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14
宿州埇橋一戰,盛無崖全殲七絕神劍、六分半堂除了兩個逃得快的堂主,其餘人盡數埋骨江邊。金風細雨樓先前派去宿州的人馬死了三分之二,茶花和沃夫子憑着一身硬功僥幸未死,可一個失去了一只眼睛和一截腸子,另一個失去了兩只胳膊,其餘外傷更是數不勝數。
搶下那二十艘民脂民膏後,盛無崖令風雨樓的幫衆收斂了屍體,自己則給活下來的人治傷。茶花原本是個高大威猛的青年,如今卻骨瘦如柴,看着很是凄慘。可盡管如此,他卻覺得自己這副模樣已經算是走了大運。畢竟,他的同僚沃夫子在這一戰中失去了雙臂。
沃夫子長相溫和,從外表看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賬房先生。可與他熟識的人,都不會被他無害的外表欺騙,更不敢小瞧他威名赫赫的少陽摔碑手。沃夫子的一身武功,全在他的兩只胳膊上。可如今,他的胳膊被人齊根割走了。
“是誰下的手?”盛無崖在給他看傷時這樣問道。
沃夫子的臉色很白,就算失去武功變成了廢人,他的神情仍然十分溫和恬淡,低低回道:“是雷恨。”
“兄弟放心!我一定親手殺了他給你報仇!”茶花對自己的傷毫不在意,卻對沃夫子的遭遇悲痛萬分。
“你別難過。”沃夫子這樣安慰自己的同僚:“我沒有手,還有腳。羅睡覺不是可以用腳殺人麽?我的少陽摔碑手未必不能用腳發出。”
“對對對!”茶花居然真的被安慰到了,眼睛一亮,充滿希望道:“京裏的崔捕頭腿法無雙,咱們回頭一起去拜訪他,看看怎麽練腿!”
二十多艘大船沿着汴河往東京駛去,秋雨飄飄灑灑,一路未停。金風細雨樓的普通幫衆似乎對盛無崖又敬又畏,只有陳小刀與她相處一如往常,盡職盡責地收發信鴿,分析整理往來的情報。這一日,陳小刀驚喜地跑來告訴她:“姑娘,楊總管說蘇公子親自出城來接您了!”
盛無崖坐在船頭,臉上的表情并沒有因為這個消息産生絲毫波動。她看了看船上的物資,問道:“這些民脂民膏,他有說如何處理麽?”
“還沒提到,我馬上寫信問問。”
陳小刀去寫信後,茶花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船頭,憨憨地問:“姑娘在看雨麽?怎麽不撐傘啊?”
他自己是個糙老爺們兒不愛撐傘也就算了,可聞姑娘嬌嬌弱弱的,不撐傘染上了風邪怎麽辦?茶花這麽想着,扭臉就去拿傘,可才走一步就被盛無崖叫住了。他愣了愣,終于後知後覺地發現,那位姑娘的周身籠罩着一層薄薄的氣勁,雨水根本沒有打濕她一分一毫。
對于這種情況,茶花歸結為自己少了一顆眼珠子,所以視線不好。他搖搖晃晃地走到另一邊坐下來,自顧自地感慨道:“那日姑娘剛來樓裏,曾在跨海飛天堂問‘誰是茶花’。嘿,那會兒我就覺得,俺以後肯定要被姑娘的福氣罩住了!”
盛無崖搖了搖頭:“我是個爹娘不要的人,沒什麽福氣。”
聽了這話,茶花急急搖頭:“不是!姑娘別難過!聞巡撫他……唉!”茶花不好當着聞楹的面講她父母的壞話,憋得滿臉通紅,只好拍着胸脯斬釘截鐵道:“姑娘救了茶花,俺在這裏對天發誓,一定報答您的大恩大德,絕不讓姑娘受半點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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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這話,盛無崖露出了一縷若有若無的笑意,改變了這個沉重的話題:“你那截壞死的小腸我已經割去了,以後記得要按時吃飯、細嚼慢咽,萬萬不可暴飲暴食。”
“好的好的!”茶花使勁兒點頭。
關于戰利品的處理,楊無邪很快就回了信,他并沒有在信中闡述自己的意見,而是詢問聞楹的看法。盛無崖略略思忖了片刻,對陳小刀說道:“如果還能追溯的話,這些東西從哪裏來,就回哪裏去吧。”
十日後,盛無崖再次回到了京師。汴河從京城東邊的水門入城,金風細雨樓的樓主沿河走出了五十多裏,在一片迷蒙的秋雨中接到了聞楹。
因雷恨雷嬌提前逃回了六分半堂的不動瀑布,如今的京師到處都在傳揚“羅剎女”的埇橋之戰。蘇夢枕看着眼前神情淡漠的少女,沒有提那些亂七八糟的流言,只說:“李小栀知道你今日到京,很是開心,今晨一大早就起來了,托人買了很多茶花。”
聽到徒弟的近況,盛無崖的神色終于柔和了一些,問道:“你那日遇刺,可有受傷?”
“沒有。”蘇夢枕搖了搖頭:“那是調虎離山之計,幸虧你平安回來了。”
兩人并肩走在雨中,細細地聊起了如今京中的局勢。沒多久後,蘇夢枕劇烈地咳嗽起來,盛無崖示意對方伸手,青年公子異常順從地掀起衣袖,把自己枯瘦的左腕放到了少女面前。
盛無崖把了一會兒對方的脈搏,然後打了一道北冥真氣進去。蘇夢枕感受着那股和以往相比全然不同的真氣,眸中泛起了淺淺的喜悅:“我或許已不是你的對手了。”
盛無崖沒有接他的話,只是平靜道:“你的病我可以着手治了。”
這天晚上,金風細雨樓在紅樓辦了場大宴,用以犒勞遠赴宿州的幫衆。盛無崖坐在客卿的位置上,桌案上的食物一筷沒動,只飲了幾口清水。
時隔多年,她再次喪失了食欲,如此同時,盛無崖的北冥真氣總算大成,又一次變得百毒不侵。
風雨樓裏的幫衆紛紛向她敬酒,盛無崖笑而不飲,衆人非但不覺得失禮,反而自己把自己灌了個酩酊大醉。就在宴席進行到最熱烈的時候,一個風雨樓的幫衆匆匆而來,神色張皇地對楊無邪耳語了幾句。楊無邪聽了那人的話,臉色當場變得慘白。
他的異變自然沒能逃得過蘇夢枕的眼睛,青年公子搖了搖杯中的酒水,問道:“無邪,發生了什麽事?”
楊無邪艱難地張了張嘴,提議道:“不如等酒宴結束了再說?”
“我從來沒見過你這副模樣。”蘇夢枕搖了搖頭:“你說吧,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這位斯文儒雅的年輕總管長長地嘆了口氣,站起身走到蘇夢枕身邊低聲私語了幾句。蘇夢枕聞言,轉過頭直直地看向了盛無崖。酒宴上的幫衆都覺察到了這不同尋常的變化,敬酒劃拳之聲漸弱,飛天堂內一片死寂。
茶花猶疑地看看自家公子,再看看救了他的聞姑娘,總覺得發生了什麽大事。蘇夢枕咳嗽了兩聲,對衆人宣布道:“今天就到這裏罷,諸位請回,聞姑娘留下。”
自家公子都這麽發話了,茶花再不舍,也只能一瘸一拐地離去了。等到飛天堂只剩下蘇、楊、盛三人時,那位瘦削的青年公子仿佛仍是不可置信,親口确認了一遍:“你殺了阿薛?”
“不錯。”盛無崖答道:“就在晚宴前。”
薛西神,也就是趙鐵冷,自從被撸掉五方神煞的職位後,一直下落不明。盛無崖之所以加入金風細雨樓,還有一個重要的緣故就是打探此人的行藏。
可惜,蘇夢枕看出了她的打算,把趙鐵冷藏得很緊。直到盛無崖救了沃夫子後,終于從那人的嘴裏得到了趙鐵冷的下落,居然就關在青樓下面的地牢裏。
青樓是蘇夢枕日常起居的地方,盛無崖下意識地不愛靠近哪裏,平日最多走到傷樹那裏看看花,從未踏進過青樓一步。而趙鐵冷,恰巧就被關在那個除了少數幾人根本無人知曉的青樓地牢。
還有什麽地方,比他蘇夢枕的眼皮子下更隐秘更安全呢?
知道趙鐵冷下落的人不多,沃夫子恰好是其中一個,只因他們倆是表兄弟。沒有人料得到,沃夫子會出賣趙鐵冷,可這人在失去雙臂後,選擇用這個消息來報答盛無崖的救命之恩。
得知薛西神的下落後,盛無崖潛進青樓,用傳音搜魂大法令獄卒打開了牢門。她沒有隐瞞自己的身份,也沒有用搜魂法傷害獄卒的神智。那幾個獄卒清醒後,看到趙鐵冷的屍體便第一時間上報了。
青樓下陰暗的地牢裏,盛無崖還未靠近,就聽見了趙鐵冷滔滔不絕的咒罵:“蘇夢枕!蘇夢枕你放我出去!我立了這麽大的功!你憑什麽将我下獄?憑什麽!”
牢裏的獄卒似乎早已習慣趙鐵冷的罵聲了,一個個就跟沒聽見似的。盛無崖示意他們去外面等着,自己則走到了趙鐵冷的牢房前。
“蘇夢枕你賞罰不明!早知今日,我還不如跟着雷損!老子這麽多年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就非得這麽對待你的兄弟?”趙鐵冷并沒有注意到盛無崖的到來,猶自咒罵不停。
盛無崖用劍氣擊落鐵鎖,被鐵鏈拴住四肢的趙鐵冷悚然一驚,厲聲喝問:“是誰?!”
昏暗的油燈照亮了少女的臉龐,趙鐵冷猝不及防地看到這麽一張鬼氣森森的臉,突然尖叫起來:“鬼啊!鬼!救命!”
盛無崖打量了他一番,又檢查了對方的內息,發現趙鐵冷已經被廢去武功,神智也有些失常了。
“殺人者,人恒殺之。(注1)”說完這句話後,少女沒有猶豫,一劍刺穿了那人的胸口。趙鐵冷捂着汩汩冒血的前心,突然露出了一個詭異的笑容:“你就沒有殺過人麽?我看你也不得好死!”
說完這句話,那人腦袋一歪就死去了。而那個詭異的笑容,并沒有随着對方的死亡消散,而是永遠留在了那具死屍的臉上。
跨海飛天堂,蘇夢枕異常兇狠地咳嗽起來,身體搖搖欲墜。楊無邪趕緊上前扶住他,目光在兩人身上掃來掃去,心急若焚。
盛無崖并沒有像以往那樣,用北冥真氣去舒緩對方的痛苦。蘇夢枕咳得前襟染血,凄厲地看着堂下的聞楹,嘶聲道:“說到底,這都是我的過錯……”
“是我禦下不嚴,令阿薛走上了歧途……”
“是我恩怨不分,一力攔着你報仇。”蘇夢枕慘然一笑:“其實,你應該殺的人是我!”
“你這又是何必呢?”盛無崖淡淡道:“趙鐵冷可沒領你的好意。”
“我知道……”蘇夢枕似乎将血液嗆進了肺部,咳得驚天動地:“寧教……寧教天下人負我,不教我負天下人。”
“這怎麽可能?”盛無崖身子一動,在楊無邪哀求的目光下緩緩走向那人,打算為對方止咳:“你若堅持不負趙鐵冷,就負了黃鶴樓下的那些孩子。”
蘇夢枕仍然想說些什麽,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青年公子站在高處,大口大口地嘔着血,用手勢拒絕了盛無崖的靠近,甩開楊無邪的攙扶轉身離開了紅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