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05

繡玉谷中無寒暑,移花四時花争豔。盛無崖抱着一捧荷花坐在淩霄殿的臺階上,一邊修剪莖葉一邊琢磨自己眼下的處境。

首先是武力對比。有賴于江楓留下的記憶,她得以搞清楚那兩個兄弟的底細。外功上,他們倆主要依仗“移花接玉”,這是一套以柔克剛、借力打力的掌法,和她上輩子見過的鬥轉星移很像。盛無崖并不怕這套掌法,她如今雖然內功全失,但上輩子活了那麽久,整個天下的各類拳腳套路她都算是看遍了。更何況,移花接玉再妙,能妙得過天山折梅手和天山六陽掌嘛?不過是高配版的鬥轉星移,她還是有充分把握破解的。

內功上,這對宮主修練的叫明玉功,此功共有九層,這兄弟倆均已練到了第八層。明玉功練到第六層就可以與當代一流高手一争長短,練到第八層即可無敵于天下,前後累計耗時三十二年。可邀月憐星當真是天資卓絕,只花了二十四年就練到第八層了,自此長春不老。

在長春不老這一點上,明玉功和逍遙派的三大鎮派內功很像,這也說明它确實是一套上好的心法。花月奴曾對江楓說過,明玉功若練到第九層,運功對敵時內力不僅不會揮發潰散反而還會內聚收斂,由此達到無窮無盡生生不息的境界。這一點,又和北冥神功有些像了。(注1)

反觀江楓所學的那套驚龍心法,別說無窮無盡生生不息,還越練越弱,簡直是另一個極端。盛無崖揪下一片荷花塞進嘴裏,嘆了口氣。沒有頂級內功加持,她縱然拳腳再好也不能持久,天山折梅手和天山六陽掌的威力也将大打折扣。因此,不管如何擔憂挂念那兩個便宜兒子,眼下的她都無能為力了。

理清敵我差距後,盛無崖便歇了其它心思,安安靜靜地在移花宮住了下來。那對兄弟時時徘徊在淩霄殿外,也不進來,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因谷裏沒有四季變遷,盛無崖左等右等都沒等到秋天的到來。确定秋來再也不會來後,她開始收集殘花雜草、枯枝敗葉制作堆肥。後來,随着耕地面積的擴大,這點肥料便不太夠用了,盛無崖就又開始收集瓜果蔬菜及各類排洩物,統統堆到自制的大石缸裏發酵。

那個味道,怎麽說呢,連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芙蕖都青筋直跳。

盛無崖挽着褲腳,挑着兩桶水肥去自己開墾的田裏給蘿蔔追肥。芙蕖帶着八個移花宮弟子跟在身後,雖然極力克制,但臉上多多少少都有些裂紋。

“你們離遠點。”盛無崖好心建議道。芙蕖收斂了神色,站在原地沒動,非常盡職盡責。

盛無崖能怎麽辦呢,只想着等蘿蔔長大了多請妹子們吃幾頓蘿蔔排骨煲吧。要麽腌制成泡菜開胃也挺好,或者曬幹和臘肉炒也非常下飯。盛無崖想起那些吃的,口水咕咚了一下。

芙蕖等人聽到她咽口水的聲音,臉上的表情更精彩了。

追完肥後,天下聞名的江海珠玉開始搓屎……不是,開始用發酵好的熟肥搓培養基。培養基呈獨立的小方塊狀,便于拿取。這樣,她就可以先在暖房裏催芽,等這些嬌貴的菜種變成幼苗了再移栽到地裏。

幹活時,因不想糟蹋了芙蕖送來的錦繡紗緞,盛無崖在最外面套了一層舊衣,然後系上了紮手的粗麻圍裙。長長的頭發被她用一根淩霄枯枝挽在腦後,看起來真的很像一位尋常婦人了。

可又不像。

沒有哪個婦人會像她這樣,荊釵布裙也難掩國色。錦繡堆裏的江海珠玉淪落到田間地頭,反而更加光彩奪目了。

“你變了。”坐在田壟上的盛無崖聽見有人這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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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過頭,發現數百步外站着宮裏的那對明月孤星,正面色複雜地看着她。兩兄弟的身後,是綿延無盡的花海,更遠處是終年積霧的雪山。雪山之巅雲封霧鎖,天光明滅缥缈,如夢似幻。盛無崖舉起右手揮了揮算是打招呼,那兩人不約而同地後退了一步。

她收回手笑了笑,說道:“昔日,東郭子問道莊子,問,道在何處?莊子答曰:在蝼蟻、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

“由此可見,屎溺中也有天下萬物的真相,兩位宮主又何必掩袖呢?”她這樣說着,便将手裏正團吧着的一塊圓坨坨朝那兩人扔了過去。邀月憐星面色大變,使出了天下無雙的輕功身法,飛也似地逃離了這裏。

趕走了那兩人,盛無崖滿意地拍拍手,繼續制作培養基。

本以為僅此一事,那對兄弟應該不會再出現在自己面前了,誰知道沒幾天後,那兩人竟然去而複返。

這一次,兩人身邊跟了十八位女弟子,有人捧香,有人執扇,有人撒花,有人托着一盤各式的香囊,亦步亦趨地跟在兩人身邊。盛無崖看見兩個年輕的小姑娘先是在地上鋪了一層白沙,然後又有人在白沙上鋪了一層提花緞。之後,兩個小姑娘搬來兩把木椅,椅子四周擺滿了四時香花。一架琉璃八折屏風插在兩把椅子的後面,兩個白衣女子一左一右地捧着兩只金盆,盆中的清水上漂浮着新鮮的繡球花,是專門用來淨手的。

那兩兄弟端坐在椅子上,和盛無崖大眼瞪小眼。

看看,這是人幹事?盛無崖打量着那兩人的排場,陰陽怪氣道:“兩位宮主可要小心了,一會兒風向改變,我這邊的味道飄過去了可不好。”

邀月不動如山,憐星大部分時間都低垂着頭,此刻聞言,他先是擡頭看了看自己的兄長,然後才回應道:“楓娘不必憂心,我們的龜息功練得還算可以。”

看看,這是人能說出來的話?盛無崖攤了攤手:“好吧,你們愛看就看吧。”

從此,這倆兄弟就開始頻頻出現在盛無崖眼前。多數時候,都是她在地頭幹活,那兩人坐在不遠處吹風。等田裏的蘿蔔長大後,時間也進入了臘月,到了過年的時候。臘月間的繡玉谷依舊溫暖如春,半片雪花都瞧不見。盛無崖邀請芙蕖等九個妹子一道吃年夜飯,芙蕖像個石像似的杵在一邊,不理不睬。

盛無崖見狀,便換了個說法:“你去跟那兩人說,我邀請他倆和你們一道吃年夜飯,不嫌棄就來。”

這一次,芙蕖動了。她先是轉動眼珠子看了看她,然後甩袖離去。

除夕這天,盛無崖一大早就爬起了床,打掃完淩霄殿的衛生就開始動手準備大餐。考慮到移花宮這群仙女餐風飲露口味清淡,她便劃去了重口味的料理,就地取材,用牡丹、玫瑰、桂花、茉莉、木槿、金菊、玉蘭等做了一大桌花宴。

當天晚上,盛無崖在淩霄殿的花廳擺了三張桌子,在芙蕖特地點亮的數百盞琉璃燈裏開了晚宴。那兩兄弟身邊的十八個女弟子提前抵達,把花廳的裏裏外外都洗禿了皮,洗得青石板明光湛湛,都可以當鏡子用了。

按盛無崖的本意,她寧願和芙蕖她們排排坐吸溜面條,都不願意對着那兩兄弟的臉。可這場除夕花宴她是東家,若真把那兩位太歲晾在一邊,恐怕芙蕖等人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因此,當天的晚宴上,盛無崖就坐在主桌上陪客,芙蕖等人在另外兩張桌子上用飯。

明月孤星來的時候,她正在解圍裙。隐隐有腳步聲從廳外傳來,她扭頭一看,見朦胧而輝煌的燈光裏走來了兩位神仙似的白衣神祇,表情冷漠孤傲,卻又多多少少有點不自然。

“來了啊。”盛無崖把圍裙扔到一邊招呼道:“快入座吧,免得飯菜涼了。”

看這兩兄弟的衣着,他們似乎特意打扮過。身上的白衣用金線繡着精致的暗紋,腰間的玉佩香囊也是全新的款式。離得近了,盛無崖發現邀月的頭發還散着淡淡的水汽,似乎才洗過不久。她沖着兩人抿嘴一笑,介紹起了桌上的菜品,憐星當場就有些移不開眼睛。

邀月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憐星回過神,将視線落在了別處。

“這是牡丹餅、玫瑰糕。”盛無崖按着順序依次說明:“這是加了桂花蜜的酒釀圓子。小宮主左手邊的是裹了蛋液油炸而成的南瓜、玉蘭花,大宮主面前的是木槿魚湯和金菊銀絲面。”

“此外,今天的菜品還有韭花水餃、石榴肉片、萱草排骨燙,槐花雞蛋餅。小菜是我自己做的酸蘿蔔、酸豆角,茶水是用茉莉花特制的香片。你們倆別客氣,都嘗嘗吧!”

邀月首先拿起筷子,嘗了一口離他最近的木槿魚肉。他吃飯的樣子優雅又矜持,如果不是盛無崖看多了師兄,只怕也會像那些小姑娘一樣,被這個冷心冷肺的人吸走視線。

在邀月動了筷子後,其他人也陸續動起了杯箸。移花宮的人用餐,講究食不言,因此這頓年夜飯不像盛無崖過去在缥缈峰上時吃得那樣熱鬧。她看着明月孤星吃飯的樣子,心想這對兄弟武功再高也離不得一日三餐,從這個角度看,他們在武學上的造詣,應該是比不上自己上輩子的。

晚宴結束後,其她移花宮弟子們端着熱水毛巾魚貫而入,侍立在了主桌的三人身邊。盛無崖學着那倆兄弟的樣子漱口淨手,說道:“我去泡茶,你們在這裏稍等一下。”

等她泡好茶再次回到花廳時,發現三張桌子上的碗碟剩菜都已經被收拾得幹幹淨淨了,什麽也沒有剩下。芙蕖等人又像平時那樣當起了門神,一動不動地站到了花廳外面。

“來,嘗嘗吧。”盛無崖說道:“你們可能沒喝過這個。”

邀月和憐星确實沒嘗過這樣的茶,一時都閉上了眼睛。憐星回味着茶香,又說了一遍:“你和從前不一樣了。”

“那是自然。”盛無崖呷了口茶,淡淡道:“從前的江楓已經死了。”

邀月重重地将茶盞放到桌子上,臉色肉眼可見地僵硬起來。

“你別生氣。”盛無崖笑了笑:“看在我這一桌子好菜的份兒上,我跟你們商量個事情。”

憐星看了看兄長,然後看向眼前的女子:“楓娘想要商量什麽呢?你想要什麽,告訴芙蕖她們,她們會立即去辦的。”

“我要商量的事正和她們有關。”盛無崖收住了笑容:“我天天在五谷輪回之所和田間往來,淨和那些穢物打交道。你們倆也可憐可憐她們,放芙蕖等人離開淩霄殿吧。”

“不可。”邀月斬釘截鐵道。

“為什麽不可以呢?”盛無崖微微挑眉,明知故問:“那也是你們倆的弟子。再說,二位宮主的武功都練到這份兒上了,淩霄殿有什麽動靜能瞞過你們呢?”

“絕不可。”邀月再次開口。

盛無崖深吸了一口氣,耐心道:“我知道你們在擔憂什麽,且不說我的佩劍和腕骨都被你捏斷了……”她撩起衣袖,将自己的右手放在了兩兄弟面前:“你們自己摸摸,看看我如今還剩幾層內力,還能不能跑。”

世人都說,燈下看美人,方曲盡其妙。此時此刻,盛無崖歪着腦袋坐在一盞八角宮燈下,露在衣袖外的手臂毫無瑕疵,如珠似玉。看着那截手臂,兩兄弟的目光似乎都比平常滞留得長了些,邀月冷哼一聲側過頭,将自己的手指扣在了女子的脈搏上。

江楓的經脈裏确實一點內力都沒有了。

盛無崖等對方确認完畢,收回手幽幽道:“我眼下可是手無縛雞之力了。你們倆将芙蕖她們留在淩霄殿,不怕姑娘們帶我走嗎?”

“誰敢!”邀月厲聲一拍,直接将花廳裏的木桌拍成了碎片。花廳外侍立的移花宮弟子嘩啦啦地跪了一地,芙蕖等人更是瑟瑟發抖。

“我就是這麽假設,你發什麽火。”盛無崖白了邀月一眼,故意風情無限道:“我的意思是,你們倆不如自己親自看着,還有什麽比這更保險呢?我做的菜好吃吧?以後想不想天天吃?”

邀月在花廳中坐了很久,最後奇跡般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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