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六
猴子站在岸邊,微微眯眼,沖不遠處揚了下巴,道:“歡喜,你看那裏。”
本仙君順着往上游看去,只見清淺的溪水中,有一張薄而透明的奶白色紙狀物正順流而下。隔得遠,并看不清是什麽東西,但它在水下被折射出瑩白的冷光,讓人心底生出幾分寒意。
“那是?”本仙君看了眼猴子,猴子亦搖頭。
很快那東西就順着流水漂到本仙君面前,我把衣袖又往上挽了挽,直露出半截胳膊,往下探着身子想去撈那張似紙非紙的東西,但溪水徹骨的溫度讓本仙君心有餘悸。我正彎腰,手還未觸到水面,一道白影晃過,水中已空無一物。
本仙君一頓,回頭看到那東西已到了猴子手中。他并指捏着,臉上沒什麽表情,對着日光打量着濕淋淋的一張皮狀物。
本仙君起身,放下袖子,朝猴子走去。
猴子空着的那只手一翻,幻出一條棉質方巾遞給我,道:“先把手上的冷水擦了。”
“……”本仙君一愣,望着雪白的帕子遲疑了一下。
猴子見我不接,也不說話。他用方巾将本仙君通紅的指尖包裹住,輕輕蘸盡了上面的水跡。
“其實…我擱身上蹭蹭就好啦。”或許猴子只是出于好心,但數千年來第一次被人伺候着擦手,本仙君多少有些難為情。
猴子倒沒覺得有什麽,他收起方巾,才把手中的東西遞給我看,“你看着像什麽?”
“唔…我瞧瞧。”本仙君道,把東西拿在手中細看。
那物薄如蟬翼,攤開的手掌大小,觸手溫潤,質地細膩,上面還挖有極對稱的四個窟窿。
“無論是摸起來還是看起來…它都有點兒像凡人易容用的人|皮|面|具,而且無論質地還是做工都是上等。”本仙君道。
猴子淡笑,“你再看看。”
“有什麽不對…嗎?”本仙君把面具撐開,舉到眼前對着日光,立時汗毛倒豎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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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張皮雖然細膩,但貼近發際的地方依然能看出細小的毛孔和碎發,鼻翼和唇角這些地方的肌膚紋路也清晰可辨。凡人制作仿真的人|皮||面具多用樹脂橡膠澆築,即使做工精細以假亂真,也絕仿不出毛孔細紋這些只有生人活物才有的東西。
“這不是人|皮|面|具,這就是一張人皮。”本仙君駭然。
猴子未語,示意本仙君繼續說。
本仙君道:“看膚質,肌膚柔滑,吹彈可破,年齡應該在十六到二十之間。巴掌小臉,五官嬌美,沒有斑點瑕絲,應該是個美人兒。”
猴子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問:“說完了?”
“完了。”本仙君點頭,以為猴子還會補充點兒什麽。誰知,猴子只是笑了笑,把那張皮拽走随手丢到了水裏。
“哎,您別扔啊…”本仙君道一着急,心想這張皮的特征與被害少女皆吻合,以後也許要用作證物呢。
猴子不以為意,似笑非笑:“既然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多留無益。或者…歡喜覺得是個美人兒,丢了可惜?”
猴子無理取鬧,本仙君白了他一眼,沿着河岸逆流而上,叨念着:“您快別開玩笑了,再怎麽美人兒也成了死人不是?”
猴子低笑一聲,擡步跟上,道:“你想去上游?”
“柢山這麽大,查探起來絕非易事。既然這張被剝下的人皮是從上游來的,我們不妨先去源頭看看。”本仙君道。
猴子點頭,表示認同,又問:“你手還冷嗎?”
“……”
話題轉得太快,本仙君懵了一下,才搓搓手,笑道:“剛才就暖過來了。”
猴子“嗯”了聲。
“不過…雖然現在臨近入冬天氣轉涼,但這水的溫度冷得不正常。”本仙君道,說着面前又出現了一條小溪。
“等我一下。”本仙君跑過去,有了之前的教訓,這次我只伸出一指,蜻蜓點水一般在水面蘸了下。果然,指尖剛觸到水面就凍得指骨生痛。我一邊甩手一邊哆嗦着道:“這裏的水也…也一樣冷…”
猴子面露無奈,取出方巾為我擦手,溫聲責問:“你是不是傻,為何每次都要親自下手去試?”
“不然呢?”本仙君問。
猴子指指水面升起的層層白霧,道:“寒氣這麽重,看都看得到,還用試麽?”
“呵呵呵。”本仙君反握住猴子的手,隔着布巾狠狠捏了一把,皮笑肉不笑,“您怎麽不早說?”
本仙君那一下用上了吃奶的力氣,猴子卻面不改色,笑岑岑道:“您也沒早問啊。”
“……”
猴子抽回手,笑:“得,是我的錯。”
本仙君亦笑,“算了吧,我可看不出您有認錯的誠意。”
說笑間又走出一段山路,到了差不多半山腰的位置。
本仙君後知後覺,意識到我們一直疏忽了某個重要問題,問:“我聽說柢山新建了好幾個玉帝廟,可一路走來…我們是不是連一座都沒看到?”
“是。”猴子道,“不僅如此,柢山看起來太平得很。”
猴子火眼金睛,對妖氣魔氣一類更是明察秋毫,他說“太平”就一定是太平。
本仙君皺眉:“這就奇怪了,如果沒有妖邪,那張人皮是從何而來?水又為何這麽古怪?”
“不過,也不排除對方法力在我之上,用障眼法隐藏了自己的氣息。”猴子又道。
“比你還…”本仙君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怎麽?擔心我保護不了你?”猴子笑問。
“……”本仙君移開視線,微微低頭,“沒…誰說要你保護啦,不用…我只是擔心…如果對方真的大有來頭,您就別摻和進來了。”
“喂,騙你的。”猴子輕輕撞了一下本仙君的肩膀。
“嗯?”本仙君茫然擡頭。
猴子對我眨眨眼,笑道:“能用障眼法瞞過我這雙眼睛的大妖怪,要麽已經死絕了,要麽就還沒出世。”
方才那話若從別人口中說出來,必定是大言不慚,可從猴子口中說出來,卻偏偏讓人信服。
這一刻,本仙君突然有些恍惚,就像看到猴子金甲披身足踏祥雲。
萬衆矚目的蓋世英雄,天下唯有一個;敢如此灑脫不羁任性而為的人,三界亦唯有一個。
本仙君笑了笑,沒有說話。
該說的我早已對猴子說過,包括那句“我信你”。
随後,再逆流而上,依然沒見到玉帝廟的只磚片瓦,但溪水的溫度卻似乎越來越低,甚至空氣裏都彌漫着一股寒意。
本仙君下意識裹緊了身上的衣服,順着溪流轉了一道彎,望見山的背陰面,終于看到了山中溪流湖泊的源頭,也明白為何所有的水都這麽冷。
有道是,“一山分四季,十裏不同天”。
柢山之巅,背對太陽的北面,是萬裏無垠的皚皚白雪和一座座由冰雪化成的冰山,所謂“源頭活水”,乃是冰川消融之後的雪水。
此時,狂風驟起,漫天飛雪。
雪粒子打在臉上、眼中的滋味兒并不好受,既讓人臉痛,又讓人睜不開眼。
“柢山原來是一座雪山麽?”本仙君道,望着與天上白雲交接一處的雪漠冰原,心想來時玉帝他老人家可沒有對我交代這麽清楚。
猴子道:“我未曾來過青丘一帶,了解不多,現在看起來,應該是吧。”
“雪山也罷,來都來了。”本仙君道:“只是,還不知玉帝他老人家的廟建在何處,否則你我還能暫時進去避避,等雪停了再說。”
“玉帝老兒的廟…”猴子擡手往前一指,“那幾個小丘是不是?”
“哪兒?我看看。”本仙君手搭涼棚,見前方有五座大小形狀統一的方形雪丘,就好像建築物被大雪覆蓋一般。等我想仔細确定一下時,突然眼睛刺痛,一片白芒模糊了視線。
“長留。”本仙君低聲喚道,踉跄着後退了一步,伸手胡亂抓了一下。
猴子尾音上揚得“嗯?”了一聲,直到本仙君緊緊扣住他的小臂,才身子一僵。他将我扶住,聲色微厲,道:“你怎麽了?”
“……”本仙君把一只手擋在眼前晃了晃,卻絲毫感受不到光線明暗的變化。對着風雪吹來的方向,我道:“我的眼睛,好像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