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這個地方, 你光影處理有問題,”王厚松抽着煙鬥, 身上中山裝被風吹獵獵作響,眉頭深皺, 吐出一道煙圈,“看上去是歪的。”
“不過調色很好,這點你幾個師兄都比不上。”
莫名被cue的幾人眼神漂移過來,又慫慫地收回去, 一個是老師,一個是小師妹, 他們能說什麽呢?
老實待在食物鏈底端就對了。
屏幕沒有動靜, 有些不死心,木少傾打開信號欄,确定是滿的。
每三分鐘一次的短信沒有,每小時一次的視頻沒有, 她主動撥號過去, 除了忙音還是忙音。
這狀态太稀奇, 沒由來心慌, 她心不在焉聽着教訓,像機器點頭,實際思緒已經飄零,擡筆又是另一處完美地方。
王厚松氣結,毫不留情,“啪”地打掉她要霍霍佳作的手, 白皙手腕霎時添了紅色五指印。
他勁頭鉚足時見誰打誰,男徒弟們沒少受到拳腳,不過也是小打小鬧,當時噼裏啪啦,三秒鐘便多雲轉晴。
原來女孩子這麽……嫩啊。
被吓了一跳,他垂眸看見木少傾神色無異,不見委屈,心下微微放了放,氣也消了大半,自己找了個臺階下,“行了,看你心思也不在這上面,旁邊反省去吧。”
西江山的風比山下料峭,帶着一閃而逝的春意,從指縫悄悄溜走。
木少傾沉默起身,真就對這一塊巨石站着,垂着頭聳着肩,精神萎靡,而且近來天氣回暖,她減了外套,身材削瘦。
背影很可憐,幾個師兄于心不忍,齊刷刷望向始作俑者。
滿眼寫着“欺負我們可以欺負師妹你活不耐煩了嗎”的威脅。
幹咳兩聲,也覺得自己剛才反應過了,王厚松背着手,心想收個女徒弟就是有點兒麻煩,慢慢踱過去,正在組織語言,準備有尊嚴的道歉。
Advertisement
從那直角削肩越過眼神,他假裝滿不在乎,正要張口。
卻見到木少傾正在一動不動,認真仔細地……玩手機。
?
怎麽,他王家門生的名號就這麽不值錢嗎,不反思就算了還戲精表演,會調個色就要上天了是吧。
王厚松嘴角猛地下耷,準備把尊嚴的道歉換成有尊嚴的批評。
還未曾張嘴,戲精就轉過頭來,眼神冷淡似春日積雪融化,其實她平日也這樣,只是此時此刻,滄桑一生的老人,居然被睨地待在原地。
“你到底怎麽回事!”
哪知木少傾卻深深鞠了一躬,腳步不停往山下跑去,“對不起老師,我現在又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如果您要責怪……實在抱歉。”
風挾裹她的長發。
王厚松火忽然被澆滅,看着匆匆奔下山的纖細身影,也看見了孤注一擲的奔赴。
仿佛如果今天她沒去,就會失去人生最重要的東西。
畫板被擺在懸崖邊,大片色彩沉默在天地間。
是可以讓人原諒的美好。
“他?他上午還在辦公室啊,中午吃完飯出去了,我問他去哪,他也不說,”柳軒電話那頭解釋,“你也知道的,大佬也不會跟我報備行程啊。”
寶馬在高架上飄到一百二十邁。
木少傾眼神黏在前方道路上,慌亂中抿着嘴角,“何秘書也不知道嗎?”
經過詢問片刻,柳軒又湊回聽筒旁邊,“沒有,他今天下午沒有行程安排,所以小何也不知道他去哪了。怎麽,出什麽事了嗎,需要我發動臨市的人去找找嘛?”
沉默占據時間界限,勇往直前變得沒有方向。
她握着方向盤,頭一次體會到呼吸困難是什麽感覺,這太不正常,不打招呼就消失不是餘江楓的作風。
說句不好聽的,就算是死在外面,他也會回光返照給她打個電話。
除非是他自己逃避,不想接,甚至悄悄躲了起來。
才一天的功夫,昨天還好端端的人,今天就玩起了失蹤。
木少傾拒絕了柳軒的幫助,開始回想兩人相處時的一點一滴,卻摸不着頭腦。
在臨市漫無邊際轉圈,回了家發現沒有人氣,又去了餘宅,借口送禮探了探口風,确定小朋友也沒有回家。
她停在路邊林蔭路上,急切變成平靜,一開始想着,等找到他一定要好好教訓。
現在卻變成了——只要能找到他就好。
成年人失蹤立案的時間是二十四小時,她坐在警察局大廳等,接待警員居然是上次處理餘江楓打架事件那位趙警官。
他送上一杯熱水,努力組織語言安慰道,“臨市治安信息網很發達,我查了三小時內的出警記錄,都跟男朋友沒關系,再等等吧,你試着多打幾次電話。”
“謝謝。”接過水杯,木少傾神色有些灰敗,坐在長椅上。
她心急如焚時,市醫院精神科,餘江楓捏着挂號單,有些緊張地坐在診療室內,面對穿着白大褂的專家,他有點想跑。
插入磁卡看見他的信息,醫生笑容溫和,有種哄幼兒園小孩的親切感。
“為什麽想來精神科就診?”
為什麽。
餘江楓擡頭時茫然,雙手緊緊握住,他回憶着與木少傾相處的所有細節,從公司小女孩們讨論的方向切入,言語細致講述平時所作所為。
“如果見不到她我的神經就會非常緊繃,看見別人跟她說話或者接觸,我就……就會想把那個人徹底趕出生活,以前甚至會不管不顧動手打人,現在可以基本克制。”
“想掌控她的生活,吃什麽穿什麽都想參與。如果她生氣不理我,我就會想砸東西,甚至有時候會去打拳,劇烈運動可以讓我暫時壓制痛苦。”
痛苦這個詞用的非常巧妙。
醫生與他直視,認真聆聽,然後詢問,“暴力傾向?”
“可……可能會有吧,所以我很害怕,會不會有一天,我控制不住會傷害她。醫生,我真的精神有問題嗎?”
他的瞳仁不斷閃爍,帶着急切與恐懼,仿佛醫生點點頭,下一秒,他就會原地自我毀滅。
診斷單被填滿。
醫生聲音放低,在診室中有種不真切的回聲感。
“就目前狀況而言,你确實有些極端情緒偏向,不過我們現在不怎麽說偏執症,醫學生更多會稱呼為精神分裂症。但你還沒有那麽嚴重,只要及時疏導加自我管理,就還是正常的。”
喋喋不休地話語變成陌生文字萦繞在頭頂。
餘江楓好像失聰了。
只能不斷聽見“極端情緒偏向”這幾個字。
像腦中開了錄音機,一遍又一遍呼喊,振聾發聩。
度日如年,就連秒針都變得緩慢。
木少傾仰頭盯着牆上挂鐘,眼底開始濡濕,甚至顧不得人來人往詫異眼神,放聲大哭。
微信“叮咚”的聲音将她片刻拯救,以為是餘江楓來了消息,她手忙腳亂舉起來,卻只見到木藝的名字。
失望霎時放大成海,滑開解鎖。
是一張張抓拍的模糊照片。
即使不用放大,木少傾依然能辨認出,那是誰。
下面是木藝發來的文字——
[我剛才去市院接病人碰見大佬了。]
[時間緊我沒來得及上前問,他是不舒服嗎?]
[為什麽不來附院找我?你們瞧不起我?]
信息聲還在連續作響,她卻在也顧不上,沖出警察局,一路踩着油門到達市院樓下。
可是他在幾樓?哪個科室?是否已經離開了?
這些通通都沒有答案,木少傾站在雜亂無章的醫院大廳,生平第一次如此孤立無援,她覺得身邊腳步聲和叫號聲都變慢了。
有人碰着她肩膀,連道歉都沒說就走了。
因為被丢下的感覺太糟糕,她想起十三歲的夏天,木帆跟她揮手,然後在汽車尾氣中消失不見。
直覺告訴她,如果今天沒能找到餘江楓,他就再也不會出現了。
莫名其妙的力量支撐她一層層診室找過去,每個身高身材相當的背影都被她騷擾了遍,手上小腿滲出血,把紗布染紅。
飛蛾撲火時是否也這樣。
是含着淚,然後鼓足了巨大勇氣,卻不知前方雪山深淵。
“木木!”
熟悉的、夢裏出現過千百次的、耳邊厮磨日日夜夜的聲音穿越層層障礙,在她耳邊炸裂,四處尋找中,她終于看見了他。
站在精神科診室門口,手上拿着此刻病歷,有些不安,有些局促。
撥開身邊所有阻礙,木少傾沖向他,想給他一巴掌。
在那之前,卻沒忍住,撞進他胸膛,感受溫熱氣息和狂烈心跳。
“你為什麽不接電話?為什麽要消失?你來這兒做什麽?”
她有好多問題想問,想說自己在警察局等了很久,還想說剛才路上超速肯定扣了很多分,以後要遵紀守法做個好公民。
但是,餘江楓的手臂太緊,讓人無法呼吸。
他也害怕,心跳出賣了他。
醫院天臺上有好些病人和醫生,看看風景眺望遠方,對難以戰勝的病魔和繁雜沉重的工作說聲“我不怕你”。
木少傾和餘江楓站在塔臺陰影下。
“事情就是這樣,我想着,萬一我真是精神分裂,我一定離開你的。”
“或許就像你那個師兄說的,很多時候你不喜歡我的行為,比如被定位,但是你選擇了忍受。”
“他們告訴我,忍受不代表接受,時間久了,我會傷害你,你也會覺得很累。”
他到底什麽時候才能長大?
木少傾有些無奈,恨不得揪着他的耳朵大罵一通。
但這不符合她高貴優雅的藝術家氣息。
從口袋裏拿出手機,她下命令,“喏,把你那個定位軟件重新下一遍,要我也能定位你的那種。”
?
餘江楓滿臉問號,不知心靈溝通怎麽變成了科技大會。
他還是乖乖接過,打開了互相權限,“這樣就好了,以後你也能直到我在哪兒。”
看着屏幕上兩個小綠點重合,果然有種莫名安全感。木少傾哂笑,有點明白小朋友當初的出發點。
她擡起腳,摸了摸餘江楓毛茸茸的頭,“以後我也監視你,你會覺得我有病嗎,會不開心嗎?”
“當然不會,”德牧迅速搖頭,“我好開心,這證明你喜歡我嘛。”
“所以啊,我不是在忍受,因為是你,所以我都可以接受,”木少傾挽着他的胳膊走到欄杆前面,臨市擁堵交通成網,“你想要為了你我找回真正的自己,學着生活,學着依賴,這讓我愉悅,讓我覺得舒服。而且我永遠相信你,無論我做了多過分的事情,餘江楓,永遠都不會傷害我。”
他就算是氣急敗壞捅自己一刀,也不會碰她一根汗毛。
這番話說得發自肺腑,餘江楓腦子也終于轉過彎來,就算對自己沒信心……
也要相信他對木少傾的死心塌地已經到了,滿級滿經驗毫無上升餘地的等級。
這麽一想,豁然開朗。
居然想要離開小姐姐,他剛才是瘋了嗎?
還是被鬼附身了?
前兩天來與慕推銷風水假山的大師叫什麽,他能不能再回來。
正在胡思亂想中,他的手被牽住,中指被套了個易拉罐鐵環。
小狗般濕漉漉的眼睛望着她,木少傾狡黠勾唇,“餘江楓,我們結婚吧。”
“可是……這種事應該……”
“誰提出來都一樣,因為你的戶口本在我這兒,所以結不結還是我說了算。”
留下輕飄飄一句話,木少傾掙開他的胳膊獨自轉身離開。
身後登時跟着小尾巴左問右問。
“我媽什麽時候把戶口本給你啦?”
“那我們什麽時候能結婚啊,下個月三號是我的生日诶。”
“那就三號吧,當我的生日禮物!”
煩不勝煩,木少傾捂着耳朵,有些惱怒,想把那張聒噪嘴巴縫上,“看你表現,要是再任性,明年你也別想結婚。”
“啊……不要啊,我很聽話的,你說一我不說二。”
他奶兮兮扒拉她的肩膀,被瞪了一眼,又乖乖收手。
木少傾忍着笑,假裝高冷,“那你學小狗叫。”
她有這個想法很久了,就是以前不敢說,現在占據制高地,必須把握機會。
人形德牧叫起來,大概很可愛吧。
男孩瞠目結舌,被這個沙雕要求震撼心靈。
他結巴半天,義正言辭的拒絕,“怎麽可以,我堂堂男子漢,新貴公司總裁,商場一顆冉冉新星,怎麽可能學狗叫給你聽?”
下一秒,“……汪。”
天臺風那麽大,吹得人衣服鼓起來,他們在争執聲中離開,成為這個城市裏,少有的,能找到救贖的一對。
沒人能保證永遠。
但是此時此刻。
無論是餘江楓還是木少傾,都不想用理智定義。
因為上天給你安排了愛人,可大多數都沒有遇到,也有些遇到了,卻錯了時間地點。
他們三生有幸,可以彼此相擁。
從此黃昏裏可以擁抱,星夜可以親吻。
極致占有,抵死纏綿。
(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正文就到這兒啦,感覺這個故事還挺完整的哈哈哈。
番外會有的,面包也會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