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一

“我?”被少年問得一怔,本仙君偏頭看向猴子,見他眸中帶笑,似乎也很期待我将如何回答。那邊正在鑿牆的衆人此時停下了手中的活計,皆看過來。

“我啊…”本仙君站直了身子,笑着嘆了一口尾音婉轉的氣,道:“我,自在人間。”

“……”銀眸微斂,少年蹙眉道:“在人間?還能有這種選擇麽?”

猴子拂掌而笑,贊道:“好一個‘自在人間’。”

“哪裏哪裏。”本仙君對猴子拱拱手,笑道:“信口一說,謬贊謬贊。”注意到少年望向神像的眼中多了幾分哀愁,還有些其它情緒,稀薄如淺霧,看不真切,我收起與猴子玩笑的心思,問道:“怎麽,難道你認識這位‘修文真君’?”

少年不答反問:“何謂‘人間’?”

本仙君亦問:“那你說說,何謂地獄,何謂天堂?”

少年轉過臉來看着我,有些茫然。

“此間,不正是人間麽?”我笑道:“若做不到窮兇極惡,又不甘至真至善,人間,倒不失為一個好去處。三界六道,芸芸衆生,管它人神妖魔,誰又不是在苦苦掙紮,受盡煎熬?”

“好!好好好!”牆邊有名男子鼓掌道,“公子你說得太好啦,玄玄乎乎的,我雖然聽不懂,但就是感覺很高深,很對很正确啊。”

“哧——”猴子笑出聲來。本仙君對他丢了個白眼,擺手道:“哎呀,聽不懂就算啦!”

本仙君自個兒都雲裏霧裏,你們這群凡人能聽得懂才怪咧!

“歡喜哥哥,你說的對。”少年凝視本仙君良久,突然道。

本仙君咋舌:“你聽懂了?!”

“聽懂了。”少年點頭,神色不複黯然,逐漸明媚起來。他走到靠近神像頭部的位置蹲下,用袖口輕輕擦拭着上面的灰塵。

“小公子,都說了,根本擦不幹淨的,擦一層又自個兒生一層,反反複複無窮盡,你何苦白費力氣?”有人好心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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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動作一頓,道:“歡喜哥哥,那你說,是不是等他能堪破你說的道理時,便能離開地獄了?”

“……”見少年如此執着于一尊神像,本仙君忍不住懷疑他來柢山本就是為了此事。

然而,少年的年紀看起來至多不會超過十八,依老者所言,修文真君是千八百年前出現在杻陽城的。如此一來,兩個人之間隔了千年,又怎麽會認識?

除非…少年祖籍杻陽,祖上得過修文真君的庇佑,他如此顧念修文真君,是為了替自家老祖宗還願。

本仙君越想越覺得是,想不到這孩子如此重情義有孝心,讓我不忍心告訴他,“無間地獄”是關押永世不得超生的惡鬼之地。但凡入得地獄,除非得到佛祖的超度,否則是不可能離開的,又何談回到人間?更何況,他所顧念的這位修文真君很可能就是那個數百年前讓天上無論是神是佛都記恨在心、将本仙君好好一座花園洋房拆成三間破草屋的惡鬼,蘇長修。

可到底是本仙君心軟了些,不忍打擊到他幼小的心靈,于是道:“可以是可以,但他能不能懂這個道理,又什麽時候才能懂,不好說。”

“我相信他。”少年堅定道。

“我們也相信真君。”那些凡人道:“真君是個好人,哪有好人不得好報的?方才我聽公子你說,真君現在在地獄,哪有好人下地獄的?我們都相信,終有一日,真君能離開那個地方。”

“那是肯定的,好人一定有好報啦。”本仙君笑了笑,心中卻犯起嘀咕。

這些人一口咬定修文真君是個好人,按道理他當初應該飛升成神了,為何我和猴子卻皆記不起天上有這麽一號人物?又或者,是本仙君誤會了,修文真君并非身在地獄的蘇長修,而是另有其人。而且他已經飛升,只不過被玉帝重新封了仙號,比如“真應靈君”比如“玄澈真君”比如“妙淵水君”,不再叫“修文真君”罷了。不管究竟是哪種情況,我想回天庭之後最好是問一問玉帝。

雖然本仙君相信玉帝英明神武,但畢竟他老人家事務繁重,難免哪天一個不慎就斷出一樁冤假錯案來,錯失一名好神仙。凡界那些“寧可錯殺一百,絕不放過一個”的說辭在仙界并不适用,畢竟大家都知道,修行不易,且修且珍惜。

那群人喋喋議論着關于修文真君的傳聞,好一會兒才消停了,又開始去鑿牆摳寶石和金箔。少年沒再說什麽,垂首立着,如果忽略掉他那雙仿若臘月寒冰的銀眸,看起來倒也乖巧。

猴子的金眸已不多見,但他畢竟是女娲石孕育而生,超出三界不在五行,算是異數。可少年一個凡人卻有着一雙淡銀色的眸子,就顯得不同尋常了。

本仙君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猴子或許見本仙君一直在看少年的眼睛,于是向我傳來密音:“你可知,方才擁有麒麟臂的玄衣少年,也是這樣一雙銀眸?”

“!”本仙君一震,差點兒喊出聲來,生生憋住了。人太多不方便說話,本仙君暫時又不能密音傳給猴子,只好拉了他的手,不動聲色地在他掌心寫着:“樣貌也相同?”猴子搖頭。本仙君又寫,“你确定這少年,是凡人?”猴子點頭,也許覺得只點頭還不夠,又傳來密音,道:“他身上沒有絲毫戾氣,反而靈臺清明,帶着幾分仙氣。雖然是凡人,應該也是道家修行之人。”

“嗯?”本仙君再次瞧了眼少年,記起在“闕香樓”時,我無意中看到牆壁上懸着一把劍。那劍比普通的劍要細小一些,長不過兩尺三寸,通體純白,沒有劍刃,看起來極為古怪,不過倒像是一件神兵。

試問一家以賣酒菜謀生的飯館,誰沒事會将一把古怪的劍挂在大堂上?避邪嗎?少年又說自己将兵器抵給店家當酒錢了,想必那把劍是他的。“他是劍修”我在猴子手上寫道,猴子笑道:“你對他,看似了解甚多。”

本仙君寫道:“大聖,冤枉哦!我也才比您老多見過他一次而已。”

猴子就勢不輕不重地捏了下本仙君的手指,便如占了什麽天大便宜一樣,笑意漸深。

此番下界,這猴子多次對本仙君動手動腳,簡直是越來越不莊重了!

但本仙君十分莊重,時刻謹記身負玉帝重托。

我下界不是要與鬥戰勝佛游山玩水增進感情,以示“中天道家”與“西天佛家”兩方交好,而是為了捉鬼除妖,救一方百姓于水火。

“咳吭!”本仙君抽回手,掩唇裝模作樣地咳嗽一聲,一本正經地問少年:“那個…說了這麽久,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如果方便的話,你能不能告…”

“安問心。”少年道,又恢複了冷淡,好像只有問及修文真君時,他的話才多一些。

“無常問心,但求無愧。問心這名兒起得真…哈——好,”本仙君不合時宜地打了個呵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問:“誰取的?”

安問心默了會兒,淡淡道:“我自己。”

“自己?”本仙君一愣,點點頭,道:“也罷。問心哪,你能不能幫我個忙?”

“哥哥請說。”安問心道。

我與猴子對視一眼,見他無異議,才道:“你能不能先帶着這些人下山?”

這些人都是男子沒有女人,也不擔心遇到那個專扒人臉皮的妖怪,安問心既然是修士,應該也懂些奇門之術,護送他們下山綽綽有餘。

“你們來此,并不是單純的避雪罷?”安問心平淡道,似乎已經洞察本仙君的來意。

“是,也不是。”本仙君雖然意外他的通透,但還是真假參半道:“怎麽說呢,杻陽城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一二,我二人是捉妖師,協助官府徹查此事,這不,剛上山我卻害了雪盲,又遇到雪崩,就…”

“好,這事我應下了。”安問心道。

“謝謝啦。”本仙君誠信感激,對一邊在鑿牆的人道:“大家先停一停,不用再取廟裏的金箔蓋玉帝廟啦,玉帝他老人家已經感受到大家的真誠,不久就會派天神下凡來捉妖。”

“真的?”衆人半信半疑。

本仙君嚴肅道:“自然是真的,所以大家先回家,免得天神來了,與妖怪打起來,這麽多人擠在屋裏他們活動不開手腳。”

“說的是,公子說的是。”衆人點頭,“您說什麽好像都很有道理的樣子。”

什麽叫好像…本來就很有道理好不?

我揮揮手,笑容可掬:“雪天路滑,大家下山的時候一定要手牽着手牽着手,不要摔跤,現在由這位問心公子送大家下山,好不好啊?”

“好!”衆人擡着臉,一齊張嘴答應着,排成一隊,手拉手跟着安問心走出廟門。

“呵——”

本仙君聽到了猴子的笑聲,回頭瞪他一眼,“笑什麽?”

猴子道:“你覺不覺得,自己方才的樣子很像凡界的教書先生目送小學生排排隊下學回家。”

“哪有。”本仙君一窘,矢口否認。見人都走幹淨了,我道:“快變!”

“變什麽?”猴子眨眨眼一臉無辜,竟然在跟本仙君裝傻。本仙君推了他一把,笑道:“是說好的,高小姐啊!為了不讓你在衆人面前出洋相,我還特意把安問心還有其他人都支走了。”

“……”猴子或許眼睛眨多了,累得眼角一抽,皮笑肉不笑道:“歡喜如此貼心,我好感動。”

“客氣了不是?”本仙君讪笑,“嘿嘿,您可是答應了的,豈有出爾反爾的道理?”

“……”猴子背過身去。

“變吧變吧。”本仙君軟下嗓子,賣力讨好:“幫幫忙啦,小仙答應不告訴別人就是,只把那物引來,其它的交給我,不勞您費心成不?”

“只此一次,下不為例。”猴子道,音調卻變了,一呼一吸一談一吐之間,怎是一個“哝哝婉轉,嬌弱無力”可以形容的?

“大聖?”本仙君輕聲喚道,被猴子嬌軟的聲音駭得氣兒都不敢喘大聲,笑更是不敢笑一下。

猴子未動。

我改口道:“長留?”

猴子仍舊沒有轉過身來。

猴子不動,本仙君只好自個兒動。我一步跳到猴子面前,本想戲弄地喊一聲“高小姐!”,但瞅見猴子變換後的樣貌,差點兒閃了舌頭。本仙君後退一步跳開三尺,顫巍巍道:“您…您确定這是高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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