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15

沃夫子因洩露了趙鐵冷的藏身之處,主動卸去了樓中職務自請離京。他這樣做,并不是覺得對不起趙鐵冷,而是愧疚于沒能對蘇夢枕保持忠誠。蘇夢枕沒有答應他離京的請求,只是囑咐他放寬心好好養傷。

盛無崖殺趙鐵冷一事,并沒有在金風細雨樓引起什麽太大的波瀾,只有楊無邪憂心忡忡,第二天一大早就提着一盒吃的來紅樓竄門,說道:“聞姑娘,我聽小刀說你最近食欲不佳,這是滋味樓的招牌菜,掌勺的廚子是從宮裏出來的,你看合不合口味?”

“勞楊總管費心了。”盛無崖叫來李小栀,讓她不要客氣。而她自己,只飲了一盞茶湯,象征性地用了一塊山戎糕。

楊無邪送完食盒也沒有要走的意思,盛無崖邀他一道用飯,楊無邪擺了擺手,一個勁兒地給小栀夾菜,讓她多吃點。

用完早飯後,不用盛無崖多說,李小栀就跑到樓底下練武去了。等小徒弟走遠了,少女這才看向面前的風雨樓總管,淡淡道:“先生有話還請直言。”

楊無邪舔了舔幹燥的唇角,只覺得舌尖發苦:“姑娘,公子那邊我也在勸,您別生氣……”

盛無崖聽了這話,什麽也沒說。

楊無邪更苦了,一張臉垮得跟苦瓜似的,硬着頭皮繼續說道:“蘇公子原是應州望族之後,家中子弟文武俱全,富甲一方……後來,應州落入了遼賊手裏,州中百姓任人奴役,稍有不從,必遭屠虐。老樓主曾暗潛至京面聖,求王師北上禦敵,他願身先士卒假意投遼,以便與王師裏應外合。”(注1)

“但有宋納幣賄敵已久,怎願出兵?老樓主不僅所求落空,反被污蔑為奸細,在開封府關了三年,先前部署在應州的人馬也遭內賊洩露,以至于被遼人誅滅殆盡。蘇氏滿門,成男一律處死,女眷發配為娼。小公子更是在逃忙途中被‘天下第六手’震傷,從此身罹重疾……”(注2)

“後來呢?”聽到此處,盛無崖主動問道。

“老樓主北複應州之心始終不死,只是成了刺面流犯,既不能考取功名為官為宰,他也無意解甲歸隐做個田家翁。陽關道走不得,老樓主只好委身江湖草莽,拉幫結派嘯聚一方,以求曲線救國……”(注3)

“咱們風雨樓就是這麽起來的,承蒙江湖人看得起,奉為白道魁首,但畢竟出身草莽,歷來不愛提朝廷的那一套尊卑貴賤,樓子裏的人一律互稱兄弟……”說到此處,楊無邪嘆了口氣:“蘇公子從小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裏長大的,任何事只要一牽扯到‘兄弟’,他就變得比較軸……聞姑娘,您大人有大量,千萬別跟他計較……趙鐵冷那種人死不足惜,原本就是該殺的!”

話都說到了這個地步,盛無崖也不忍楊無邪天天愁得跟苦瓜似的。她看了看桌上的食盒,認真承諾道:“楊總管放心,大事上我不會犯糊塗的。”

陳小刀自宿州一戰後,有事沒事就來紅樓竄門。盛無崖看他俯首案牍年紀輕輕就有禿頂的跡象,加之拳腳粗陋,便提出要傳他一套步法,以便危急的時刻保命。

至于頭發,那沒救了,盛無崖無能為力。

陳小刀可是親眼見過聞楹在宿州的身手的,聽說對方要教自己,高興得痛哭流涕,期期艾艾道:“姑娘要教我的步法叫什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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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波微步。”盛無崖這樣答道:“你以後每日都來紅樓學一個時辰,順便和小栀拆拆招。”

“好嘞!”陳小刀點頭如搗蒜。

除了教陳小刀外,盛無崖考慮到風雨樓人手不夠,便跟楊無邪提了一下幫忙練兵的打算。

楊無邪眼睛一亮,驚喜道:“好好好!有什麽需要的,姑娘盡管和在下說!”

“就這麽答應了?”盛無崖挑眉:“你不和蘇夢枕商量商量?”

“公子肯定會同意的!”楊無邪斬釘截鐵道。

“那你挑些可靠的,能吃苦的,有天賦的年輕人給我。”盛無崖當場提了要求:“身手差些沒關系,不會武功也沒關系,最主要的是可靠。”

“好,我這就去辦。”

在蘇夢枕默許,楊無邪統籌,以及各方人馬的自我推薦激烈競争下,盛無崖得到了一支被精挑細選出來的隊伍,共七十二人。

這七十二人被她帶到了天泉山深處,開始了與世隔絕的苦訓。盛無崖根據他們每個人的特點和長處,分別傳授了不同的武功,既有逍遙派的傳承,也有移花宮、少林寺的各類絕技。這些人雖然所習功法各不相同,但個個都被盛無崖打磨成了好手,分是孤虎嘯林,合是群狼出山。更可以結成“十方戮神陣”,此陣殺機重重,千變萬化,可以用來對付超一流的高手。

當然,眼下這七十二人還沒有這麽大的本事,圍困超一流高手什麽的,都是預期目标。

令人遺憾的是,逍遙派的頂尖心法,這次仍沒有人學成。唯有一個叫王小箭的人,有機緣摸到了少林寺易筋經的門檻。易筋經作為少林寺的無上心法,雖然威力巨大,但學成的人卻極其有限。究其原因,全因修習這門功法需要勘破“我相”、“人相”,心中不能存半點習武之念。(注4)

要一個習武之人不存半點習武的念頭去學易筋經,這本身就是件自相矛盾的事,故而這門高深內功的傳播範圍始終有限。

盛無崖組織的集訓預計要持續十來期,每期耗時半月左右。在這半個月內,這些年輕人要呆在無人打擾的天泉山深處,心無旁骛地打磨拳腳。第一期結束後,她帶着衆人出山,出山的這日下着大雨,陳小刀連傘都沒撐,守在下山的必經之路上,一看到聞楹就跳了起來,火急火燎地抖出了一個驚雷。

“聞姑娘!古董餘無語在您閉關的時候叛變了!”

“餘無語?”盛無崖回憶了一下,那是樓子裏一個地位很高的青年人,跟花無錯合稱為“無語無錯”。

“你不要着急,慢慢說。”盛無崖示意王小箭帶着其他人先回去,自己則拉着陳小刀走到一棵大樹下,進一步問起了細節。

“此事發生在七天前。”陳小刀悲憤道:“餘無語叛投了六分半堂,賣了我們六個分舵四百多名好手。那些兄弟一個都沒能逃出來,連骨頭都沒剩下……”(注5)

“後來呢?”盛無崖皺眉:“蘇夢枕呢?”

“公子調查清楚因果後,今晨一大早就帶着楊總管、師先生、茶大哥、花小哥去報仇了!”陳小刀口中提到的幾人,分別是楊無邪、師無愧、茶花、花無錯。(注6)

“就這麽幾個人?”盛無崖的眉頭皺得更深了:“莫北神和無發無天呢?”

“他們另有要務。”陳小刀飛快地答道:“楊總管沒跟我細說,我也不知道他們的下落。”

“蘇夢枕他們去哪裏逮餘無語了?”盛無崖又問。

“我還是不知道……”陳小刀快要哭出來了:“這些情報涉及到行動的成敗,知道的人很少。”

“為什麽不來找我?”盛無崖轉身就往金風細雨樓走。剛走兩步,發現陳小刀跟不上,便折回來抓住這人的左肩,白衣一振,倏忽而逝。

對于盛無崖的疑惑,陳小刀一邊在風中抽氣一邊答道:“蘇公子不讓我們打擾姑娘……”

兩人急匆匆地趕回金風細雨樓,正好在山門那裏碰到了整隊歸來的無發無天。陳小刀随便揪了個大漢,連連問道:“蘇公子他們呢?平安歸來了嗎?行動順利嗎?”

被陳小刀揪住的漢子是無發無天裏的一個小頭領,那人意氣風發地答道:“公子他們都無事,已經平安回來了!只是想不到花無錯也是叛徒,蘇公子先在苦水鋪剁掉了餘無語的狗頭,又追到破板門殺了花無錯和六分半堂的八堂主,還帶着咱們在三合樓逼降雷損,痛快得很!”

“逼降雷損?雷損答應了?”陳小刀聽得目瞪口呆。

“自然沒答應,公子讓雷損回去再考慮考慮,三日後午時再來三合樓談判。今天這一戰當真兇險,雷恨帶了九十二個高手想狙殺我們,咱們雖然不落下風,可雷媚又帶着她的黃傘陣來了!嘿,要不是潑皮風來得及時,今天的結果還真不好說……”

無發無天原有三十三人,如今只剩二十九人。這二十九人能與雷恨帶來的九十二個高手周旋而不落下風,确實當得起風雨樓“精兵”的名號。

得知自家公子沒事,陳小刀松了口氣,回過頭開心地喊了聲“聞姑娘”。

豈料他背後的女子早已不在原地了,先前的大雨也早已停歇。

盛無崖在金風細雨樓幫衆的指引下,一路往白樓走去。白樓那裏站着許多人,頗為熱鬧。少女一眼望去,發現站着的都是熟面孔,除了蘇夢枕、楊無邪、師無愧、茶花、莫北神這幾人外,還有難得一見的老将軍刀南神。除此之外,另有三個盛無崖曾在黃鶴樓下見過的男女,分別是錦衣白愁飛、白衣王小時、棗紅衣溫柔。

楊、師、茶三人都挂了傷,但看起來都不重。蘇、白、王三人正在說話,盛無崖雖然離得遠,但她內功精深,早已不是黃鶴樓下任人宰割的小姑娘,故而可以輕輕楚楚地聽見三人的對話。

“你認為雷損三日後會不會赴約?”這是蘇夢枕的話,他問的正是那個錦衣白愁飛。

“不會。”白愁飛言簡意赅道。

“他身為一方雄主,既然答應了我,怎能說不去就不去?”

一旁的王小時微微蹙眉:“他一定會找到借口的。”

“不錯。”蘇夢枕點點頭,贊賞道:“雷損一定會找到借口,而其中的一個借口,便是他的女兒。”(注7)

“他的女兒?”王小時有些好奇。

“再過一個月,雷損之女就會成為我的夫人,這是家父在十八年前定下的婚事。”(注8)

“你大可反悔。”白愁飛突然出聲,笑容有些冷。

“我不想反悔。”(注9)

“為什麽?”

“因為我……”蘇夢枕的話并沒有說完,因為他已經看到了聞楹(注10)。剛剛剁了兩個叛徒腦袋,入六分半堂腹地如入無人之境的金風細雨樓樓主,一下子閉緊了嘴巴,什麽也不說了。

覺察到蘇夢枕的異樣,白愁飛和王小時同時回頭,溫柔更是尖叫起來:“是你!你是那個怪人!”

“這是?”盛無崖嘴唇未動,但吐字卻十分清晰。

蘇夢枕咳嗽起來,似乎根本無法回答。還是一旁的楊無邪主動介紹道:“這三位都是我們今日在苦水鋪遇上的。溫少俠是蘇公子的師弟,白公子和王姑娘已經和公子義結金蘭。”

白愁飛一動不動地打量着盛無崖,眸光深深:“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沒想到昔日黃鶴樓下的弱質女流,如今已變成了聲名赫赫的羅剎女。”

“二弟住口!”蘇夢枕突然開口。

“怎麽了?”白愁飛挑眉:“我說的不對?”

楊無邪趕緊上前低聲解釋:“羅剎,惡鬼也,蘇公子曾下過令,不許人在樓裏提這個。”

“這倒是我的不對了。”白愁飛深深一禮:“還請聞姑娘恕罪。”

蘇夢枕突然看向茶花等人,吩咐他們趕緊去療傷。師無愧和刀南神皆憤憤不平地看了白愁飛一眼,冷哼一聲轉身離去。白愁飛恍如無睹,王小時欲言又止,唯有溫柔一如既往地興致勃勃,滔滔不絕道:“師兄,咱們今天可真是威風啊!哼,爹爹和師父總是小看我,張口閉口都是別給你添亂,看吧,我明明可以幫到你的!”

蘇夢枕打斷了師弟的唠叨,讓楊無邪領三人去好生歇息。白愁飛臨走前,眼神不善地看了盛無崖一眼。

王小時尴尬地站出來打圓場,替白愁飛解釋了兩句,随即追着那人匆匆離去。原本還興高采烈的溫柔看到這場面一下子就洩氣了,臉上泛起了似有若無的心酸。可他畢竟少年心性,心中雖然難過,卻還是很快地打起了精神,追着王小時跑遠了。

沉默了許久的盛無崖終于有了開口的機會,她看了看蘇夢枕的左腿,篤定道:“你中毒了。”

“你怎麽知道?”病公子有些意外,他明明已經初步處理過了。

“有血氣,你的臉色也不對。”盛無崖猶豫了片刻,終是主動上前扶住了青年公子,緩緩往青樓走去:“走吧,我給你看看。”

蘇夢枕被她扶住時,身子明顯一僵。可他終究還是克制住了自己的不自在,任由那人牽引着自己。兩人經過青樓下的海棠時,都不自覺多看了一眼。海棠樹上錯開的花朵早已凋謝,枝丫上原本蔥蔥郁郁的綠葉也已泛黃,被雨水打落了一地。

蘇夢枕看着那棵傷樹,突然啞聲道:“今日在苦水鋪,我曾問古董為什麽?”

為什麽要背叛他,為什麽要害那麽多兄弟。

“古董說,我壞就壞在,總要問一句為什麽。”蘇夢枕臉色灰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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