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九

那時本仙君還不知“弼馬溫”是比芝麻綠豆還要更小的小官,見他一發話,方才那些圍成一團奚落我的人紛紛散了,便以為他是如玉帝那般身份尊貴的上神。

待那些人走後,他不知從何處摸出一壺酒,撩起衣擺,支起右腿,拎着酒壺仰面往口中灌着,姿态灑然,笑容肆意。清澈的酒液從壺嘴而出,在空中劃出一道冰雕玉柱般的弧線,他仰着欣長的頸子,喉結上下滾動,蒼白修長的手指與金色的酒壺形成強烈的對比,耀得人睜不開眼睛。

很少有人能将大紅與赤金襯得那麽好看,他是我見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

很少有人會誇我一棵歪脖樹“可愛”,他是我遇到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

我有些好奇,于是偷着瞟了他幾眼,又怕被他發現,便小心翼翼用細小的枝桠擋了眼睛,只留一道縫兒透出些視線。

“傳說中的瓊漿玉液,也不過如此。”他喝了幾口,許是覺得膩了,信手一揚,将剩下半壺酒盡數灑在了地上。換了個更加舒服的姿勢躺着,他掂着酒壺,輕笑一聲,輕飄飄一丢,壺耳好巧不巧就挂在了我嘴邊的一根小枝桠上。

他眯起眼睛假寐,呼吸一點點勻了。我瞅着面前的赤金酒壺,看着壺中僅餘的一滴酒正挂在壺嘴上,馬上就要滴落,墜入青泥。想起方才這人就是仰頭從壺嘴裏接了酒喝的,瑩潤的酒液将他點朱似的紅唇浸得好像有了光彩,便迷了心竅一般,張口去接那滴正落下的酒,想嘗一嘗他嘗過的東西。

清涼的一滴落在我唇上,我伸出舌尖一卷,咂咂嘴,發現是甜的,帶着淡淡的清幽果香,好喝!可惜只有一滴,我不甘心地伸出軟枝,捧起酒壺,将壺嘴朝下空了半天,好不容易又倒出幾滴,立刻張口接了,直到确定壺裏再倒不出什麽,才悄咪咪将壺放回原位。

哪曾想,那瓊漿雖然是果酒,後勁兒卻不小,我又是第一次沾上酒氣,沒多久竟然醉了。醉得暈暈乎乎,雲裏霧裏,不知今夕何夕。

這時,又有一只不知從何處飛來的家雀兒銜了枯枝,跑來我頭上搭窩,尖利的爪子直抓得我頭皮生痛,也不知頭發斷了幾根。想我受人欺淩萬八千年了,從來都是忍氣吞聲,今日借着酒勁兒,卻不想再忍了。

若注定“馬善被人騎,樹善被鳥欺”,我便也破罐破摔,當一次惡樹罷,耍潑撒瘋誰不會?

“啊!!!”我大吼一聲,樹軀一震,道:“走開走開都走開!!!”

這一下,直接震掉了頭上頂着的數千個鳥窩,同時也把那位大聖爺…從我身上…震了下去。

覺察異動,他“嚯!”睜開眼睛,反應極敏地在半空維持住平衡,又在落地之前調整了站姿,一雙藕絲步雲履穩穩踏在地面。

“……”被饒了清夢,他不悅地掃了我一眼。

“……”我被他盯得心裏發虛,不敢再動。然而,更讓我汗顏的是,下一刻,“噼噼啪啪”的鳥窩砸下來,倒了他一身的鳥毛鳥糞鳥蛋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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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時,吓得我一個激靈酒醒了大半,心道:大聖,這怪不得我,即使怪我,我也不是誠心的。

他蹙起眉頭,滿臉厭惡得瞅着自己好端端一身衣裳變得狼狽不堪。

本以為他會一氣之下折了我的老腰,可他卻只撚了個法訣,三兩下彈淨了身上的那些穢物後,轉身就要走了,并沒有怪罪于我。

正在我以為自己逃過一劫時,那人走出幾步,突然又折了回來。他一揚手,掀起一股淩厲的氣浪打向我肩頭。這一下來勢洶洶,若真的打到身上,一整條樹枝怕是保不住了,唬得我忙伸手格住了自己的眼睛,不敢看他盛怒的面容。

然而,預料中的劇痛并未來臨,隔了一息時間,我聽到耳邊傳來凄厲的鷹嘯聲,接着“撲通——”一聲,有只灰撲撲的龐然大物撞上我的肩膀,又重重摔落地面,不再動彈。

我壯着膽子從手指縫裏偷瞄了一眼,原來方才不知從何處飛來一頭威武雄壯的禿鷹,也想在我頭上安家落戶。好嘛!它那一爪子鐵鈎一樣锃光發亮,力發千鈞,就我這小身板兒,被它抓一下,鐵定要廢了。

我方知,剛才他不是要打我,而是在救我。我本想跟他道聲謝,于是拼命搖晃着身子,可無口難言,只能發出“沙沙”的樹幹摩擦聲,又搖下來幾根羽毛和幾塊鳥屎。

“……”那大聖爺望着撲嗍嗍落下來的羽毛等物,嘴角不禁一抽,自覺地往後退開三尺,這才避免了再次被淋一身穢物的厄運。

我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舉動實在有失體面,也不夠矜持,于是作罷,變得安靜如雞。

等我終于樹靜風止,他單手支着下巴,饒有興味地繞我走了一圈,像發現了什麽稀奇之物,眼放異彩:“你這棵桃樹,似乎與衆不同了些。”

曾幾何時,我自以為與衆不同,我乃樹中龍鳳,桃中翡翠。

事實證明,我的确是與衆不同,我乃朽木一截,百無一用。

我以為他與旁人不一樣,至少不會欺負我奚落我,卻原來,他也和那些人一般,嘲笑我不會開花結果麽?

想到這裏,我突然有些難受,梗着脖子垂着頭,恹恹地沒了精神,卻見他不知何時重新躍上我肩頭,依舊是懶散地側卧着,在我耳邊含笑道:“看你這樣受人欺淩卻還活得歡喜,竟讓我想起一句詩,‘千磨萬擊還堅勁,仍爾東西南北風’,若有一日你能得了靈識化身為人,想來定也是位立如芝蘭玉樹,笑似朗月入懷的謙謙君子罷。”頓了頓,他翻了個身,下巴擱在我肩窩,輕嘆了一聲:“也不一定,或許是位清清秀秀的小仙娥呢。”

他說的不錯,桃樹與其它諸多樹木不同,未化形之前乃雌雄同株,即便修行得道,究竟是男是女,也只有到了化形那日才能知曉,事先不可預料。

可“芝蘭玉樹,朗月入懷,謙謙君子”,多好聽的詞兒啊,雖然聽不懂是什麽意思,但我莫名覺得他是在誇我。

什麽樣的笑容是嘲笑與戲弄,什麽樣的笑容帶着善意與贊許,我尚能分得清。

那一刻,我突然很想親親他,嗯…親近的親。

大抵是酒勁兒還在罷,我鬥着膽子,伸出全身最柔軟最嬌嫩的那根枝桠,湊到他臉頰邊,極輕地蹭了蹭。我怕不用最軟的那根,其它枯枝幹葉會惹他嫌棄,又怕皴裂的老樹皮刮傷了他的臉頰。

可即使是最軟最細最嫩的一根,依然是幹巴巴皺巴巴醜巴巴,一下就将他的臉頰刮出了幾道細細的血絲。望着傷口處沁出的幾顆血珠,我呆了一下,良久才意識到自己或許闖禍了,心虛地急忙要收回手。

這時,他眯起眼睛“嗯?”了一聲,手腕一翻,便将我的那根枝條不輕不重地拿捏在了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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