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四五
“長留, 歡…喜…”
我跪坐在石碑前, 望着上面再熟悉不過的名字, 眼睛睜到最大, 任淚水淌出。肩頭的傷口仿佛有了熱度,重新不可遏制得疼了起來。它離心髒太近, 讓我心口也跟着如被人狠狠攥住,揪得生疼。
“為什麽…為什麽你要守的靈、要護的人是…是我…”
視線變得模糊, 我什麽都看不見, 眼前只有一片灼灼的桃花紅。手覆上冰冷的石碑,刺骨的涼意讓人心悸。我聽到耳邊有人聲音喑啞地嘶喊着,每一個字都好像滾在刀刃上,字字瀝血。
“大聖,你不知我用了多久, 才逼迫自己忘記這些…你為何非要, 舊事重提…?”
這絕不是我的聲音, 我想。
我體瘦心寬,我不會計較。
但這聲音滿含着怨憤與委屈, 含着不甘與絕望, 它定不是我的。
可它卻真真實實的回蕩在我腦海,再揮之不去。
猴子站在我身後, 靜默不語。
山風吹起他的衣擺,不斷翻飛,獵獵作響。他望着那座生人冢,臉色微白, 金色的眸子裏仿佛有着萬種情緒,欲言又止,止卻欲言,最後皆化為一聲微啞的嘆息——
“歡喜…”
風勢漸大,晴朗的天空逐漸聚起層層密布的烏雲,化作傾盆而下的驟雨。如碎珠落地,濺在腳邊的青石上,噼啪作響,同時也将猴子與我,澆得一身濕透。
耳邊是呼嘯的風聲雨聲,雨幕遮了一切,我連最後一點兒花色都看不清了,只剩漫天灰白。良久,猴子翻手取出一把破舊紙傘,撐開,罩在我頭頂,遮住雨勢。
所剩無多的油紙用漿糊勉強黏在幾根竹片做成的傘骨上,紙上描着三三兩兩的桃花枝,花已凋零,殘破一地,一處空白的地方還歪歪扭扭題了兩個狗爬似的字——“堯光”。
猴子将手輕輕搭在我肩上,似想按住我悲湧的情緒,緩聲道:“那時…所有人都對我說,你元神已碎,仙元耗盡…我卻是不信的,我不能信,也不敢信。歡喜,你看,這些桃樹是你走那年我親手種下的,如今它們已經長大了,會開花了,你也終于…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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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若非猴子提醒,本仙君真的已經忘了,兩千年前,我已死過一次。
所以如今即便被人在這荒山野嶺偷着蓋了座墳,建了個衣冠冢,再修一個活死人墓,順便拿點兒花花草草點心水果來祭奠祭奠,也算不上稀奇。畢竟本仙君前世活的時候精精彩彩,死的時候也是轟轟烈烈,該有人記着,總歸不能白活一世。
兩千五百年前,本仙君在十方幻境中自毀仙元,才催生出一顆金桃贈與猴子。我當時年齡尚小,不懂得利害,又一門心思地想為猴子醫治燒傷,沒控制住分量,将元神耗了個七七八八,餘下的一點點只夠吊着一口氣在。
我本以為,十方幻境是針對猴子的心魔所設,我作為一個不慎闖入境中的外人,即便是在裏面受了些傷,只要離開幻境回到現實,也不會有什麽嚴重的後果。哪曾想,在猴子懷中睡着後,我的确被彈出幻境,然而卻是帶着幾乎枯竭的仙元回到了肉身。
我的元神回歸肉身時,猴子仍陷在十方幻境中,尚未蘇醒。他雙目微阖,眉頭緊鎖,額角冷汗涔涔,就像被夢魇住一般。也許是在幻境中遇到什麽麻煩事了罷,我猜測,知道餘下來的一切,他只能獨自面對了,除了心急之外,我竟什麽都做不了。還好臨走之前,我将桃子留給了他,這樣即使沒我陪着,以那顆金桃的效力,在危急時刻保他一命應該不成問題。
但我也因為那顆桃子,元氣大傷,害了場重病。終日意識昏沉,如陷入混沌之境,喪失了五觀五感,對外界之物再無所知。似乎睡了一場彌天大覺,又做了一場醒來就忘的春秋大夢。
待我傷好,不知又是幾百年過去了。我睜開眼,看到原本被業火燒得盡是灰燼的五行山,竟然奇異地長滿了茂盛的果木,開遍了芬芳的花草,彩蝶蜜蜂在枝頭花梢飛舞着,沒有數尺寒冰,也沒了十丈業火。
我知,在我沉睡的數百年中,猴子心魔已滅,刑期将滿,也許不日他就要離開五行山了。
我心中雀躍,真心為他感到高興,低頭去喊他,“長留哥哥!”卻聽到“咔嚓”“咔嚓”枯枝斷裂的聲音,接着我身上原本就不太茂密的細小枝幹紛紛化作腐朽的粉末,掉落崖底,不多大會兒就只剩了一根歪歪扭扭的主幹。
“!”我吓得一怔,以為自己得了什麽不治之症。心想,我沒有花沒有葉子,醜巴巴也就算了,現在怎麽連樹枝子都不剩了,這可怎麽辦啊?加上我周圍都是翠生生紅豔豔的花草,對比之下,我的長相就太寒酸了。
又想,長留哥哥是天上地下最好的人,我這邋遢模樣,怎配得他?不免心中難過,癟着嘴,恹恹地耷拉着腦袋。
“小桃樹,你又活過來了嗎?”
這時,猴子叫我。他還被壓在山下,能活動的空間不大,只能吃力地偏着頭,才能勉強看到我。許是這些日子不用繼續受刑,他的神情明快許多,語氣也比幾百年前輕松了。
“前些年我睡了一覺,做了場夢,醒來後卻見你全身枯萎,枝幹脫落,以為你已經死了,還傷心了好一陣欸。”猴子笑嘻嘻道,“不過現在見你抽了新枝,應該沒事了罷?”
“新枝…”我疑惑地瞅瞅身上,才發現枯枝斷裂的地方不知何時冒出黃豆粒大小的綠色嫩芽,癢癢的,似乎在往外長大。我心一喜,天知道,從小到大,我身上還從未抽過新枝,一直都是枯枝敗葉的模樣。這麽說…我也随着新生了?
“是啊是啊,長留哥哥,你成功戰勝心魔離開幻境,我也新生啦,雙喜,雙喜~”我愉快道,又搖了下身子,想讓他誇誇我,回想着在幻境中他待我這麽好,我想,他是不會吝啬幾句贊美之詞的罷。
“你很開心嘛,小桃樹。”猴子笑道。
“自然開心啊!”我點頭如搗蒜。心想,既然我說什麽猴子都聽不懂,那就做一些動作給他看,等我再長大一些,法力再多一些,早早修煉成人,就可以面對面和他交流了。
可似乎有什麽不對。猴子為何一直稱呼我為“小桃樹”,而并非“歡喜”?我明明告訴過他,我叫歡喜,而他亦答應了我,會永遠記得我。
他為何不稱呼我的名字?我在想,究竟是哪裏出了差錯?
在幻境中,我是一只桃樹妖,在現實中,我是一棵桃樹。
在幻境中,我說我曾認識他,在現實中,我就長在他頭頂不過一丈的位置。
在幻境中,我說我仰慕他,在現實中,我對他搖身子晃腦袋十分熱情。
即便我忘記直接告訴他“欸,大聖,其實我就是你頭頂上那棵歪脖樹!”以他的機靈勁兒,也該對上號了罷?
呔!這事兒也怪我,我該對他直說的,偏偏腦子一抽給忘了。
可即便是我不直說,即便是憑以上三點不足以讓他認出我,那麽…那兩顆險些要了我性命的金桃呢?難道也不足以讓他聯想到,幻境中的“歡喜”與現實中的“歪脖樹”是同一人嗎?
直到此刻,我才不得不接受,并非是猴子不會聯想,而是——
我信了他的話,而他…卻将我…忘了。
“大聖…”我望着他,嘆了口氣,苦笑一聲,喃喃道:“我好像有點兒…難過…”
猴子見我本搖身子搖得起勁兒,突然安靜了,又恹頭耷腦的沒精神,于是喚了我一聲,道:“嗳。”
“我沒事…”我縮了縮身子,緊緊抱着自己,笑了笑,“跟你沒關系,怪我自己笨。”
猴子蹙眉,好像在斟酌着想說些什麽。
這時,從山谷盡頭的小路上跑來一名小和尚,他看起來十三四歲的模樣,穿着訂了補丁的粗布袈|裟,脖子裏挂着一小串佛珠,手中捧着一個木碗,碗中盛着白白的米飯。
等他走得近了,我又看到他身材消瘦,容貌清秀,眉眼間帶着幾許梳理和冷淡。不過脆生生喊着一句“大聖!”卻聽不出什麽冷淡來,分外親昵。
小和尚捧着碗,攀着山崖上凸起的岩石,吃力地爬到猴子身邊。坐在一塊相對平坦的小石頭上,他将碗送到猴子面前,道:“今天有大善人去廟裏送香火,給了三袋白米呢!師父蒸了一鍋,剛盛了一碗我立刻先給你送來了,快吃吧。”
我愣愣望着他兩人,不知怎地,竟想起在天界時,金蟬與猴子并肩坐在我腳邊的場景。
猴子接過碗,又看了我一眼,才回頭對小和尚笑着說了句“多謝”。
我不大懂他想吃就吃,為何還要看我。可那一眼看得我心裏頗不是滋味兒,就像自己親手種了一片菜園,費力澆水施肥,盼了春去夏走,好不容易到了秋天要豐收的時候,夜裏卻被賊人将菜給偷走了。
小光頭!還我的菜來!我心道,長留哥哥,你怎麽不吃桃子了?幹什麽吃他的米飯?
“慢點兒吃,別噎着。”小和尚道,伸手摸到袖子裏,掏出一個大毛桃,笑道:“吃完了米飯,還有桃子呢。我早晨去化緣,也是好人家給的。”
我“哇——”得一聲哭出來。
猴子不是不吃桃子了,而是不再需要我的桃子了。有人又送飯又送水果,難怪他心情比幾百年前好了。都怪我這一覺睡得太久,才讓那個小光頭鑽了空子。
“下雨了?”小和尚摸摸頭上的水滴,疑惑地擡頭。
“……”我揉着眼睛,咕哝着,“神特麽的雨水,我難受,想哭。”
小和尚看到我,眼神一亮,喜道:“大聖,這棵小樹活了!它竟然真的活了!”
怎麽見我活了,他比猴子還高興?
“嗯。”猴子淡淡應了聲,道:“今早剛抽的新枝。”
“我就說嘛,它肯定會活過來的,也不枉我在過去幾年裏,每隔一天就去挑山泉來灌溉它,又捉蟲又撒大糞肥的。”小和尚道,“看來還是有效果的,明天我再去挑些水澆它。”
“……”我愣住。
在睡着的日子,我隐約能覺察到有人在悉心的照顧我,雖然那種感覺極不真實。我一直以為是在做夢,卻沒想到都是真的。
這個小和尚與猴子一樣,不嫌棄我醜,他是第二對我好的人了,也許,沒有他的照顧,我真的會死罷。想到這裏,我突然讨厭不起他來了,就像在天界時,金蟬也是頂好看的人,我也不讨厭他。
“師父常說,‘愛’與‘善’能造化一切,我本來還是不信的。”小和尚道,他欣慰地望着我,“沒想到,慈悲心真的可以讓枯木逢春,起死回生呢。”
“或許…不是慈悲讓它起死回生,而是你的慈悲,才讓它起死回生罷。”猴子笑了笑,擡手揉了下小和尚光禿禿的小腦瓜,眼中含着點兒我不大懂的東西,說的也是讓人似懂非懂的話。
小和尚不解,問:“大聖莫開玩笑,我又不是神仙下凡,佛陀轉世,怎麽可能讓死物複生呢?”
“你還小。”猴子淡笑,說話時,他又往我這邊看了眼,“有很多事,雖還未發生,但早已有定數,等你再長大些,就會明白了。”
的确,那時的我還小,那名叫做“江流兒”的小和尚更是稚嫩。
後來又過了幾年,江流兒長大了,成為大唐最負盛名的玄奘法師。他開壇講法,普渡衆生,深得太宗倚重,賜袈|裟,賜法杖,賜龍馬,賜“禦弟”封號,命其去西天大雷音寺,拜見佛祖,求取真經。
那天,他來向我和猴子辭行。他穿着雪白衣裳,披着鮮豔袈|裟,早已不複幼時的稚氣,眉宇間的冷淡仿若濃墨,又氲開了些,層層渲染,帶着淡淡的愁緒與悲憫。
這次,他是真的冷淡了,氣質如此,言談舉止亦是如此。以至于我有一種沖動,忍不住心疼,想伸手去揉開他眉間緊鎖的淡愁。
他牽着太宗欽賜龍馬,來到山下,雙手合十,狹長的眸子微微阖起,道:“大聖,小桃仙,貧僧要去西天拜佛求經,此去路途遙遠,定是千萬兇險,不知何時能回,亦不知能否回來,今日來向你們辭行,就此別過了。”
他模樣如冰如玉,和猴子一樣,是頂好看的人,眉心一朵銀蓮封印,封住前塵舊事,封住他曾為如來佛祖坐下第二弟子的所有記憶。
我認得他,他是金蟬。
我想,猴子應該也認出金蟬來了,否則他不會說——
“玄奘,你帶我走,我随你去。我守在山下五百年,只為了等今日。既然你想普度衆生,多度我一個,又何妨?”