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

紫竹林在南海之濱,由一只黑熊精看守。猴子與他看似很熟,彼此只點了下頭,就帶着本仙君旁若無人地走進林子了。

紫竹蕭蕭,竹影婆娑,與普通翠竹比起來,又多了幾分淡雅的韻味。林風從根根挺拔的竹幹間穿過,縷縷清香,平白生起一點脈脈情意。

猴子停了下來,問道:“你要需要幾棵?”

本仙君在心裏盤算了一下那三間屋子,除了承重牆之外全要翻新,不确定道:“大概…三,三千棵罷。”

我心想,三千棵竹子,一斧頭一斧頭的砍,還不能用法術,本仙君要砍到猴年馬月哩。

猴子擡手在一棵杯口粗細的竹子上彈了一下,竹子立即發出一聲沉悶的“當——”,說明它長得很結實。

“就要它了!”本仙君挑中了第一棵竹子,十分歡喜,正伸手要去接斧子砍,卻見猴子掄起斧子“咔——”一聲,将其斬了下來。

本仙君:“……”

“還要哪棵?”猴子把倒在地上的竹子踢到旁邊的空地上,敲敲另一棵,回頭問:“這個如何?”

本仙君很是感動,忙點頭:“好!”

猴子又是“咔”一下,将其斬下來,踢到一邊堆着。見本仙君發愣,他笑道:“愣着幹什麽,還不快去挑竹子。”

“嗯。”本仙君回神,應了一聲,跑去敲竹子,道:“這一棵,這個,還有這個我都要。嗯,這一根也不錯…”

我與猴子,一前一後,一個挑竹子,一個砍竹子,配合得還算默契。沒多久便砍倒一片,具體多少根沒數,不過即使不到三千,也差不太多了。

雖然大聖爺能者多勞,但不用法術,拼的就是體力。三千棵竹子砍完時,他雖然看不出累,但額角還是有了細汗,領口不知何時也扯開了一些。

本仙君心中過意不去,卻又無以為報,正發愁,突然靈光一現。我道:“大聖幫了我的大忙,快吃顆桃子,消消渴罷。”說着,我把那顆原本要送給老君的桃子遞了過去。

誰知猴子卻不承本仙君的情,臉色微變,聲線一冷,道:“我不吃,而且以後休要讓我看到你把桃子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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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界之中唯一一棵金桃樹身上結出的果子,多少人幾輩子都求不來的,猴子竟然不要。

“你如果真的要謝…”猴子的聲音軟了幾分,指指本仙君別在腰帶上的扇子,道:“就把那扇子送我罷。”

本仙君一怔,下意識摸了摸腰間的扇子。且不說這扇子畫工拙劣,而且材質也不是什麽稀罕之物,猴子為何看上它了?我把扇子捂住,笑了兩聲,道:“這扇子不值錢,不值錢。”

“我喜歡就好。”猴子彎了下嘴角,勾勾手指,不問自取地把本仙君的扇子勾走了。他“唰”張開扇子,拿在手中搖了兩下,望着扇面上的字畫,滿意道:“甚好,甚好。”

“……”本仙君幹笑:“大聖的審美倒是與呂仙神似。”

猴子含笑看我一眼,“怎麽?”

“沒怎麽。”本仙君搖頭,腆着臉笑道:“送禮不送貴的,只送對的。既然您看着滿意,小仙要是再磨叽,就顯得小氣了。”

“呵——走罷。”猴子笑了一聲,收起扇子。他取出一個巴掌大小的百納袋,走到竹子垛前,将三千根竹子全部裝了進去。

本仙君跟上幾步,“大聖,袋子給我拿吧,三千棵竹子,拎着怪沉的。”

猴子道:“無礙。”

“……”本仙君心裏一熱,想猴子今日怎麽這般體貼了?不過大聖爺做事向來粗中有細,原本應該也是極體貼的一個人罷。

聽說紫竹林的竹子要百年才能長高一尺,千年才能長粗一指,而本仙君砍的那些竹子,細的也有兩寸多,不知已經長了幾千年,想必觀世音菩薩當初種它們時也很不容易。所以走時本仙君想再回蓮池對她老人家道聲謝,但猴子說不用了,今日西天有小法會,觀音大士此時已經前往西天庭赴會,不在南海。

“既然如此,改日見了觀音,我再當面道謝罷。”本仙君道,想起猴子也是西天庭的人,于是問:“既然西天有會,大聖為何不與觀音大士一同赴會?”

“我?”猴子笑望我一眼,“方才我已經讓觀音代為轉告如來,今日我有要事,不去赴會。”

“要事?”

猴子又道:“再說…那些佛法佛理,聽來頗多無趣,不聽也罷。”

“……”本仙君屈起食指抵着鼻尖,笑道:“這還像是鬥戰勝佛說的話嗎,您好歹也是佛吧?”

“歡喜。”猴子偏頭在本仙君耳側呼出一口熱氣,“你是想說…我應該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麽?”

“沒有,沒有。”本仙君的耳廓想必是被灼得紅了,聽到猴子一聲愉悅的輕笑。

本仙君眼觀鼻鼻觀心,立在筋鬥雲上不再說話。猴子站在我旁邊,亦沒有繼續開口的意思。

本仙君猜測,既然猴子說有要事要辦,應該只是好心送我一程,半路就會把我擱下。誰知筋鬥雲卻一路飛到了西山,最終在本仙君的三間茅屋前停下。

“大老遠的把我送回來,真是太謝謝啦!”本仙君不無感激道:“大聖不是還有事去辦麽?快走罷,不耽誤你了!”

“你不是要修房子麽?”猴子正經道,率先跳下筋鬥雲,一雙金眸灼灼,淡淡掃了眼本仙君快要傾塌的草堂,卻是忍不住連笑數聲:“哈哈,這房子,玉帝老兒倒是把你好打發。”

“咳咳,大聖。”本仙君雖然心中贊同猴子的說法,但還是為玉帝他老人家分辨了幾句,道:“一棟房子而已,除了這個,玉帝他老人家對我還是很好的。”

“你是指護花使者,還是指開荒種地?”猴子道,瞥了眼正埋頭苦幹的子童一眼。

本仙君再次幹笑:“呵呵,這差事清閑。”

彼時,子童正在門前的荒地裏薅草,他的動作不慢。本仙君才離開半日,三畝二分地的草已經讓他薅了個七七八八。聽到我與猴子的說話聲,他回頭,見猴子在,愣了一下才放開手中的活兒,跑過來行了一禮,“大聖,君上。”

猴子點點頭。本仙君看到堆在一起小山高的草垛,怕累壞了這孩子,于是道:“別幹了,快去歇歇罷。”

子童抹了把汗,“我還不累。”

“去吧。”猴子一擡手,取出扇子搖了兩下。

“……”見本仙君的扇子到了猴子手中,子童詫異地張了張嘴。

本仙君解釋:“那個…承蒙大聖不棄,這扇子我送…”

“哦,我懂,我懂。”子童在與猴子對視一眼後忙不疊點頭。這孩子思維轉得有些快,也不知是真懂還是假懂,一溜煙跑了,喊着:“我去屋後的陰涼地歇歇,曬死了。”

“小孩子,失禮之處,大聖莫怪。”本仙君道,“大聖,去忙你的罷。”

“不急。”猴子收了筋鬥雲,打量着草堂,道:“除了承重牆,好像都要換一換。”

“是啊。”本仙君嘆氣。

“換吧。”猴子道,将寬大的外袍解了,又摘下一雙金護腕遞給我。

“嗯?”本仙君一愣。

猴子溫聲道:“幫我拿着。”

本仙君伸手接了,猴子的護腕冰涼涼沉甸甸,拿在手中時上面的花紋比遠觀更清晰幾分。幾枝桃花灼灼,讓本仙君一時恍惚。

猴子只穿了一件暗紅色金線彈花裏衣,将袖子卷到手肘的位置,露出半截勻稱有力的小臂。許是感覺衣擺有些礙事,他撩起幾片塞進腰帶裏,再擡手,只聽“轟”一聲,原本搖搖欲墜的土牆終于倒了。

“……”本仙君回神,就見猴子揚手掀走地上的土塊爛泥,又清理掉灰塵,從地上撿起幾根竹子并排插在原本土牆的位置上。

本仙君只知齊天大聖的看家本領是降妖伏魔,卻從未聽說猴子幹起農活家務也這般有模有樣,沒多大會兒,屋子的外圍牆已經有了雛形。

猴子的鬓上有了細汗,彙聚成滴,緩緩流着。本仙君想起屋後的那汪泉,于是回屋把猴子的東西放下,找出塊布巾,跑去泉邊浸濕了。回來時,本仙君看到猴子正在用最後的幾根短小的竹子圍籬笆,我把布巾遞過去,道:“擦擦罷。”

“還有最後幾根。”猴子忙起來,有些顧不上我。本仙君看着一滴汗從猴子額角順到臉頰又到下巴,最後落進不知何時微微敞開的領口,他的衣服被汗水濕了大片,暗紅變成了绛紫。

本仙君将布巾往前送了幾分,在猴子額上沾了沾,為他拭去幾顆将要彙在一起的汗珠。

猴子動作一頓,似是不敢再動。

“涼水浸過的,舒服罷?”本仙君問,又輕輕為他擦了擦耳鬓和臉頰。

“……”猴子動作僵硬地擡手覆上本仙君的手背,牢牢将布巾與本仙君的手一起捉了,道:“的确涼快許多,多謝。”

本仙君抽回手,淡笑:“大聖不是說過,你我之間,不必客氣麽?”

“呵——”猴子低笑,抓着布巾在臉上抹了幾把,回身去插最後幾根竹子。

本仙君倚在剛築好的籬笆上,望着煥然一新的竹舍,道:“聽子童說,我這三間草屋本是玉帝避暑用的花園洋房,是三百年前有個叫做蘇長修的人,學你大鬧天宮,掀了這房子,又毀了這花園。所以房子才變成如今這副破破爛爛的樣子了。”

猴子應了聲“哦?”,問:“你怎麽突然說這個?”

本仙君轉頭看着他,“雖然南北東西中五天庭素來各自為政,互不相幹,而你是西天庭如來佛祖的人,中天庭被人禍害也與你并無幹系。但大聖向來嫉惡如仇,中天庭出事你不會坐視不理,卻為何任憑一個魔修毀了三十三重天宮闕?”

猴子笑了,不答反問:“你對我很了解嗎?怎知我一定會出手相助?”

“我…”本仙君語塞,被堵得臉皮一陣青白。

猴子見本仙君無話可說,笑着解釋道:“我那時不在天界。”

本仙君一定是眼瞎了,才從猴子的笑裏看出幾分苦澀。我問:“不在天界…你去做什麽了?”

似乎沒料到本仙君會窮問不舍,猴子愣了一下。默然片刻,他緩緩道:“我在守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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