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24

陳小刀說,雷損已經被逼降了。陳小刀說,今夜跨海飛天堂的晚宴結束後,蘇公子會連夜進宮來看她。他似乎還說了些什麽,可盛無崖神思恍然,總有點聽不清。

她看到三清殿內碎掉的冰又有了凝結的跡象,看到殿內的那一截日光越來越遠,直到徹底消失。她感覺不到冷,陳小刀卻凍得直哆嗦,看着她欲言又止,師無愧的眉頭更是怎麽也舒展不開。

“快!”盛無崖突然出聲,扭臉看向了身邊的一老一少:“你們快回天泉山!”

“怎麽了?”陳小刀失聲問道。

“……”

盛無崖說不出為什麽,只是覺得心中不安。她揉了揉袖中僵硬的雙手,平靜道:“

咱們在紅樓那裏的自己人,總歸越多越好,你們先走一步,我随後就來。”

“我們和您一道回去吧!”陳小刀看着寒氣森森的少女,極度不放心道。

“不。”盛無崖強硬地否決了他的提議:“你們趕緊動身,現在就走,快!”

在盛無崖的強烈要求下,進宮沒多久的陳師二人複又出宮,火急火燎地往天泉山趕去。聞姑娘的情況看起來有些不對,陳小刀想,他要盡快把這件事告知蘇公子。

一老一少離去後,盛無崖雙手一拍,從地上一躍而起,用天山六陽掌融去了自己身上的冰渣和水漬,勉強壓制了一下翻騰的內息,提步朝宮外走去。

之所以要讓那兩人先走,是因為盛無崖從未這樣困過,她甚至擔心自己走着走着就睡着了。白衣少女既不願拖慢那兩人的腳程,也不願在他人面前露出疲态。

昨日三合樓下,蘇夢枕曾問她“感覺怎樣”。那時,盛無崖是怎麽回答的?她回的是“無事,雷霆之力已被她徹底吸收了”。

可實際情況遠非如此,她并沒有徹底吸收天雷之力,甚至有些穩不住崩潰的身體。因此,她才突然殺向延福宮,力求将蔡京一黨誅滅殆盡,畢其功于一役。之後,盛無崖在生死之間悟出的“正陽”再度引來雷殛,她雖然用先前吸收的雷霆化解了那道殺機,卻也不可避免地被天威重傷,再加上北冥神功練到一定境界後本來就是需要沉睡突破瓶頸的,故而她現在困得連臉皮子都睜不開了。

無論是為了療傷,還是為了将洶湧澎湃的天雷徹底調伏,她都需要找個無人的地方入睡。只是這一次,一旦閉目入眠,她并沒有把握能再度醒來。

三清殿外,盛無崖每走一步,都會在身後留下一大塊冰錐。大內高聳的宮牆原本不值一提,可眼下的她卻要使出十分功力才能勉強越過。離開大內後,盛無崖突然在半空中失去力量,直直砸向了一處漆黑的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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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落到地上後,周身三丈以內的地面迅速降溫結霜,她本人更是直接被凍成了一個冰疙瘩。冰裏的感覺很舒服,能大大撫平她經脈中的雷灼電炙之苦。她很想就此睡去,可一想到天泉山,一想到金風細雨樓,想到四年後的靖康恥,想到那個病怏怏的蘇公子,便硬是從睡意中掙紮過來,用六陽掌融去堅冰,一步一步地朝綠巾巷的方向走去。

她已經無法再使用踏月挂星了,禦風正法也托不起她沉重的身體,只剩下淩波微步勉強可用。

艱難地穿過藍衫街後,盛無崖終于走到了破板門附近。

破板門是什麽地方呢?這裏是三條街的統稱,是六分半堂控制的勢力範圍。這三條街住着的人家全是大富大貴之人,按理說此處應當極為幹淨整潔。可這三條街的後面,卻是貧窟破寮,十幾畝的荒地被富人拿來牧羊,于是人畜的糞便混在一起,讓這片地方晦臭不堪。三條街上的富戶共同出資,修了高高的圍牆将前後隔開,年深日久後,圍牆松動破敗,就此得了“破板門”這個诨號。(注1)

因此,在這個地方,原本就是羅绮與爛麻齊出,奢靡與貧病并現的。隔牆朱門酒肉臭,臨巷路有凍死骨,堂上美妾奉珍馐,街頭老漢市妻女。

盛無崖走到這個地方,眼睛已經看不清前路,全靠一口氣在死撐。不知何時,天上飄起了悠悠的雪花,這個漫長的秋天終于正式宣告結束,汴梁的冬天來了。

少女輕輕地靠在一堵牆上,驀地聽見隔壁傳來了一點似有若無的怪聲。她被這點怪聲驚得渾身一顫,潮水般的睡意一層一層地褪去。盛無崖收斂了自己所有的氣息,像一頭草原上的狼,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

隔壁再也沒有動靜了,好似剛才的怪聲都是少女的錯覺。她并沒有立刻離開,而是耐心地站在原處一動不動,瘋狂翻湧的內息融化了她身上的所有冰雪,在小巷中彙成了一股暗流。

不知道多久後,隔壁的人終于放松了警惕,盛無崖再次聽到了那種怪聲,總算可以确定,自己并沒有聽錯。

延福宮那個如神似佛的九天玄女再次出現,夜雪中電光一閃,一道白影遽然越過圍牆,一指戳向了怪聲的所在。

牆的另一邊發生了什麽?

盛無崖先是看到了暈倒在地的溫柔,星星寶刀被肮髒的積雪埋住了一半。然後,她看到了三合樓下曾讓她贊賞不已的雷純,這個全然不會武功的女子被按在牆上捂住了嘴,十指已經在牆皮上抓出了血痕,眼中浮動着亟欲死去的凄芒。

最後,她看到了一個煞氣深重的黑衣人,正埋在雷純身上,做着盛無崖深惡痛絕的事情。那人覺察到身後的指風後,第一時間抽身欲逃,可他逃不過少女這快如雷霆的一指,瞬間被點倒在地。

那人摔在地上,盛無崖二話不說地用劍氣刺向對方的裆部,将自己的外套扯下來扔給了那個姑娘。

這是一條三面被圍的絕巷,小巷裏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垃圾,酸臭難聞。那個戴着面具的男人蜷在一窪濁水裏痛呼出聲,溫柔悠悠轉醒,巷口遠處的路人被驚動,兩個一高一低的男人急急跑來,竟是盛無崖曾在三合樓下見過的張炭和唐寶牛。

“這,這是怎麽了?”高高大大的唐寶牛被眼前的場景驚呆了。溫柔突然從地上跳起來,急急看向雷純:“雷姑娘,你沒事吧?”

雷純眼中的凄芒已經迅速散去了,只是雙頰仍然又紅又白。她早已整理好了自己的衣衫,嘴裏回應着溫柔的詢問,雙目卻看向了盛無崖:“沒事,不過是被狗咬了一口。”

“好。”盛無崖贊了一句,這是她第二次由衷地欽佩眼前的女子:“你說得好。”

溫柔當真以為雷純被狗咬了,慌慌張張地要去看她的傷口。雷純将盛無崖的外套疊好,走到少女身邊,雙手平舉,恭敬地将那件衣衫還給了聞楹。

張炭和唐寶牛不知為何都受了傷,兩人一個納悶聞雷溫三人怎麽會出現在這裏,一個好奇地揭去了地上那人的面具。

在張、唐二人出現後,水窪裏的男人早已停止了□□。面具被揭下後,雪光燈火照亮了那人的臉,那是一張十分好看的臉,也是讓所有人不敢相信的臉。

那張臉已經扭曲變形,正怨毒地盯着聞楹,像是一條毒蛇,随時都會撲上來咬一口。

那人是蘇夢枕的兄弟,是金風細雨樓的二當家,是志在“萬世功業,名揚天下,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的白愁飛。(注2)

溫柔傻掉了,張炭傻掉了,唐寶牛也傻掉了。唯二能保持平靜的,只有破巷裏的兩個女子,一個是盛無崖,一個是雷純。

盛無崖不願在這麽多人前令雷純難堪,因此她什麽也沒有說,只是對唐寶牛吩咐道:“勞煩唐兄弟将此賊綁起來,他既然是蘇公子的兄弟,我便不殺他,帶回金風細雨樓受審吧。”

受審?受什麽審?聞姑娘為什麽要殺二樓主?唐寶牛一臉茫然。

可他畢竟是金風細雨樓的人,聽了這話雖然困惑,卻還是乖乖地把自己的腰帶摘了下來,将半死不活的白愁飛點住,捆住了那人的手腳。

“這到底是怎麽了啊?”溫柔撿起自己的星星寶刀,喃喃道:“為什麽會這樣?”

“我還要問你們,你們為什麽會在這裏?”張炭蹙眉。

“我……”溫柔張了張嘴:“決戰在即,雷姑娘不會武功,王姑娘囑托我好好保護她……所以,所以我昨晚就去踏雪尋梅閣了,誰知我倆卻被狄飛驚雙雙點倒了,還把我們送到了破板門。”

踏雪尋梅閣是雷純的住處,位于六分半堂核心地帶,一旦開戰,勢必會被波及。

“狄大堂主沒有惡意。”雷純臉上的紅白也徹底逝去了:“他只是不想我倆牽涉進兩家的生死。”

“然後,我們不久前找到機會從破板門溜出來,才走到這裏,我就被人劈暈了。”溫柔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咬牙切齒道:“也不知道是哪個小賊幹的,本少爺絕不饒他!”

“你們呢?你們又怎麽會弄成這幅模樣?”雷純看向張、唐二人問道。

“我們昨晚去刑部大牢逛了一圈,裏面不錯,才出來呢。”唐寶牛得意洋洋道。

張炭給了唐寶牛一個手肘,重新解釋道:“朱月明把我們擒去了,多虧了道上的兄弟,這才僥幸脫身。”

“雷姑娘,我送你回不動瀑布找雷總堂主吧。”張炭又道:“下雪了,外面怪冷的。”

“雷總堂主?”巷口的一個乞丐突然笑了起來:“雷總堂主眼下在天泉山,金風細雨樓和六分半堂勝負已定,以後就是蘇夢枕的天下了!”

說話的那個乞丐癱在雪地裏,四肢都像是斷了似的。

張、唐、溫、雷聽到這話皆是一愣,胖乎乎的張炭更是驚呼出聲:“怎麽會?決戰不是明日午時麽?我只在牢裏呆了一天,世界怎麽就大變樣了?”

“張大哥,我要去天泉山。”雷純轉過身,眼中瑩瑩有光:“請你帶我去找爹爹。”

“好好好……”張炭立馬答應了下來。

“一道吧。”盛無崖說:“我也要去那裏。”

唐寶牛把白愁飛拎在手裏,又敬又畏地看了聞楹一眼,跟在了少女身後。溫柔把自己的寶刀插入鞘中,很快就忘了自己受襲的事情,轉而問起了盛無崖宮內的景致,又問她身體怎麽樣,被雷劈難不難受。如果難受了他就回洛陽去找爹爹,他爹爹最擅長給人看傷了。

雪地上的那個淨衣丐也爬了起來,跟着衆人一道往天泉山走去。盛無崖看了他一眼,唐寶牛立刻解釋道,這就是在天牢裏救他們逃出生天的人,他們倆答應了要帶這人去天泉山。

至于被斷去孽根的白愁飛,所有人都默契地忽略了,既不敢看,也不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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