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八

猴子問我,關于那些前塵過往,我究竟還記得多少。

本仙君活了數千年,年歲大了,近來記性變得不太好,許多事的确已經沒什麽印象。

但總有那麽一兩件事、一兩副場景、一兩個人,我怕的卻不是“記不得”,而是“忘不掉”。

衆所周知,王母娘娘的蟠桃園裏有九千棵桃樹,一二三級各三千棵。

有三千棵三百年一開花,三百年一結果,三百年一成熟,可果腹;有三千棵一千年一開花,一千年一結果,一千年一成熟,可治病;還有三千棵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果,三千年一成熟,可續命。

但也有傳聞,在齊天大聖大鬧天宮以前,蟠桃園原本有九千零一棵桃樹,後來猴子耍潑,用金箍棒砸倒一棵,這才只剩了九千。

凡間有擅“算術”者,曰:王母娘娘的蟠桃林,或一百年、或一千年、或三千年,以最小公倍數乘之,九千年乃一道輪回。每逾輪回,滿園桃花齊綻,繁花九千,灼灼豔豔。

本仙君一截朽木,大字尚且不識幾個,算術就更不用說了。那人算得對與不對,我無從得知。

但本仙君知道,關于“蟠桃園原本有九千零一棵桃樹”傳聞的前半截确有其事,因為好巧不巧,本仙君正是傳聞中那棵“被大聖爺一棒子砸倒”的第九千零一棵桃樹。

飛升之前,本仙君雖然在忘君山老鸹窩待過一陣兒,但鮮少有人知曉,我的祖籍并非那個小山窩,而是五重天上的蟠桃園。

如此說來,本仙君也算是出身名門。

但據史冊記載,蟠桃園建園伊始,的确只有桃樹九千棵。

在萬萬年後的某天,玉帝不知去何方仙游,回來的途中偶然間覓得一株歪脖桃樹,便将其帶回了仙界。

“此株生于混沌,乃樹中龍鳳,桃中翡翠。”

說這話時,玉帝他老人家親手挖了個坑,将我種在蟠桃園中。

不僅玉帝他老人家對我另眼青睐,我在仙界安家落戶那日,西天如來也派了使者來表示祝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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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使是一位面容清俊的年輕和尚,身披錦襕袈|裟,金色的佛光護體,耀眼奪目,眉心一朵銀蓮,清貴絕塵。他是我自登天以來,見過的最好看的人,沒有之一。

我聽玉帝喚他“金蟬”,又說他是西天如來的第二大弟子。

由玉帝親手栽種,西天諸佛布佛光加持,在天界乃至三界之中,如此殊榮,絕無僅有。

一時間,作為一株長得幹幹巴巴、歪歪扭扭、老樹枯枝的歪脖爛桃花,本仙君在仙界衆花草樹木、蟲魚鳥獸、甚至一些品級稍低的小神仙中風頭無二,尊貴非常。

此後數千年,仙界的小仙童們都以能一睹本仙君芳華為榮,走時不忘跪在樹下拜一拜,求本仙君保佑他們桃花運旺盛些;俏麗麗的小仙娥們紛紛托着盛了仙露的淨瓶,每日清晨都哼着俏皮的歌兒為本仙君澆水施肥;蟠桃園中的一些地仙或者是有了靈識的花仙樹怪,也是一早一晚不忘來向本仙君請安,恭恭敬敬客客氣氣地喚我一聲“靈桃仙”。

“靈桃仙”這名字不中聽,本仙君聽着不太受用,但因為玉帝的一句話以及佛祖的青睐,本仙君在仙界的小日子過得卻極風光極滋潤,比我之前待得那個到處霧蒙蒙灰撲撲氣團一樣的“混沌境”好了不止幾千萬倍。

“靈桃仙,小神吳剛,求您保佑我今年桃花朵朵開,能與嫦娥仙子花前月下互訴衷腸。”

這人忒奇怪,他又不和我一樣是棵桃樹,做什麽非要開桃花?互訴衷腸又是什麽意思?

“靈桃仙,求您茁壯成長早日開花結果,您是玉帝身邊的紅樹,紅得發紫的紅,小女子這般照顧您,您別忘了在玉帝面前替我美言幾句。”

這仙姑也奇怪,我明明是一顆灰撲撲的老幹樹,身上哪裏紅了?何況我尚不會開口說話,又如何美言?

“靈桃仙,您長得真是高大偉岸玉樹臨風,和園子裏其它妖豔賤樹有着雲泥之別!你是樹中翹楚,是這園中之王。”

呔!這白胡子老地仙眼神兒莫不是出了毛病,怎麽淨睜着眼睛說瞎話了?我只是一棵歪脖樹,又如何高大偉岸得起來?

那時本仙君年齡尚小,資歷淺薄,不懂得太多人情世故,也看不透其實那些人誇我也好贊我也罷,本意都不在我,而在于奉承玉帝,畢竟本仙君是他老人家親手所種從下界不知哪座山頭兒提拔上來的。

于是,好話聽得多了,久而久之,本仙君也逐漸相信了,自己真的與園子裏剩餘那九千棵桃樹有所不同。

我就是樹中龍鳳。

我就是桃中翡翠。

本仙君開始朦朦胧胧地有了一個念頭。

原本我生活的地方暗無天日,而且除了我之外別無他人,平時連個說話解悶的近鄰都沒有。是玉帝他老人家心善,将我帶到蟠桃園來享福,吃穿不愁,受人尊敬。我想擔得起那些小仙童對我的恭敬,對得起小仙娥對我的照顧,也配得上玉帝他老人家那句“樹中龍鳳,桃中翡翠”的稱贊和信賴。

作為一棵果樹,開花結果就是我的本分。我想:待我開花那日,花滿枝頭,一定勝得過這滿園艷色;待我結果那日,碩果累累,一定是最大最甜的那顆。

為了開出最美的花,結出最大最甜的果子,本仙君向下努力紮根汲取水分養分,向上努力生長吸納日月精華。

事實證明,本仙君這棵歪脖樹的确與園子裏的其它樹有所不同。

蟠桃園的桃樹,九千年一道輪回。

時間看似漫長,可當你為了一個明确的目标而不懈奮鬥時,說過也快,彈指一揮,便是冬去春來,夏滿芒夏。

在本仙君為了成龍成鳳成翡翠而努力的時候,九千年如白駒過隙,倏忽而逝。

九千年後,滿園桃花齊綻、繁花九千,灼灼豔豔,引得蝶舞莺歌,百獸歡愉,好不熱鬧。

唯有本仙君自己,依舊一棵歪脖樹,幹枝枯葉,萋潦一身,莫說是花滿枝頭了,連半個花苞都沒有。

那天,王母娘娘命紅橙黃綠青藍紫七位仙娥組織了一場游園會,誠邀仙界諸仙以及下界有些名望的散仙修士進入蟠桃園,喝瓊漿,品玉露,觀美景,聞花香。

每人游園經過我身邊時,都會“啧——”一聲,道:“這不是被傳得神乎其神的樹中龍鳳桃中翡翠靈桃仙嘛?怎麽別人都開花了,它卻還是光禿禿一棵樹?”

望着園中昔日的鄰居同伴,如今他們都挺直了腰板兒努力在衆神面前展示自己的芬芳與美麗,我心中羨慕不已。

又是數個春秋,花開花謝,旁人的枝桠上皆挂滿了桃子,我仍無半點兒開花的跡象。

這日,王母娘娘命紅橙黃綠青藍紫七位仙娥組織了一場蟠桃會,誠邀仙界諸仙以及下界有些名望的散仙修士進入瑤池仙境,喝瓊漿,品玉露,觀美景,嘗仙桃。

每人從瑤池離開時不忘來一趟蟠桃園,在我身下轉個幾圈,“咦?”一聲,道:“這棵樹究竟行不行啊?這都一萬八千年了仍沒個動靜,當日玉帝種下它時,真的說過“日後三界有難,要依仗一棵樹來渡劫”這種話?”

一位地仙搖搖頭:“種樹時小神也在場,玉帝的話不是這麽說的。而且自樹種下後,他老人家也沒再來過,許是當時只是随口一說,不見得真的對這棵樹另眼相待。”

“三人成虎以訛傳訛,應該是大家在口口相傳之間把這棵樹的形象過于美化了。不就是一棵歪脖樹嘛,像凡間,每個村子的村口都會有一棵和這差不多的歪脖樹啊,沒什麽好稀奇的。”

“也是,蟠桃園嘛,這麽多棵樹,多它一棵不多,少它一棵也不少,之前我一定是被鬼迷了心竅了,竟然把一棵連花都不會開的歪脖樹當神仙一樣供奉,腦子被張果老的驢踢了不是?”

這些神仙叽裏咕嚕一番議論,三言兩語之間,本仙君就從“靈桃仙”被打回了原形——

一棵連花都開不了的百無是處的歪脖樹。

自此以後,再沒有小仙娥來為我澆水施肥,那位叫做“吳剛”的莽漢也沒再出現,那些曾敬我如天神的地仙靈怪皆對我嗤之以鼻,便是旁邊幾棵有了靈識與我關系不錯的桃樹也開始一早一晚對我奚落一番,更有甚者,不知是哪幾位仙家圈養的金絲雀從籠中飛出,結伴在我頭上搭窩拉屎。

後來,不知怎地,凡界一些鳥兒聽說蟠桃園有這麽一棵不會開花專供鳥兒拉屎的樹,也紛紛大着膽子飛到五重天,以在我頭上留下些屬于自己的“氣息”為榮。

再後來,有一名三只眼睛的小男孩抱了一只小狗的屍體來,在我樹根處挖了個坑,邊挖邊抽抽搭搭道:“聽說凡間的小孩子,心愛的小貓小狗死了,都會埋在村頭的歪脖樹下。雖然蟠桃園不是村口,但你好歹是棵歪脖樹啊。我把哮天埋你這裏了,希望它來世能托生個好人家,重新修煉,位列仙班,到時,我還和此生一樣疼它寵它。”

本仙君茫茫然,不解為何短短數日,自己的生活和地位會發生如此急流而下的變化。

那時我是有些害怕的,甚至開始想念自己在混沌境的日子。

雖說混沌境終日昏暗,也孤寂得很,但至少日子清淡,不用我費心去應付這些根本就不懂得的人、事、物,也不用擔心被旁人欺負,甚至連凡界飛上來的一只小家雀兒都敢在我頭上拉屎。

我也不得不信了,朽木終究是朽木,當不了棟梁,歪脖樹只能是歪脖樹,無論被別人捧得多高,依然無法真正“高大偉岸”,可笑我還曾為了證明自己與衆不同而努力汲取養分吸納日月精華。

我的确與衆不同,人家三千年一開花一結果叫做“大器晚成”,我數萬年沒什麽動靜,就只能是“一無是處”了。想到此處,我終日郁郁寡歡,對月垂淚;黯然神傷,日漸消瘦。

這一恍,就又是九千年一道輪回,蟠桃會會期将近。

自從意識到自己不會開花結果後,這些年,我最怕的就是“游園會”與“蟠桃會”。因為每到此時,少不了有人對我一番嘲笑,說什麽‘樹中龍鳳、桃中翡翠也不過如此,不會開發結果也就罷了,長得還醜,歪歪扭扭,樹卻沒有樹的樣子’。

我聽着,羞愧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鑽下去,拼命往下低頭。可惜脖子長得不直溜兒,想低頭都做不到。我心裏委屈得緊,眼淚在眼眶中打着轉轉兒,直到頭頂一個鳥窩裏傳來雛鳥的啼鳴,接着那小東西一泡熱尿灑出來,我也忍不住張嘴“哇——”一聲哭了出來。

我哭得眼淚飛飙,肩膀聳動。

衆仙驚道:“哎喲喲,這棵樹怎麽突然晃這麽厲害?樹枝上還沁出水來了,是露水嗎?”

滾犢子的露水!那是小爺的眼淚好嘛!

不過話說回來,這些古板的老神仙自然無法相信,我只是一棵連普通桃樹都比不上的歪脖樹,未曾修行過半日,卻會哭會難過。莫說他們不信,我自個兒瞅着自個兒狂飙的眼淚,也唬了一跳。

“呵——”

正在我懵懂得盯着自己的一顆淚珠發呆的時候,耳邊傳來一聲低笑。那人聲音煞是好聽,以至于讓我自動忽略了其中的一點點嘲弄與調笑。

不知何時,在那群白衣與白胡子一起飄飄的老神仙中,出現了一名身穿紅色衣裳的男子。

我還沒見過這麽好看的人,比之前那個光着頭的和尚金蟬子還要好看千倍百倍,可惜我沒上過學堂形容詞匮乏,形容不出他之一二,只知那人金發微鬈,烈衣如火,帶着赤金的護額,一雙金眸裏是睥睨天下的桀骜與驕傲,讓人不敢直視。

偏偏我卻傻傻直視了,盯着他呆呆看了半天,聽身邊人極客氣恭順地喚他“大聖”。後來幾日我才知道,他是新上天的神官,姓孫,名悟空,號齊天大聖,是看守天馬的“弼馬溫”。

那大聖擡起右手,我看到他修長的指骨,骨節根根分明,指尖幹淨,溫度微涼,輕輕撫上我的一根枝桠,拭走了上面的一顆淚珠。

“大聖爺,您要采集露珠麽?”一位很有眼力見的地仙笑眯眯道:“這棵樹不中用,幾萬年了就沒開過花,也不知道是死了還是活着,您如果想要仙露,去旁邊幾棵樹上采吧,花瓣上的露珠更香甜不是?”

“是麽?”那人勾起唇角,笑容極為放肆,便是什麽都瞧不進眼中。他凝視着指尖的水珠,突然将指尖送到唇邊,将那滴淚吮入口中。

我打了個不小的寒戰,樹幹裏有什麽在“怦怦”直跳,緊張地盯着他如染朱一般的紅唇,也不知自己到底在緊張個什麽。

良久,他蹙眉,輕飄飄道:“你說的對,這滴露,苦的。”說着他微微擡頭,望着我長得畸形的脖子,眉頭擰得更緊:“這樹,長得也醜。”

“……”我半張着嘴,愣是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好不容易才止住的眼淚“嘩嘩”又流了出來。

“是吧是吧。”地仙笑得更開,“大聖,您就別管這棵歪脖樹了,去嘗嘗旁邊幾顆花瓣上結出的仙露吧,肯定比這棵好喝。”

“……”那人卻沒動,直到我委屈得擠出越來越多的“金豆豆”,他才笑了,道:“醜是醜了些,模樣還算可愛。”

話畢,在衆人驚愕的目光中,他一躍,輕輕松松坐在了我歪歪扭扭地那根樹杈上,靠着我的肩膀,惬意地枕着自己的手臂,翹起二郎腿。

我一時沒有準備,受不住他的重量,“咔嚓”一聲胳膊險些脫臼。那人聽到了,不動聲色地施了個輕身之法,看似壓着我的胳膊,但實際上已經沒有多少力道了。

“啊哈——”他懶懶打了個呵欠,沖下面擺擺手,笑道:“你們該幹嘛幹嘛去吧,俺老孫走得累了,想在這棵樹上,歇歇腳。”

作者有話要說:歡喜小時候真的是 樹傻桃多,傻白甜,猴子那時候也有一點點頑皮,猴性還在,所以如果兩個人一起耍的時候做出什麽不符合常理和正常人三觀的事兒…多包涵…等取經路上磨磨性子就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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