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二
我突然記起猴子說過, “俺老孫也就是不跟玉帝老兒一般見識, 不想計較, 否則…”否則怎樣他那時沒說, 但我想這次,他或許是真的不想再忍了罷。
也對, 我認識的猴子,本就不像是能忍氣吞聲的人。我如是想着。
恍惚又過了百年, 我腰傷好了些, 那些死樹也被刨去種上新的,蟠桃園裏的桃樹不多不少還是九千零一棵。
這百年中,我依舊拼命汲取養分,吸收日月精華,但卻不再是為了開花結果, 而是為了修得人身。但時間隔得太久, 我已經不大記得猴子的事, 只記得那日天馬闖入蟠桃園,他身披金甲足踏祥雲, 一棒揮下時深深望過來的那一眼。
我以為我已經釋然了, 即便他在五行山下受冰火之刑,也都再與我無關。
直到那日, 玉帝與東華、北太、文昌幾位帝君突然跑來游園,同來的還有西天的金蟬與彌勒,幾人在我身下說話,提起當年猴子大鬧天宮的事, 我才意識道,這些年,我沒有一刻,不想再見他一眼。
金蟬子問,他們這樣做會不會過分了些,把猴子壓在山下,他于心不忍。
玉帝摸摸胡子,看我一眼,為難地搖搖頭。
彌勒佛祖雙手合十,念一句“阿彌陀佛”,又說了六個字——
時也,運也,命也。
這六字是我此生聽過的最玄妙的六個字,然而究竟“妙”在何處又“玄”在何處,等本仙君悟明白時,已經是隔世的事了。
接下來,文昌帝君搖着他的卦筒蔔了一卦,玉帝與彌勒在他分析卦象時又說了幾句晦澀難懂的禪語,提到“蒼生”提到“劫數”,聽得我雲裏霧裏。金蟬子則在一旁靜默伫立,雙手合十,虔心誦經。
猴子曾對我說過,金蟬子的理想是普渡衆生。
我瞅着金蟬瘦削的肩背,蒼寂的神情,心想,這麽一個看起來孱弱清瘦的人兒,又如何能擔得起“三界衆生”的重量呢?單是想想,都讓人心疼罷。可他的眼神充滿着慈悲與堅韌,讓人相信,在他看似脆弱的外表下,有着一顆盛了大愛的心。
我敬佩金蟬,卻開始想念起猴子來。他與金蟬相反,世人只見過威風凜凜驕傲又不羁的大聖爺,唯有我,見過猴子在醉酒後,流露出的一點點脆弱。
“他腰上的傷,恢複如何了?”我正望着金蟬出神的時候,彌勒伸手覆在我枝幹的斷口處,彙了一些靈力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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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帝道:“現在看來應該是沒事了,只怕再犯。而且斷口處留下的疤,一時也祛不掉了。”
“疤…”彌勒的拇指肚在我腰上按了按,略一沉思,笑道:“這個好說,本座這裏有道箍兒,可以拿來一用。”話畢,他取出一個帶着五枚小鈴铛的金箍,卡在了我腰間的斷口處。
我低頭瞧了一眼,見那環兒呈赤金色,可大可小,能随着心意變化。如今套在我腰上,約莫碗口粗細,寬逾兩指,一方面可以遮擋傷疤,另一方面也可以幫我固定剛恢複不久的骨頭,是個好東西!
“謝謝,謝謝佛祖啦!”我感激地連連作揖。
“善哉善哉。”彌勒慈愛地摸摸我的枝幹,笑眯眯道:“記住,此物名為‘般若’,它的鈴聲可以消退百獸的獸性與戾氣,于你…或許有用。”
“?!”我一愣,這老和尚是在跟我說話?他能看得到我?而且…這金鈴铛…是件法器?可我一棵樹,要件能馴服百獸的鈴铛幹什麽?
“哎!”我正想問個清楚,擡頭卻見彌勒與玉帝一行已經走了。金蟬子目送他們遠去,将袈|裟下擺往上提了提,席地坐在我腳邊。
他目光放空,不知落在何處,我也瞧不出他究竟在想些什麽,只是,他倚在我身上的姿勢,與那天猴子耍金箍棒給他看時,一般模樣。
素聞“打坐”“入定”“修禪”三門是西天佛家的必修之課,但我沒想到金蟬子已經将這三門功課修行到了爐火純青登峰造極的境界,他竟然能坐在我身下以同一個姿勢,一動不動,滴水未進,粒米未食,維持了整整三日。若非三日後,有個小沙彌前來将其喚走,也許他能一直坐着,直到天荒地老去。
“真不愧是如來座下第二大弟子,境界就是不一般。”我由衷贊道,坐在一根較粗的樹枝上,一手托腮,将雙腿蕩秋千一般悠來悠去,晃了幾下腿,卻覺得哪裏不對。
我乃一截朽木,哪裏來的腿腳,又何處來的手去托什麽腮幫子?!登時,我被自己駭出了一身白毛汗,低頭一瞧,發現不知何時,我的靈識已經修得人身,正以一名十三四歲少年的模樣坐在枝頭。
我心一喜,正想跳下樹來,去五行山找猴子,卻發現自己的活動範圍只在那棵樹上,根本無法離開,才意識到自己現在只是一團模糊的靈體,并無肉身,也瞧不出具體的樣貌,不知道好看不好看。
“喂,大叔,你修煉也是這樣麽?”我皺着眉頭,伸長了脖子去問旁邊一棵老樹。
那是一棵野生枸杞,年歲比我大,在我來蟠桃園之前就有了,這些年一直在潛心修煉。據他自己說,他相中了園北頭的一棵野山椒,一直想跟人家搭話,奈何離得遠夠不到,所以才想等修得了人身後,可以從泥窩裏将腿腳拔|出來,走過去跟人家表明心意。
“別問我,我境界還沒你高呢!”那棵老樹道,又問:“我是因為年紀大了,好不容易才有了心儀的姑娘,急着去告白,你年紀輕輕的,又不搞對象,也這麽急着修行幹什麽?”
“您說這話就淺薄了不是?”我道,“雖然我不談對象,可我有理想啊!我要去實現理想!樹生要是沒有理想,和鹹魚有什麽區別?”
“得了罷!”老樹毫不客氣地潑我一頭冷水,“鹹魚啊,翻了身也還是鹹魚哦。”
“……”我一時語塞,癟着嘴對他翻了個白眼。
“哈哈哈,逗你玩呢。”老樹笑起來,道:“有理想是好事兒啊,你還年輕,多奮鬥,不像我,年紀大了只想着找個老伴過日子就成。對了,你的理想是什麽?”
“那個…”我攪了下手指,歪頭想着那日猴子的風采,一揚下巴,信誓旦旦道:“我的樹生理想是,有朝一日成為像齊天大聖那般,腳踏祥雲身披金甲萬衆矚目的蓋世英雄!”
“齊天大聖?”老樹一怔,問:“他一百年前不是被如來佛祖壓在五行山下了嗎?”
“沒錯…”我眨巴下眼睛,無奈道:“所以我才想早日修得人身,離開土壤,離開這裏,再去見他一面。”
“你想去凡界?”老樹猶疑道。
我點頭,嘆了口氣:“是啊,可修行太慢了,現在我還只是一團靈體,莫說是離開蟠桃園了,連我的肉身,這棵樹都離不開。”
老樹道:“其實…我倒有一個辦法,只是年代久了,不知好不好用。”
我眼睛一亮,道:“您說來聽聽。”
“既然你離不開這棵樹,何不帶着它一起下界去?”老樹道:“你只要想個法子将樹根拔了,跳下去不就成了?”
“這主意說實話…”我斟酌了下,悠悠道:“有點兒馊…”
是夜,蟠桃園無故起了一陣龍卷驟風,摧枯拉朽,園中許多花草樹木皆不幸遭殃。
一衆生靈能避則避,唯有我這棵本就看起來不堪一吹的歪脖樹,梗着脖子伸着腦袋求風神婆婆可勁兒吹。
只聽“咔嚓——”一聲,我腳下的地面呈放射狀裂開數丈,露出數以萬計細小柔軟的根莖。我趁着風勢正盛,急忙将根枝抽離土壤。然而,卻有幾根嬰孩手臂粗細的側根紮得極深,連接着我的命脈,任我怎麽拔都拔不出來。
老樹從避風口探出個腦袋,見我在拔根,驚道:“你還真犯傻,要自斷根莖去下界啊?!白天我只是随口說說而已,你別當真嘛,這法子如果真的管用,我早用了,何苦還在這裏修行?!”
“……”大風吹得我悠悠蕩蕩根本站不住腳,最粗的根已經裸|露在外面,眼瞅着就要斷了。
“孩子,別傻了!咱是樹啊!樹要是沒有根,必死無疑啊!”老樹心善,哪怕自己被狂風吹得彎了腰,依舊沖我喊着:“你快去把根埋好,去下界的事兒,回頭咱再想辦法!”
“您這話怎麽不,不早說?!”我慌忙去扒拉石頭泥塊等物想要重新将自己埋起來,這時風勢徒增,“咔!”一聲,扯斷了我的命脈。
“哎呦!”我哀嚎一聲,痛得雙眼發黑,整個被風卷到了半空,意識消失前模糊看到,原本我待得那個樹坑裏有斷了的半截樹根在瞬間迸發出數道金光,劃破陰霾的夜空,将整個蟠桃園照得晝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