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十

猴子愣了一下,默然片刻,他緩緩道:“我在守靈。”

本仙君微怔,立時在記憶中搜尋了下,卻不記得哪日聽說猴子的至親之人有誰殁了。

金蟬子好好待在大雷音寺陪如來念經,觀世音菩薩幾個時辰前我才剛見過。猴子說守靈…他守的誰的靈?

本仙君想起楊戬的話,他說猴子錯了,莫非與此事有關。本仙君瞧了眼猴子,他并無過多悲傷之意,想來他所守之人已經逝去多時,猴子心中早已擱下了罷。

猴子不說,本仙君也不多問,說到底這都是他的私事,我一個外人,摻和不得。

“怎麽出神了,想什麽呢?”本仙君耳邊一熱,猴子不輕不重的聲音飄了過來。

本仙君看到猴子已經幹完手裏的活,正笑望着我。我搖搖頭,“沒想什麽,只是覺得…小仙初來天庭,多虧大聖照拂了。”

“呵…”猴子放下挽着的袖子和衣擺,笑了一聲。

本仙君問:“你笑什麽?”

猴子學着本仙君的樣子倚在籬笆上,偏頭看我,笑道:“我笑…你心裏明明想的不是這些。”

“……”本仙君沒想到被猴子看穿了,我盯着自己的鞋尖兒,幹笑兩聲:“呃呵呵,時候不早了,大聖是不是該走了?難不成您還要留下來吃飯?”

猴子不知何時摸出了扇子,展開,正反兩面輪着看,應道:“未嘗不可。”

“您還真不客氣。”本仙君心道。

猴子輕飄飄道:“你說什麽?大點兒聲。”

本仙君:“……”

“那個…呵呵。”本仙君站直了身子,進屋抱出了猴子的外袍還有護腕,“大聖不是還有要事去辦麽,我都耽誤您一天了,趕緊走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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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猴子揚起一邊眉毛,好笑地看着我,對于本仙君的“逐客令”似乎沒怎麽有反應。他接過護腕,慢條斯理地扣在腕子上,然後張開了胳膊。

本仙君把衣服往前一送,“穿吧。”

“插了這麽多竹子,胳膊有些疼…”猴子道,說得跟真的似得。

“……”本仙君一怔,猴子的意思是…讓我給他穿?

猴子不動,在等着什麽。

本仙君抿了下嘴唇,心一橫,穿就穿罷,又不會要命。我抖開那件火紅的袍子,順着猴子展開的胳膊,把衣服套了上去。

給別人穿衣服不如給自己穿輕松,好在猴子配合。見他披在身後的金色绻發被壓進衣服,本仙君将之抽了出來,又仔仔細細整理了衣領。

猴子比本仙君高出三指,他微低頭,輕暖的呼吸有節律地噴在本仙君鼻尖,有些癢。

本仙君偏頭躲了一下,擡眼對上猴子的一雙金眸,那裏面映着我的倒影,臉頰染着酡粉,好像喝醉了一般。本仙君動作一頓,指尖按在猴子領口,忘記了動作。

猴子笑了:“你臉紅什麽?”

“……”本仙君下意識一個哆嗦,接着手指一滑,好巧不巧滑進猴子衣服裏,指肚按在他的鎖骨。

猴子一僵,笑意凝固。

非禮勿摸。

本仙君忙收手,誰知“唰——”一下,指尖挂到衣服,将半個領口都揭開了,而他右邊鎖骨之下的位置,赫然有一枚銅錢大小的“卍”形印記。

“這是…”本仙君驀地瞳孔一縮,然而,我剛一開口,猴子已經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将我整個人都扔了出去。

“嗯!”本仙君後退三步才勉強站穩,再擡頭時猴子已經整理好了衣服,将那枚印記掩了過去。

若本仙君沒有認錯,那應該是“堕佛印”。

“堕佛之印”并不是人人可有,亦不是随便一點小錯就能烙在身上的。

在西天庭,只有犯下足以動搖六道三界根基的大罪,才會被佛祖用三藏佛經焚燒九九八十一日所得的一根“卍佛法針”,親手在身上烙下一枚黑色印記。而有了這枚“堕佛印”之後,若再動此念,痛如萬針穿心過,非常人所能忍。

猴子笑意全無,臉色陰沉,神情之中又有一點點掙紮,不再看我。我踱過去,嘆了口氣,“有什麽好躲的,給我看一眼罷。”

猴子動了下胳膊,終究沒有再推開我。

本仙君輕輕扯開他的領口,仔細看着那印。猴子的皮膚偏白,使得黑色的“堕佛印”更加黝黑,好像能把人拉進無底的罪惡之淵。

“別看了,都過去了。”猴子輕聲道,攏上了衣領。他說得輕松,但若真的如他所言,都過去了,此時他聲線裏的顫抖又是為何?

“你究竟犯了什麽事,才…”我問,即使被衣服蓋着,我依然不忍移開視線。

猴子側過身去,不想多言,“我該走了。”

“猴子!站住!”

猴子一頓。

“君上,看看我在後山找到了什麽?”這時子童輕快的聲音傳來。

猴子往聲音源頭看了眼,突然抓住本仙君的胳膊,帶我躍上屋頂。

本仙君的第一反應就是心疼我剛修好的屋子,忙道:“輕點兒輕點兒。”

房頂我昨天剛修好,回頭再給踩塌了。

猴子手上用力一按,本仙君猝不及防“噗通”躺了下去,轉眼又見猴子躺在了我身邊。

本仙君不解,“大聖這是何意?”

猴子枕着自己的左臂,也不語。

“呀,房子已經修好啦!君上,我在後山的泉裏摸了魚,晚上吃魚慶祝呗?”子童在下面喊着,怕是在屋裏沒看到我,又道:“咦?君上,您在嗎?人呢?”

“子…唔!”本仙君剛要坐起來,應一聲,誰知猴子伸手捂住我的嘴,一把又将我按了回去。

“既然剛才你不想讓我走,就安安靜靜陪我在上面待會兒。”猴子道,依舊沒有看我。

“君上?大聖?”子童還在喊着。

猴子的手捂住了本仙君的大半張臉,他掌心微涼,輕輕壓着我的唇。本仙君眨眨眼,就不想答應子童了,就這樣罷,躺着也挺好。

子童見沒人答應,也就不再喚,不知道他在下面忙活什麽,沒多久從地面飄起幾縷炊煙。

猴子沒有把手收回的意思,本仙君也沒有去推他。我輕聲道:“烙這枚印時…疼不疼?”

“……”猴子沒出聲,也許是本仙君一說話嘴唇碰到他手心,弄得他癢了,他的手顫了下。

本仙君用餘光瞧了他一眼,見他在看天,于是本仙君也去看天,卻看不出有什麽好看的。

又躺了會兒,本仙君開始困了,忍不住張大嘴打了個呵欠。猴子這才把他的手拿開,偏過頭看到我眼角因為打呵欠擠出來的濕痕,蹙眉,用指腹輕輕揩了一下。

“困了。”本仙君翻了個身,臉頰枕着手背,下意識往猴子身邊縮了縮,“你若再不說話,我可要睡了。”

四周寂寂,因為沒有樹,所以連風聲都沒有,能聽到的只有猴子的呼吸聲。

雖然已經接近黃昏,但日頭依舊很毒,隔着眼皮依舊照得本仙君眼前明晃晃的。

微微眯眼,我用手擋了一下,從眼皮掙開的一條縫裏模模糊糊看到,猴子信手幻出一把紙傘,遮住了從西方射來的陽光。

那傘破得要命,米色的油紙爛的只剩了碎片,用漿糊勉強粘在幾根竹片做的傘骨上。從所剩無多的油紙上,依稀能看出傘上有花,三三兩兩的桃花枝,凋零枝頭,殘破不堪。

“疼,疼得要命。”

這是本仙君睡着之前,聽到猴子說的最後一句話。與其是在說,更像是在嘆息,聽得本仙君心口發堵,驀地有些疼。

本仙君做了一個夢。

夢到茫茫戈壁,萬裏狂沙;夢到漫漫桃林,九千繁花;夢到有名十七八歲的少年郎,手持一把桃木劍,身負一柄桃花傘。他仰着頭望向比他高出一頭的紅衣男子,用帶着一點點稚氣的聲音道:“長留哥哥,我以後一定會成為像齊天大聖那樣身披金甲腳踏祥雲萬衆矚目的蓋世英雄!”

皆是夢罷了,一夢千年。

再醒來,天色已黑,本仙君正躺在竹舍的床榻上,子童在掌燈。

本仙君撐着身子坐起來,找鞋下地。

“君上,您醒了。”子童幫我把鞋擺好,道:“剛才我找了您好久,原來您在房頂上睡了啊。”

“唔…”本仙君答應着,夢的有些多,撐得頭痛,我揉着額角,問:“猴子呢?”

“您說大聖?剛走了。”子童道。

“走了…”本仙君點點頭,意識到自己誰在床上,覺得哪裏不對,又問:“我是怎麽從屋頂上下來的?”

“還能怎麽下來,大聖爺抱下來的呗。今天我才發現,大聖人很好很随和啊,一點也不如傳說中那麽兇。”子童道,“我回來時見您不在,以為您出去了。誰知過了半個時辰,大聖抱着您從房頂上跳下來。他說我叫您時,您睡着了沒聽到,他也不好把您叫醒,于是才沒答應。我想留他吃飯,但他把您擱下,又在床邊坐了會兒就走了。”

“……”什麽叫子童叫我時我在睡覺?明明是猴子捂住本仙君的嘴,不讓我答應罷?什麽出家人不打诳語,擱猴子身上全是狗屁!

“呵呵呵…是,我睡着了,害你擔心了。”本仙君扶額幹笑。只是猴子好不容易願意抱我一回,我竟然就這樣睡了,着實可惜。

子童卻十分開心:“君上,我烤了魚片,還熱呢。”

本仙君走去潔面,又換了一身幹淨衣裳,笑着道:“子童乖,你自己吃罷,我要去西天一趟。”

子童滿臉疑惑:“您去西天庭幹什麽?”

本仙君笑而不語,徑自走了。未幾,到了西天靈山腳下,守山靈童過來迎我。

“仙君,來靈山何事?”

本仙君将“般若鈴”從腕子上取下,遞過去,道:“勞煩把這個交給燃燈佛祖,就說…金桃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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