒似乎也因此平和了許多。他看了自己的兄弟一眼,淡淡道:“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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