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三一
“孫…悟空?”我默默重複了一遍, 知道“大聖”并非他的真名, 他姓“孫”, 名“悟空”。
等我再擡頭時, 他與金蟬已經并肩走得遠了,只留下一紅一白, 看起來頗為契合的背部剪影,以及一串清朗的笑聲。
……
“哈哈, 我以為你們西天庭的人都只會打坐念經呢, 原來還會騎馬。”
“略通一二,有勞大聖幫我挑一匹了。”
“好說好說!欸,我說你也別大聖大聖的了,叫我‘悟空’便是,名字嘛, 本來就是留着給人叫的。”
“嗯, 悟空。”
……
我猜, 他應該是如地仙所說,與金蟬一起到天馬園挑馬去了。
“哎呀呀, 那猴子也真是瞎胡鬧, 園東頭那棵樹三千年一開花,硬是讓他全給薅了!”待他走後, 地仙望着滿地的落花,搖着頭直嘆氣:“讓王母知道了,我該如何交差才是?”說着,他一臉嫌棄地對我翻了個白眼, 唾了一口。
“呸!一棵醜巴巴的歪脖樹還妄想着開花結果,若不是你,那只死猴子也不會一時興起弄壞了王母娘娘最珍愛的那棵樹!”
自從被人發現不會開花後,這些年我沒少被人擠兌,比這更難聽的話也聽過,早已不放在心上,我只望着那人與金蟬離去的方向,随地仙去說。
我不知大聖這一去,何時才能再來,又會不會再來。若不再來,就又只剩了我自個兒守着這滿園艷色了。以前守了數萬年,我都沒覺得有什麽,時間雖然漫長,但熬一熬總算過來了。可今日遇到他,我知此後的日子定不會那麽容易熬過去了。
因為有一種溫暖,沒嘗過時不覺得冷。可一旦嘗過,日後即便是守着十丈業火,只要不是那個人,都将是天寒地凍。
後來幾日,由于我身上的鳥窩被抖落得差不多了,那些曾在我頭頂安家落戶的鳥兒也不再來。我的日子過得清靜是清靜了些,但心裏卻好像少了點兒什麽,悵然若失。
雀兒倒是來過幾次,落在枝頭歇息時無意說起“蟠桃會”與“賽馬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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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大聖爺為金蟬子挑了一匹白色龍馬,可日行千裏。
她說,大聖爺這幾日一直在馬場陪着金蟬子馴馬練馬,她竟不知大聖也有這麽好脾氣這麽有耐性的時候。
她說,他與他,鮮衣怒馬,勝卻萬千繁花。
那又該是怎樣的一副光景噢?
我窮盡腦汁依舊想象不出,唯一有印象的是,那日我花“開”滿身,他站在最盛的那枝下,撚起一片花瓣放在鼻端輕嗅,眉眼含笑,神情專注而溫柔。
我想,不過如此了罷。
會期将近,前來蟠桃園參觀的仙者日益增多,前來采摘蟠桃招待賓客的仙娥也日漸多了起來。
數百年一次的盛會,本就辦得盛大而隆重,這次又有西天庭的貴人前來參加,更是盛況空前。
按理說,身為看守天馬的神官,這段時間應該是弼馬溫最忙的時候。我沒料到,在蟠桃會前夕,他竟來了。與他一起來的還有一人,金蟬。
彼時,我正無聊假寐,忽聞樹下飄來一陣醉人的果酒香,于是睜開眼來,看到他與金蟬倚着我的樹幹,席地而坐。金蟬手中拿着一串念珠,他手中則拎着一壺酒。
那酒我嘗過,甜的,好喝!于是瞪着眼睛巴巴瞧着他,想等他喝剩了不要了,将壺一丢,我好撿個漏兒,捧着壺偷喝幾口。
這時,他一頓。我眼睛亮了亮,心想又喝膩了罷?卻見他手握着壺身,往前一送,笑着對金蟬道:“嗳,你也來一口?這酒滋味兒是差了些,但消遣用還馬馬虎虎。”
金蟬子的唇,色淡而薄削,不說話時輕輕抿着,就成了一條直線。他向後仰了下頭,躲過壺嘴濺出的一滴酒水,嘴角彎出一個可以忽略不計的弧度,笑得極為含蓄,道:“悟空你又忘了,我出家人,不喝酒。”
“噢,對對,對。”他的表情有些懊惱,尴尬又孩子氣地擡手抓了抓後腦勺,笑道:“不喝便罷,俺老孫也不喝了。”說着随手一丢,壺飛起來,好巧不巧再次挂在了我嘴邊。
“……”這次壺裏酒剩得多,但我卻突然沒了想喝的欲|望,只望着清澈的酒液一滴一滴緩緩落下,濺在樹杈上,又碎成千萬點晶瑩。有點兒難受,鼻子好像不通氣兒了,堵得發酸。
偷聽別人說話有失禮數,雖然我只是一截朽木,但卻是一根品德高尚的木頭,不屑于這種小人才有的行徑,于是我抽了下鼻子,癟癟嘴,躲到一邊去了。
他二人後來又說了些什麽我沒大聽清,但不時傳來的笑聲卻分外清晰,隔了會兒,我聽到只言片語。
“你的真身是猴子?”
“正是正是!想不想看看?”
“呵——”
“在天上還未有人見過我的真身,俺可是第一個給你看了!”
“嗯?”并非是我存心偷聽,是他自己情緒激動,說話聲音大了些,才傳入我的耳朵。
說這話時,他定想不到,其實園中除了他與金蟬之外,還有第三人在場,便是我。
知道偷看不好,但我又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還怕被發現,經過再三糾結,最終決定只從手指縫裏偷偷瞄一眼。
一眼足矣。
他腳踩藕絲步雲履,頭戴鳳翅紫金冠,身穿鎖子黃金甲,好一個威風赫赫的齊天大聖,即便是長了一臉金燦燦的毛兒,也是一只俊俏無雙的美猴王。
猴子取出他的金箍棒,三兩步跳到一旁的空地上,開心地耍給金蟬子看。金蟬子坐在我腳邊,倚着我的小腿,唇邊噙着淺淺的笑意,眼中似有贊賞。
“……”我癟癟嘴,背過身去,心道:猴子沒事兒瞎舞弄什麽破棍子,金光燦燦閃着靈光,小爺的眼睛晃都要被晃瞎了!
猴子也只耍了一會兒,金蟬子說了句什麽,他便停了。收起金箍棒,變回人身,沒多久過來一位小仙童将金蟬喚走了,說是玉帝為了明日的蟠桃大會,有很重要的事找他商量。
我以為猴子也要随着一起去,誰知回頭卻見他仍舊站在樹下,望着金蟬離去的背影,不複方才的歡欣,神情帶着幾絲落寞。
他是因何落寞,又是為何心煩呢?
靜立片刻,他突然擡頭,視線相對,我心頭一震,驀地漏跳幾拍。
等我反應過來自己的緊張其實是多餘的,因為他并不知道我的存在時,他已經往繁花深處走去。
“喂,醜桃兒!”雀兒飛回來,這次她還帶了一名腹部長着紅毛的夥伴來,叽叽喳喳道:“幾天不見,你怎麽沒精打采的,都瘦了。”
“別瞎說,我什麽時候胖過?我身材一直很纖瘦的!”我鼓着臉辯駁。
“嘿!我才沒瞎說。”雀兒道:“你以前已經夠醜的了,現在一瘦,臉又苦哈哈的,就更不好看了!醜得我都不想在你身上搭窩了,咱們江湖再見罷!”
“要走就快走罷!”我跺跺腳,吼道:“您要真走了,我還要謝謝您咧!”
“有病啊!誰得罪你了你找誰去,沖我發什麽火?!”雀兒氣哼哼道,與那只紅腹鹦鹉一起飛走了。
誰得罪我了?
我被問得一怔,想了好久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可心裏的确有團火窩着,堵得難受。我只好找出根已經徹底枯萎的樹枝,用指甲摳着上面的老樹皮,權當發洩。
“喲。”在我摳禿嚕三根樹枝後,樹下傳來猴子的調笑,“怎麽?幾日不見,你又換了新花樣,這次不掉鳥窩,改掉樹皮了?”
“嗯?”我動作一頓,低頭看去,見他如前幾日一樣扛着一團錦簇的桃花去而複返,忙放下手中的枯枝,眨巴兩下眼睛,安靜坐好。
猴子照例将花撒在我身上,收起棒子後,輕身一躍,靠在我肩頭。瞥見樹枝上挂着的酒壺,他伸手取下來晃了晃,見裏面還有很多,竟仰頭全送進口中。
“欸!”我伸手想去阻攔,剛一碰到他的袖角卻被躲開了。
我皺皺眉,擔憂地望着他:“酒不是這樣喝的呀,而且…而且你不是說不喜歡喝瓊漿嗎?”
“你…”猴子丢了酒壺,偏過頭看我一眼。他也許是有些醉了,金色的眸子裏帶着濕潤,如蒙了霧一般。伸手撥弄着我的枝條,他輕笑一聲:“不知為何…我總感覺你能聽的懂我說什麽,你說…我是不是魔怔了?”
“我真的聽的懂啊。”我忙道,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指尖與他的對在一起。也許是錯覺,我覺得今日的猴子與往日不同,至少,前幾日的他,區區一壺瓊漿,是不會醉的。
“一棵樹而已,想來你是不會明白的。”猴子的笑容裏突然多了幾分苦澀,他翻了個身,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點着我的指尖,嘆道:“你看看天上這些人,他們表面上敬畏我,喚我一聲大聖。可實際上呢?我知道,他們對我,只有畏,沒有敬,他們只是怕我手中的這根棒子!”
我想起那日猴子與金蟬前腳剛走,地仙就罵着“死猴子搗壞了王母的樹”,當時我沒在意,現在想來,這便是猴子口中所言的“只有畏,沒有敬”麽?
猴子枕着自己的手背,道:“弼馬溫是做什麽的我也打探清楚了,玉帝老兒打發我去給他喂馬,忒不地道!蟠桃會連下界的散仙都請了,卻連一張請帖都沒給我,偏偏還要讓我幫着他挑選賽馬的馬匹。”
原來猴子和我一樣,在這天庭過得并不快樂。我一直以為他身份尊貴,便是天不怕地不怕也沒有煩心事了。如今見他醉眼微醺,縮在我肩膀處,我心裏莫名疼了一下。
“俺老孫也就是不跟玉帝老兒一般見識,不想計較,否則…”猴子道,話沒說完,他不知想起什麽,笑裏多了幾分暖意:“他是第一個願意真心待我的,不會因為懼怕我才畢恭畢敬,在我面前,他每一個表情每一句話,都是真實的。他說…他的理想是度化衆生…”
猴子說的“他”,我反應了半天,才明白過來指的是金蟬。“夢想”是什麽,“度化衆生”又是什麽,我聽不大懂,但我想…我也不懼怕猴子啊,因為我曾見過他溫柔的一面,如今又見了他脆弱的一面。
我也願意真心待他,倘若…我一棵朽木,也能有心的話。
“嗳!”正說着話,猴子突然揪住我的手指尖,輕輕晃了下,笑道:“不說這些不開心的了,既然現在你已經嘗過開花的滋味兒,想不想再嘗嘗結果子的趣味兒?”
“……”猴子話題轉的有些快,我反應不及,就見他不知用了什麽法訣,“嗖——”一下變成一顆碗口大的巨桃,趴在我肩上“哧嗤”偷笑,問:“你猜,若有人來摘桃,看到你結了果子,會不會很意外,又會不會将我也摘了去?”
看着他像是惡作劇得逞的小孩兒那般笑得開心,我發現,能不能結果子似乎已經變得不那麽重要了,現在這樣就挺好。
沒多久,他趴在我肩頭睡着了,睡時還是桃子的模樣。我低下頭,嘴唇貼上他的臉頰,極輕的碰了一下。
果不其然,第二日負責采桃的赤橙黃綠青藍紫七位仙娥挎着竹籃來到蟠桃園,看到我身上有顆又大又水靈的仙桃,無不意外,搶着将猴子變得桃子揪下來,拿去邀賞。
“真是奇了,萬八千年不開花的老鐵樹竟然結果子了!”七仙女道。
猴子窩在橙衣仙子的竹籃裏,對我揚了下眉梢。我想招招手回應,晃掉了一樹的花瓣。猴子昨夜對我說了,他說這次他偷花偷得巧妙,每棵樹上摘了兩朵,不用擔心會被發現。
蟠桃會舉辦了整整三日,會上究竟發生了什麽,我沒有看到。
只是到了第三日,不知哪位仙家的座騎,一頭火麒麟突然發狂,攪了大會,又驚了天馬。成千上萬的禦用天馬闖出天馬園,将天界踏得一片狼藉。
受驚的馬最難馴服,衆仙家皆騰雲駕霧,能飛多高飛多高,生怕被馬撞到。天馬闖入瑤池,又闖入蟠桃園,将滿園桃樹撞了個七零八落,粉身碎骨,更有一頭膘肥體壯的成年雄馬,一頭砥在我身上,生生撞斷了我的老腰。
“啊呀!”我一聲痛呼,趴在地上不能動彈。那瘋馬瞪圓了銅鈴大小的眼睛,揚起前蹄,正要一腳踩下。
正是這時,猴子足踏祥雲,身披金甲,在萬衆矚目之時,揮起金箍棒,一棒子掃走了那頭瘋馬。随之,他捋了一把毫毛,輕輕一吹,化出數以萬計的分|身。
雖然每一只猴子都手拿棒槌,都身披金甲,都能一下馴服一頭瘋馬,但我卻能一眼就從千萬只猴子中認出他來。
猴子曾留給我諸多印象,或冷傲或不羁,或灑脫或惬意,或溫柔或脆弱,但唯有這次,我知道,自己窮極一生,也再難忘卻了。
自那時起,我便有了一個理想,我的理想是:有朝一日,自己也能與猴子這般,在萬衆矚目時,成為一個身披金甲足踏祥雲的蓋世英雄!
這也是我第一次有了想要修煉成人的念頭,想與他并肩,或站在最高的雲端,或者策馬揚鞭。
那一次的蟠桃盛會,因為火麒麟驚了天馬,天馬又撒瘋,終于成了一場鬧劇。
鬧劇之後,蟠桃園一片凋零,大多數的樹木皆枯死,我的傷情算是輕的,只是斷了腰,命還在,但依然昏了數月。
數月之後,我再醒來,天界已是另一番模樣。
房倒牆塌,到處是大火之後的灰燼,衆天神來去匆匆,身上臉上或多或少也都帶着傷。
我拉住一只過路的鳥兒,問發生了什麽,他告訴我,猴子大鬧天宮,被投入老君的丹爐中煅燒七七四十九日,最後卻搗了丹爐,又放火燒了天宮,一路打殺到玉清宮淩霄殿,無人能敵。無奈之下,玉帝請了西天如來。
如今,曾威風赫赫戰無不敵的齊天大聖,已經被壓在了五行山下,被封印法力,受冰火之刑,晝夜交替無停歇。
“什麽?”我如遭雷擊,腦中一片空白,久久未能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