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09
五個惡人準備的馬車又大又寬敞,但盛無崖思及出谷崎岖的山道,卻不太滿意,讓他們再去另換一輛。哈哈兒跑得最快,一身肥肉似乎對他的腳速沒有半點影響。等那五人徹底不見後,她才對萬春流說道:“十大惡人成名已久,我雖然告知了您壓制生死符的方法,但您也要多加小心,別被他們騙了去。”
“多謝江姑娘提點。”萬春流拱手:“在下記着了。”
“萬大夫客氣了。”盛無崖回禮道:“還有一事,我想向您确認一下。”
“江姑娘但說無妨。”萬春流客氣道。
“惡人谷中,可有江琴這一號人?”
“沒有。”萬春流篤定地搖了搖頭:“燕大俠當初也是為了這事兒遠道而來,但谷中确無江琴。”
一炷香後,五個惡人牽着一輛又小又窄的馬車回來了。拉車的紅鬃馬也不像先前那樣高大俊美,而是又矮又短,看起來一言難盡。但這種馬也有它獨有的好處,那就是極适合爬山。盛無崖将燕南天打橫抱起,對方一米九的個頭在馬車裏既不能躺也不能卧,她只好把對方修長的雙腿盤起來,讓他靠着車壁坐着。
萬春流拖了個大木箱出來,親手交到了盛無崖手裏。她打開箱蓋看了一眼,見裏面都是些價愈千金的貴重藥材,便再次對着這位大夫行了一禮。哈哈兒等人為了讨好她,在小馬車裏塞了一箱黃金和不少女子用的衣衫首飾。盛無崖想着以後的逃忙之路上用錢的地方估計會很多,便笑納了惡人們的禮物。再加上萬春流的藥材,整個車廂都被塞得挨挨擠擠滿滿當當。
這天晚上,江湖傳說中的江海珠玉連夜駕車離開了惡人谷。随着馬車逐漸遠去,谷中緊閉許久的門窗紛紛打開,那些藏身暗中的黑影雖然也對那位天下第一的美人心癢難耐,卻沒有一個人敢追上去。
畢竟,十大惡人裏已有五個都栽在了對方手裏。
因無人敢跟蹤那輛馬車,這位江海珠玉的線索就徹底斷在了這裏。從此,江湖人只知那個江楓不僅沒死,還孤身闖入惡人谷毫發無損地帶走了燕南天。至于對方救走燕南天後去了哪裏,就再也沒有人知道了。(注1)
離開昆侖山惡人谷後,盛無崖一路喬裝,馬車都換了好幾輛,偷偷摸進入了雲南大理境內。若說天下間有什麽比較安全的地方能躲過移花宮的追殺,她第一反應就是無量山劍湖谷底。進入無量山後,她連馬車都舍棄了,直接将長手長腳的燕南天綁在背上,兩只手一手拎着衣物錢財一手拎着一個藥箱,飛速往記憶裏的位置奔去。
與世隔絕的深山裏,劍湖猶在,卻不見那個無量劍派。深谷猶在,卻不見那些美麗的茶花和容身的洞窟。當然,更沒有一大一小兩個玉璧,可以在月圓之夜照出缥缈的人影。
盛無崖背着燕南天站在谷底的湖邊,失神了很久。
百年茶花舊夢,
一朝人去樓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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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量幽谷何在,
明月劍湖清風。
她嘆了口氣,找了個幹燥的地方丢下手中的行李,然後把背上的燕南天放了下來。将義兄解下來後,盛無崖發現,因自己的個子沒有那人高,燕南天的腿腳似乎在地上拖拽了一路。好在她提前給對方穿好了厚厚的鞋襪,這才沒有留下傷口。
就這樣,盛無崖在這個似是而非的深谷裏住了下來。谷底條件簡陋,什麽都是她從無到有親手建造出來的。比如遮風擋雨的木屋,比如過濾湖水的深井,比如能夠煮飯的竈臺,比如能夠方便的茅廁。
這一世,她的武功雖然能跟邀月打得有來有回,但跟上輩子相比,還遠遠沒有進入那種不需要飲食的境界,故而一日三餐是缺不得的。除了她自己,燕南天這個傷員也需要充足的營養。
在照顧病人這一塊兒,盛無崖上上輩子就很有經驗了。
她的生身父母固然長年和弟弟一家住在一起與她分居兩地,但她母親摔斷了腰卧床不起時還是給她打了電話讓她回去侍疾。理由也很充分,首先,她父親還得上班;其次,她弟弟的性別不合适。至于她弟妹,嗯……人家自己的母親還在,婆婆也有自己的女兒,沒道理要讓她來。
照顧一個不能動彈的病人,其實是非常辛苦的。剛手術後的那幾天,相對而言比較輕松,病人插了尿管,不需要操心排洩的事情。只是尿管雖然方便,卻不能長期插下去,不然會導致膀胱萎縮、泌尿系統感染。因此,在度過術後最初的那幾天後,盛無崖就開始了頻繁接尿洗尿壺的日子。
當然,這還不是最麻煩的。久卧之人通常都會便秘,她母親自手術後三餐照舊,卻有七八天的時間沒有排便。覺察到不對後,盛無崖先是去找醫生開了藥,不管用;又去找醫生要開塞露,還是不管用。她咬咬牙,從護士那裏要來一次性手套,對母親說:“我要用手了……”
那間病房裏住了兩個病人,中間只用一道簾子隔開了。攢了一周的排洩物絕對說不上好聞,說是生化炸彈也不為過,母女倆全都赤紅了臉。等一切結束後,她臉頰發熱地去給隔壁床位的人道歉,那位照顧老人的中年媳婦兒确實面色不虞,但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家卻慈祥道:“好孩子,這都是小事……人病了,沒辦法。我們沒關系的,你也不要往心裏去。”
等母親可以躺在床上用便器正常排洩後,盛無崖每天的日常就變成了買飯、看點滴、找護士、結藥費、清潔身體、消毒尿壺便器等。她買了個可以折疊的架子床,晚上掏出被褥睡就在架子床上,淩晨五點再起來塞進櫃子裏。
淩晨五點确實有點早,但她若不能在這個點起床,廁所就要排隊了,還會耽誤醫生查房。要是大夫們來時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那也太不像話了。只是某日清晨起來時,她發現母親比自己醒得還早,一去檢查,才發現對方尿床了。盛無崖嘆了口氣,說道:“你怎麽不叫醒我呢?”
那位中年婦人也有些難堪,讪讪道:“你從小覺多,最近卻只睡五個小時……媽媽本想憋着讓你多睡會兒的,結果沒憋住……”
盛無崖愣了愣,說道:“沒事……我白天也可以補覺的,你下次一定要叫醒我。”心裏卻在想,明明從小也沒有生活在一起,她怎麽知道自己嗜睡呢?後來又覺得,這種細節做父親的也許不知道,但做母親的,倒是真有可能知道。
母親,總是要不一樣的。
有賴于上上輩子的經驗,盛無崖在照顧病人這一塊一直比較擅長。她的便宜兄長渾身都是傷疤,皮膚是長年不見天日的白。明明都昏迷這麽久了,身上的腱子肉倒還結實,小腹上的八心八箭也同樣硬邦邦的。
她守着這個人,給他刷牙、沐發、剪指甲、洗身體,該看的不該看的,全都看了個遍。燕南天的吃食,全部都是流質的。盛無崖擔心嗆到他,每次喂飯時都會把他扶起來,小心翼翼地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等肉糜的溫度合适後,再一勺一勺地給那人喂進去。昏迷的人一般沒有自主吞咽的功能,這年頭也沒有鼻飼的條件。好在燕南天果然天賦異禀,就算長年不醒,也知道張口吞咽。
盛無崖尋找燕南天,原本是想從他這裏打聽孩子的下落。豈料線索沒找到,這人還半死不活的。她又不能放下江楓的義兄不管,只好按下心來,把雙胞胎的事情押後。
之所以不找其他人幫忙,一來,是因為她在這個世界也沒什麽信賴的人,至于江楓的社交圈子,全是打她主意的人,完全不可信。二來,為了躲避移花宮的追殺,她自己可以适應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沒覺得哪裏不好,但對其他人而言,這就是個沒有任何社交且條件異常簡陋的苦寒之地。若她真的去雇傭一位護工來,總得考慮對方的社交、心理、生活需求。那人若是個年輕姑娘,就得考慮婚嫁;那人若是個已婚未育的婦人,就要考慮生育;若那人是個已婚已育的婦人,人家也有自己的孩子要帶,不太會考慮這樣的工作。若對方是位上了年紀的婦人,首先,看顧病人的工作強度很大,給燕南天翻身也需要力氣,年紀大的人不一定做得來;其次,這樣的人家估計還得帶自己的孫輩享天倫之樂,更不肯在劍湖谷底久呆的。
至于男的,唉,別想了。回想上上輩子的事兒,她就沒見過男護工,也沒見過在醫院長期照顧老人的兒子(也許是她見得太少了)。成婚、生育、探親、訪友都是一個人正常的需求,必須要滿足;要滿足這些,就意味着她得帶着員工頻繁進出劍湖谷底。再考慮到劍湖谷底惡劣的環境,雇來的人十有八九做不長,隔三差五就得換人。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一旦人員更換往來變得頻繁,這裏的隐秘性也就無法保證了。
山中不知歲月,十餘年匆匆而過。盛無崖看見無量山的白雲來了又去,心中似有所感,花了三年時間手繪了一幅肖像畫。畫中,一個白衣男子站在缥缈的雪峰之中,神情溫柔,似乎在等待着什麽。因這幅畫,她前所未有地回憶了師兄的一切,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記憶裏的師兄,總是這樣溫柔而包容地看着自己。
那個人從未自剖心跡,和熱情的李秋水完全不一樣。可如今看來,對方未曾說出口的千言萬語,似乎都蘊藏在百年間每一個望過來的眼神裏了。她突然極其思念這位師兄,便蘸了蘸墨水,在落款那裏寫道:除卻巫山不是雲。
完成這幅畫後,盛無崖心境大變,內功也再次突飛猛進,達到了一個比“歸真歸元”更加玄妙的驚龍之境。與此同時,她在輕身功法上也有了新的領悟,自創一套可在白雲間自由往來的功夫,名“禦風正法”。這之後,她又花了三年的時間鑄造了一柄佩劍,劍成那日,無量山白雲湧動,劍湖上風聲大作,茶花谷底山雨驟起。
盛無崖聽着屋外磅礴的雨聲,給這把佩劍起名“行雲”。行雲的劍鞘便是那副肖像畫的畫軸,從此,這一畫一劍,與她形影不離。
十三年後的那個春天,不知道為什麽,燕南天的身體常常渾身發燙,一張臉更是燒得通紅。盛無崖也算從醫多年了,偏偏找不到原因。好在這種詭異的高燒來得快也去得快,沒把那人燒出問題,盛無崖想着只要人沒事就行,便将此事放過去了。
兩個月後,這位躺了十來年的植物人在她給對方擦洗身體時突然睜開了雙眼,直直地看着盛無崖。她驚了一下,随即喜道:“你醒了!”
燕南天張開口,像野獸似的嘶嚎了幾聲,似乎想說什麽,卻因常年不開口,一句清晰的話也說不出來。盛無崖此時正在給他擦洗上身,原本擦完上身就要扒他褲子,但既然病人醒了,就要顧及對方的顏面,不能那樣做了。擦洗完畢後,她火速給對方裹好衣服,安慰道:“兄長別急,慢慢來,過幾天就能說話了。”
燕南天嗚咽了幾聲,依舊一眨不眨地看着盛無崖,淚水大顆大顆地滾落。
這位天下第一的劍客蘇醒後,自尊心果然強烈,拒絕了盛無崖的一切日常護理,連飯都想自己吃。可以他手腳不能動,縱有此心也無此力。其它方面,盛無崖可以通融,唯獨在一日三餐上,她不允許對方自主主張,硬是把他扶起來靠牆坐好,一勺一勺地喂下去。
燕南天吃一口就看她一眼,吃一口就看她一眼,飯沒吃完,整個人倒是跟蝦米一樣熟透了。盛無崖看着碗裏的粥,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我疏忽了……既然你都醒了,可以不用再吃這些流食了。中午想不想吃烤肉啊?”
燕南天頂着一張大紅臉,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三天後,這位天下聞名的大俠終于撸直了舌頭,啞聲道:“小妹,你……你送我去找路仲遠……”
“路仲遠?”盛無崖翻了一下江楓的記憶,突然明白了過來:“南天大俠路仲遠!他劍法很好,擊敗過血手杜殺。”
燕南天點點頭:“路兄是我的至交好友,你送為兄去找他,他會照顧我的……”
“這樣也好。”盛無崖幹脆地答應了。畢竟病人已經醒了,有了羞恥和自尊心,大概不願意再接受一位女子的照顧。而她也可以趁此機會騰出手重出江湖,去尋找那兩個孩子的下落。
這麽多年過去,那兩個孩子若僥幸活着,她就去看看他們過得好不好;若沒能挺過當年的殺局,她就去給他們收屍,好告慰江楓的在天之靈。
一句話,活要見人,死要見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