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04
天上又下起了雨,雨細如絲,帶來的不是春日的缱绻,而是一日更比一日冷的秋寒。盛無崖掩去容貌,在一場又一場的雨中輾轉在荊湖北路、淮南西路等地,一點一點地拔去了六分半堂的分堂勢力。
無人知道這個殺神來自何方,近距離見過她真容的又都死了。她像一個幽靈似的徘徊在六分半堂的勢力外圍,給人一種武功說不上高,但卻始終比她的對手略高一層的假象。六分半堂一開始沒有重視她,等他們終于發現此人不可小觑後,曾連夜安排了堂中高手遠赴光州禦敵。可等雷動天千裏迢迢地趕到光州時,那個幽靈又不見了。
盛無崖恢複了作為逍遙派弟子時的打扮,一身白衣素面朝天地走在汴河之畔。汴河兩岸的柳樹已在秋雨中失去了生機。桃枝李葉雖然還未凋零,卻也斑駁泛黃。普通百姓早出晚歸地在城裏謀生,排水不暢的溝渠裏時不時出現一些動物的屍體和內髒。
這一切,都不是盛無崖印象裏那個生機勃勃的東京,而是一個龐大泥濘的怪物。
她站在雨中,看着汴河岸邊的枯柳發呆,一個男人突然在她身後問道:“姑娘,你在看什麽呢?”
盛無崖回頭,看見了一個舉止懶散的青年男子。那人的樣貌說得上十分英俊,衣衫略有不整,長發披在背後,耳邊簪着一朵這個時節絕不該出現的白芍藥。那芍藥不知是什麽品種,連一向喜歡花草的盛無崖也沒有見過,花瓣層層疊疊,瑩如薄玉,慵懶蓬松,一如眼前的男人。
這絕不是普通人能簪得起的花,正如男子嵌了十三顆明珠的龍鳳劍也不是一般人能消受的起那樣。
“你鬓邊的花很好。”盛無崖這麽說了一句,接着凝望河畔的柳樹。她的聲帶被割斷了,按理說是無法正常講話的。但江湖上功力深厚的高手,可以利用腹部的氣海發聲,這還是她從段延慶那裏學來的。當然,段延慶并沒有真的教過她這樣的本事,只是她在武學上見得多了,一通百通。這種發聲方式和慣常的腹語不同,因為腹語終究還是要用到聲帶。
男子笑了笑,說道:“再好的花,在姑娘面前也要自慚形穢。”他摘下耳邊的芍藥,又道:“姑娘想看更多這樣的花麽?”
“哪裏有呢?”盛無崖轉過身,雙唇不動,但聲音确确實實地發了出來。
“我師弟那裏。”男子并沒有覺得奇怪,而是狀若無常地繼續自己的話題,臉上泛出了別樣的光彩:“我師弟喜畫,擅畫,他看到姑娘應該很高興。似姑娘這樣的人,若不能留下一張丹青以傳後世,該多令人遺憾?”
“那你帶路吧。”盛無崖開口:“帶我去看看那些花。”
男子肉眼可見地高興起來,主動走在前面引路。兩人穿過朱雀門,越過龍津橋,一路走到了東京人口中的“鬼市子”裏。男子推開一扇平平無奇的院門,柔聲說了句“請”。
院門雖小,但腹中別有乾坤。那種價愈千金的白芍藥,在院裏的一座琉璃溫房裏開得正好,如玉堆雪積。一個帶着面具的男子坐在溫房前,正在細致地描摹琉璃中的白花,各色顏料和筆洗硯臺亂糟糟地擺了一地。
“師弟,你該畫畫真正的花。”佩劍男子這樣說道,接着對盛無崖粲然一笑:“這就是我那位擅畫的師弟。”
坐在花前的男子回過頭,看了兩人一眼。他的面具上沒有五官,只有一副意境奇絕的山水。盛無崖自己也作畫,因此在看到面具上的筆墨後,真心實意地嘆了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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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具男從桌案前一躍而起,看着盛無崖連連點頭:“你要繪像?”
“我只是來看花的。”
“可來了我這裏,就得入畫。”面具男這樣說道。
“這也不是不可。”盛無崖在院中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淡淡道:“動筆吧。”
“不,不是這樣的。”面具男搖了搖頭:“我師兄沒告訴你麽?在下要如何作畫?”
盛無崖扭頭看向佩劍男子,那人站在一邊,将手裏的芍藥重新簪到了耳邊:“是我疏忽了,确實忘記告知姑娘我這位師弟的作畫習慣了。”他正要開口,面具男擺了擺手:“都到這裏了,就由我來說罷。”
“你不必開口,我知道的。”盛無崖笑了起來:“你叫趙畫四,他叫燕詩二。”
趙畫四,據說是當世高手元十三限親自教出來的徒弟。他嗜畫,擅畫,只是作畫的習慣與常人不同。常人喜歡觀察入畫的對象,用眼睛抓住對方的神韻;而他則喜歡将入畫者吞吃入腹,認為只有這樣才能領悟其中的精髓。至于燕詩二,他的愛好,則是在趙畫四描繪女子時寫詩。唯有那樣血淋淋的場面,才能讓他的靈魂戰栗起來,作出一首飽含深情的好詩。(注1)
這正是盛無崖找上他們的原因。她曾在光州聽聞過趙畫四做下的慘案,等她火急火燎地趕到現場時,那位少女只剩一些碎骨了。
聽到眼前的少女直接叫出了自己的名號,燕、趙二人警惕起來,摸上了各自的武器。趙畫四的武器是一支筆,筆鋒飽蘸漆墨,墨汁卻是血紅色的。他隐藏在面具下的眼睛讓人看不出什麽情緒,只有聲音變得更加高昂了,亢奮道:“很好,我還沒畫過冷靜自持的女子。”
“真希望當我斬下你的四肢時,姑娘也能這般冷靜。恐懼哀嚎的女子我已畫得太多了……”趙畫四期待道:“我還沒畫過在那種境地下也能保持冷靜的女子。”
“你可別叫我失望啊。”他這樣說着,便朝女子甩出了一道墨影。與此同時,燕詩二也拔出了自己的佩劍。
沒有人知道這個小院裏發生了什麽,等一切結束時,琉璃房中的芍藥少了一朵,趙畫四的面具也被人斬碎了。面具下,那人的五官極度錯亂,有着一張讓人看了就會做噩夢的臉。
盛無崖身上的白衣就和那朵白花一樣,潔淨無瑕。她把芍藥插到自己的發間,旁若無人地走進秋雨,大大方方地離開了鬼市子。穿過紅布街,走過一個磨坊和染坊,再穿過傳說中隸屬于六分半堂的破板門,她在黃褲大道上被人堵住了。
來人是一老一少和三個使鞭子的高大男人。那老人看了看她鬓邊獨一無二的白花,和善道:“這位姑娘,你好像卷入了人命案子,要跟我們走一趟了。”
“你們是?”盛無崖一邊想着來得真慢啊,一邊慢悠悠地發問。
“老朽是刑部的任勞,這位小哥是刑部的任怨。”老人笑了笑,又指了指身後的高大男人:“這三位是‘大開神鞭’司徒殘、‘大合金鞭’司馬廢,以及‘開合神君’司空殘廢。”
“我卷入了什麽案子?”盛無崖睜大了眼睛。
年輕的任怨看了一眼她鬓邊的白花,羞澀道:“姑娘從哪裏得的這花?”
“撿的。”
“怎麽可能!”司徒殘甩出鞭子,在空中抽出了一聲爆響。
“你……”十六歲的少女似乎被吓到了,眼中一下子就覆上了水光,泫然欲泣:“真的是我撿來的,就在鬼市子……是一個黑衣人丢下不要的……”
“那黑衣人長什麽樣子?”任勞又問。
比他年輕了整整四十歲的任怨看了看逐漸變大的雨勢,建議道:“去刑部再說如何?”說着,他還瞥了盛無崖一眼,臉色微紅地側過臉,安慰道:“姑娘別怕,我們錄個口供就好了。”
“好吧。”盛無崖點點頭。三個殘廢對視了一眼,不動聲色地将這個來歷不明的少女圍在了中心,堵住了對方所有的退路,一道向刑部大牢走去。
刑部大牢是個什麽樣的地方?是一個大多數人進來了就出不去的地方。
盛無崖跟着一老一少走進了那個不見天日的所在,牢中的濁氣混合着濃重的血腥,熏得人幾欲作嘔。連司馬殘廢等人都有些受不住牢裏的味道,站在門口對任勞任怨道:“人已押到,剩下的我們兄弟就不摻和了。”
“是,是。”任勞讨好地笑了起來:“哪能讓三位神君進這種腌臜地呢。”
盛無崖被任勞任怨引向更深處。路上,她在不同的牢房裏看到了不同的人,有的甚至已經稱不上人了,因為沒有人形……任勞将一副鐵索扣在盛無崖的手上,又點了她的穴道,得意地給她介紹起了自己的作品,然後話鋒一轉,笑眯眯道:“姑娘,你沒有說實話呀。”
他取下女子發間的芍藥,珍而重之将它放到了一個盒子裏,搖了搖頭:“沒有人會丢下這樣的芍藥,這不是能撿來的東西。”
“為什麽?”
“因為這是能活死人的靈藥。”任怨依舊面色緋紅,像個閨閣女子一般羞怯:“刀口上讨生活的,都視之為珍寶。”
“是麽?”盛無崖聳了聳肩:“那人可能不知道吧。”
“能三兩招取走燕趙二人性命的高手,會不認得白玺玉芍?”任勞依舊溫和地笑着,但手上已經在取自己的工具了。那裏面有剝皮的小刀,有拆骨的利刃,有解筋的巧件,還有穿顱的銀針。
盛無崖嘆了口氣,實話實說道:“好吧,其實我是故意來刑部大牢找人的。”
“找誰?”任勞的眼中劃過一道精光。
“給事中李郎中的公子。”盛無崖答道:“他進了刑部大牢很久了,李郎中托我來看看。”
“李郎中?哈哈哈……”任勞笑了起來:“他現在可不是什麽給事中喽!至于他家的公子,你來的很巧,我們可以讓你見見。”說着,他拍了拍手,幾個獄卒立馬進入房中待命。任勞跟他們耳語了幾句,獄卒領命而去,不久後便搬來了一個血肉模糊的人。
年輕的任怨指着那個失去了皮膚的男子,臉色更紅了。不過這次臉紅的原因,卻是因為驕傲:“他就是李公子啦,被我們割了三千刀呢。”
“你看,他還活得好好的,只要我們不讓他死,再割三千刀他也不會死。”(注2)
“姑娘,你見了我們哥倆的本事,當知無不言。”任勞依舊是和善的,只是手上已經開始磨刀了:“姑娘長得好,皮子想必也是好的,我們不忍拿去做鼓。”
盛無崖聽着那令人牙酸的磨刀聲,搖了搖頭:“那恐怕要讓你們失望了,我背上的皮子早就少了一塊,做不得好鼓了。”
說着,她腕間的鐵鏈乍然崩斷,朝任勞任怨急速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