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四

少年把手又往前送了幾分要拉本仙君起來,道:“哥哥你是摔傷了麽,怎還不起來?”

“還好。”本仙君怕他心裏愧疚,于是忍着痛笑了笑,手搭上去,借着少年的力量站起來,一邊拍土一邊道:“你呢,沒摔着罷。”

“沒有。”少年淡笑搖頭,收回了手。他一雙淡銀色的眼眸冷冽如刀,寒光乍現,不似凡人。

“喂!墨跡什麽啊,挨打還沒挨夠不是,傻了吧唧的。”那兩名草莽大漢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盤龍刺青,抱臂一左一右站在酒樓門前,不斷奚落少年。

白衣少年眼觀鼻,鼻觀心,面無表情,也不說話。

本仙君看不慣那兩人以大欺小,以多欺少,沖動之下忍不住摻和了一腳,擋在少年面前,道:“大家有話好好說嘛,不要使用暴力。如今天下太平,為什麽你們總是想着打架呢?何況…這孩子還這麽小,虐童真的不太好。”

“你是什麽人?”左邊的莽漢粗聲粗氣道:“為什麽幫這個傻子說話?你跟他是一夥的?”

“傻子?”本仙君這才注意到,那兩名莽漢一共也就說了三句話,卻有三次提到“傻”這個字。我回頭看了眼身後的少年,見他雙目炯炯有神,心思清明,根本與“傻”毫不相幹,便問:“他長得明明很機靈啊,哪裏傻了?”

“哈哈哈。”右邊那名莽漢不屑地嗤笑一聲,道:“他不傻,不傻能把自己身上全部值錢的東西都拿出來接濟叫花子嗎?請要飯的吃大餐,老子在闕香樓幹了這麽多年打手,還是第一次遇到。”

本仙君一愣,回頭道:“你…”

少年垂眸,神情未變。

莽漢又道:“結果他牛皮吹大了,吃飯的人太多,他身上的錢不夠,即使把兵器抵了也還差一大截。老子才只是把他轟出來,沒扒光他的衣服抵債都是仁慈了!這位公子你說說,世上怎麽會有他這樣的傻哔——啊哈哈!”

本仙君算是聽明白了,原來這少年見乞丐流浪街頭心有不忍,于是做東請客吃飯。結果乞丐飯量大,把少年的錢花光了,甚至害他把兵器也抵了出去。

“這怎麽能是傻呢?”世人愚昧,以“白”為“黑”。

本仙君決心要把一千年前從西天道法會上聽來的大乘佛法講給那兩個大漢聽,好好開化開化他們。我語重心長道:“這明明是心有大善,是…”

然而,沒等本仙君把一句話說完,少年低笑一聲,道:“沒錯,我就是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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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來由的,本仙君的心疼了一下。

怕對方因為好心沒有得到好報而遭受打擊,決定舍棄正途轉身邪道,于是想安慰他幾句,卻看到少年已經轉身走了,只餘一個背影給我。

本仙君攥了攥拳頭,覺得掌心有些硌,才想起方才廟祝送我出土地廟時,往我手裏塞了十兩銀子,以備不時之需。

廟祝說,上仙啊,在凡界有什麽都不如有錢好使!

起初本仙君還不信,現在倒開始有些信了。

“喂,你的兵器!我這裏有些錢,要不我幫你贖回來罷?”本仙君沖少年喊道。

“不了,謝謝哥哥!”少年沒回頭,擡起胳膊晃了晃手以示告別,步子邁地極輕快潇灑:“我自己的東西,以後自己回來取!”

自立自強,心有大善,本仙君由衷欣賞。

“公子,人家根本不領你的情,你這就多管閑事了不是?”那莽漢沖本仙君搖搖頭,大抵是認為本仙君也是個傻子罷。

“呵呵。”本仙君傻笑一聲,仰頭望了眼這家分外氣派的三層酒樓,見門上懸着一塊金字招牌,寫着三個字,或許就是他們提起過的“闕香樓”罷。

“怎麽,公子要進來飲一杯嗎?”大漢道。

沒有仙法支撐,本仙君的确有些餓了。我扶着酸疼的老腰走了進去,找一桌靠窗的位置坐下,往桌面上擺一錠碎銀,對小二道:“沏一壺茶,煮一碗上湯排骨面。”

小二問:“不需要燙酒麽?”

本仙君聞着從鄰座飄過來的桃花醉的味道,笑了笑:“喝酒誤事,今日就先罷了。本公子改日再來,一定嘗一嘗你家的桃花醉。”

“哎呦,看不出來,公子您還是懂酒的行家啊,聞一聞就知道我家什麽酒最好!”小二道,拿着銀子笑嘻嘻去傳膳。

本仙君百無聊賴,坐在窗邊,單手支頤打量着大廳裏的酒客。

杻陽百姓多窮苦,即使有人下得起館子,看他們的衣着也大都是粗布麻衣,頂多是沒有補丁的麻衣而已,很少見绫羅綢緞,更不用說一邊角落裏還坐着幾桌乞丐。

我猜想,這些乞丐應該就是方才那名少年宴請的,而大街上,吃不飽穿不暖的更是數不勝數。

這樣的一座窮得叮當響的城,城中百姓竟在短短數月時間內修了五六座玉帝廟,讓人怎麽想都覺得事有蹊跷。

“公子,您的茶~您的面~”沒多久,小二送來的茶和面,“慢慢享用,有需要再叫小的!”

“有勞。”本仙君道,摸出兩枚銅板塞到他手中,“拿着吧。”

人情世故,“人情”本仙君一截實心朽木暫時是琢磨不透了,但“世故”多少還是懂些的。

茶水的口感淡了些,味道并不濃郁醇香,不過一碗十足分量的排骨面用于飽腹足夠了。

本仙君吃飽喝足,悠悠打了個嗝,覺得大庭廣衆之下難免不雅,禁不住老臉一紅。萬幸人人都忙着吃飯,無人注意到我。本仙君趕緊腳底抹油,起身要走,畢竟人命關天,柢山之事容不得拖延。

“公子慢走,歡迎下次再來哈!”小二沖本仙君招呼。

本仙君點頭算是答應,走到門外,未等邁下臺階,突然“轟隆——!”一聲,驚雷炸響,一道閃子劈下來,生生把本仙君打算落腳的那塊地劈出一道三尺方圓的焦黑色大坑。

“……”本仙君一個哆嗦,後怕不已,想自己差一點兒腿腳不保。我擡頭去看,萬裏高空逐漸聚來層層烏雲,而在雲層之後,雷公電母風神雨神正在賣力地為杻陽這片土地布施入冬之前的最後一場雨。

風神箕伯最先看到本仙君,忙去提醒雷公電母,讓他們打閃的時候不要誤傷到我。

雷公雷震子順着往下一看,見本仙君面前被他劈出一個大坑,表情怎一個尴尬了得,他“呵呵”地笑了笑,用密音對我道:“哎呀,丞顯君,真是對不住啊對不住,方才那一下本君失了準頭,沒傷到你罷?”

“……”本仙君想說“沒傷到,但吓得不輕”,奈何沒有法力無法用密音傳回去,只好什麽都不說,仰着頭對風雨雷電四人咧咧嘴,又搖搖頭表示無礙。

雷公電母松了口氣,繼續賣力“啪啪啪”打閃去了。

本仙君無奈地掀了掀眼皮,望着越來越暗的天色和越來越大的雨勢,心裏犯了難。這場雨下得真不是時候,它将我困在“闕香樓”的屋檐下,寸步難行,可如何是好?

雨水從天而降掉落屋檐上,沿着青磚瓦片上的石槽彙聚成注,嘩嘩流成道道水簾。空氣中充斥着潮濕的氣息,煙雨朦胧,如置身雲山霧海,難辨虛實。雨珠如玉珠,砸落地面,反彈而起時濺出細小水花,沾濕了本仙君的衣角。

“公子,要不您先回店裏坐坐,等雨停了再走?”小二念着本仙君方才給他的兩枚銅板,熱情地招呼我進去。

“這雨…怕是一時半刻停不了了。”本仙君望着正打閃呼風喚雨在興頭上的風雨雷電四神,嘆了口氣,道:“罷了,就這樣吧。”

本仙君彎腰挽起褲腳,撩着衣擺邁下臺階。預想中兜頭澆下的雨水并未來臨。

本仙君一怔,只見自己身旁站了一人,頭上多了一把傘。

傘為米色,破爛得只剩了一些碎片,用漿糊勉強黏在幾根竹片做得傘骨上。所剩無多的油紙上依稀能看出傘上有花,三三兩兩的桃花枝,凋零枝頭,殘破不堪。一處空白的地方還歪歪扭扭題了兩個狗爬似的字——“堯光”。

那人一身紅衣,臉還是那張熟悉的臉,只不過眸色與發色已經變成了黑色。他摘了護額,袖口的一雙金色護腕亦換成由棕黑色獸皮所制,看起來倒是比在天上時少了幾分張揚,收斂許多。

“大聖…”本仙君微仰起頭,望着那把傘,張張嘴,欲言又止。

猴子注視着紙傘邊緣形成的水幕,沒有看我,淡淡道:“在凡界,歡喜,你喚我長留罷。”

“長…留。”本仙君似嘆非嘆,率先走出一步,“你怎麽得空來凡界了?”

“聽說你在此處,過來看看。”猴子執傘跟上。

本仙君道:“衣服我沒來得及洗就讓子童給你送去了,你見到了罷?”

“嗯。”猴子應了聲,見本仙君肩膀濕了一塊,他将傘往本仙君這邊傾斜了些,問:“方才你欲言又止,想說什麽?”

“沒什麽。”本仙君笑了笑,“就是想表達一下…這把傘舊得厲害,早該扔了。硬用仙法撐着,還不如換一把新的。”

“換新的?”猴子一頓,默了會兒,笑道:“也好,待你哪天得了空,做一把新的給我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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